梦中人（二）
1
有时候会突然沉默，但那不是内敛。
有时候会突然发笑，但那不是喜悦。
有时候会突然停滞，但那不是休整。
有很多东西，都是后来才知道的。
比如，去了西安之后，才发现原来菜还能做得那么咸；上了大学之后，才发现原来回家还得走这么久；考了试之后，才发现原来及格还得这么费劲。
有很多东西，都是后来才知道的；而等到知道的时候，才发现原来自己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不要说我虚伪，其实我只是笨；不要看我在说话，其实我是个哑巴。
2
2014年中旬的时候，我失魂落魄，万念俱灰，整天昏昏噩噩。
一个朋友找到我，他神秘地说，我有个东西，你肯定非常想要。
我说，我想要颗星星你能给我摘？
他说，哎呀我是说真的。
我说，我也是说真的。
他神秘一笑，说，其实也不是给不了。
我很惊讶。
他说，你照我说的做，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我照做了。
我真的想要什么就有了什么。
3
夏夜的院子里，奶奶在刷刷地扫着地，而我躺在地上的凉席上看星星。
我一会看这边的形状像头熊，我一会看那边的形状像只狗。
奶奶放下扫把，走过来说，小娃子要是再不起来，就会感冒；一感冒山上的猫公就会下来吃你。
我不想被猫公吃掉，所以我赶紧从凉席上爬起来。
我说，奶奶奶奶，天上的星星能不能摘下来呀？
奶奶朝夜空一伸手，捞下一手月光。
奶奶说，你看，摘下星星来没有？
我看了看，摇摇头说，没有。
奶奶笑着说，奶奶可没这摘星星的本事，想摘星星啊，得靠你自己。
我充满期待，说，奶奶奶奶，那要怎么样才能摘星星呀？
奶奶说，你看天高不高？
我说，高。
奶奶说，所以呀，首先你得多吃饭，长得高高的，这样才能够得着星星。
我猛点头，说，还有呢还有呢？
奶奶说，还有啊，你得好好念书。
我说，为什么呀？
奶奶说，你看村东头那个老陈头，早些年念过书，什么都知道。你要是好好念书啊，也能像老陈头一样，什么都知道。到时候别说星星，月亮都能摘下来。摘下个月亮，亮堂堂地挂在屋子里，多好看呀，比灯泡好看多啦，还能省好多电费呢！
哇！如果屋里挂着个月亮，肯定能让后屋的阿香给羡慕死！
我说，奶奶奶奶，那我一定好好吃饭，好好念书，将来给你摘个月亮和一颗最大的星星，月亮挂屋里，星星给你戴着，你说好不好哇？
奶奶笑着说，好好好。
奶奶轻轻哼起小歌谣，我躺在奶奶怀里，盖着一身月光，渐渐模糊了这满天星河。
“月光光，照地堂，虾仔你乖乖睡入床，明早阿妈要赶插秧啰，阿爷他赶牛上山岗……”
好多年以后，每当我想起这段旋律，我总忍不住模糊了全世界，模糊了从小城到西安的一路颠簸。
4
后来我长大到一定年龄，我爸妈就要把我接到城里上幼儿园。
可是我不想离开奶奶，不想离开村子里的阿香。
在进城的前一天傍晚，奶奶在夕阳底下拖着长长的影子，从村东头找到村西头，终于在土地爷的小庙里找到了我。
奶奶说，小娃子你饿不饿？
我倔强地摇头，我的肚子却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奶奶拿出一个粽子给我剥开来。
我吃着吃着，眼泪流了下来。
我说，奶奶，我不想去城里。我不想离开你。
奶奶说，听爸爸妈妈的话。
我就不说话了，任凭眼泪一个劲地流，打湿了粽子。
奶奶说，小娃子，你还记得你说过什么吗？
我摇摇头不说话。
奶奶说，你说你要给奶奶摘月亮摘星星呀。
我还是不说话。
奶奶说，你说你要好好吃饭，好好念书呀。
奶奶又说，奶奶还想着，屋子里挂着个月亮，亮堂堂的多好看；奶奶找一根又粗又鲜艳的红绳，串起你摘下来的最亮的星星，戴在脖子上，从村东头走到村东头，逢人就说这是我家小娃子给我摘的，多长脸呀！现在奶奶的绳子都找好了，就等着你的星星喽。
我突然对去城里不那么抗拒了。
第二天我爸骑着摩托车载着我和我妈从村子里浩浩荡荡地向城里出发。
奶奶喊着，小娃子，多吃饭，好好念书！
奶奶站在风中目送我们离开，在弯弯曲曲的小土路的尽头渐渐消失成一个小点。
我心里说，奶奶，等着小娃子回来给你摘星星月亮。
5
后来我就住在了城里，越长越大，从小学一直念到了高中。
有一回奶奶从村子里出来看望我们家，提着一篮子土鸡蛋，风尘仆仆。
奶奶说，好久没见过我的小娃子啦。
而我却在打CS。
奶奶看着我这边火花四溅枪声不断，小心翼翼地问我，小娃子，这是什么呀？
我说，这是电脑游戏。
奶奶说，电脑？这是个什么东西？
我说，电脑就是电脑，我也没法解释。
奶奶说，可是你整天地点着这个电脑，有什么用呢？
我说，唉呀管它呢。
奶奶说，奶奶给你带了土鸡蛋，回头让你妈给你煮着吃。
我说，鸡蛋有什么好吃的，也就那个味。
奶奶说，你小时候可爱吃鸡蛋了，不过那时候家里穷，不能经常吃。
奶奶又说，小时候你多有意思，说要给奶奶摘月亮，亮堂堂地挂屋里；还说要给奶奶摘星星……
我说，奶奶，星星是天体，很大的，怎么能摘呢？
奶奶说，天体？奶奶没上过学，不知道什么是天体……
我不说话了，沉浸在枪林弹雨的虚拟世界之中。
奶奶就失落地走到一边去了。
那时候，我以为日子过得很慢，时间还很充裕。后来我被疾行的时光撞得晕头转向，这时才幡然醒悟。可惜我回头看时，已经找不到来时的路。
6
2014年六月底，一场聚会上，我妈给我打了个电话。
她说快回来吧，你奶奶怕是不行了。
人群热闹喧哗，而我的全世界突然变得一片死寂。
有时候会突然沉默，但那不是内敛。
忘了第二天是怎么到的机场，我只记得我一路上都在祈祷，祈祷着我走得快一点，而奶奶走得慢一点。
我心里说，奶奶，等着小娃子回来给你摘星星月亮。
7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小孩子对他奶奶说，奶奶，等着小娃子回来给你摘星星月亮。
后来奶奶一直也没等到他。
现在，有个大孩子对他奶奶说，奶奶，等着小娃子回来给你摘星星月亮。
奶奶同样也没等到他。
8
很多事情，都是后来才知道的。
回到家的那一天，我走过一条柏油路，走过一条水泥路，走过一条小土路，走到了一个小村庄。
我找到一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房子。
恍惚中，我以为我一推开门能看见奶奶在刷刷地扫地。
可惜我推开门的时候，只看见奶奶黑白地挂在墙上。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奶奶在我妈给我打电话的那天晚上，就过世了。在她过世前的那几天，她已经说不出话了，而她一直在苦苦地撑着。回光返照时，她说了她此生的最后一句话：
等不到了呀。
这时我才发现，原来回家的路这么长，还得走这么久。我快马加鞭，却还是没能抓住你最后的踪迹。
9
夏夜，凉风习习，满天繁星，明月高照。我站在一片草地上。
我想飞，于是我轻飘飘地飞了起来。
我飞过农田，飞过山丘，飞过江河。我穿透云层，飞到了天上。
我看见一颗颗弹珠大小的星星在我周围闪烁，梦幻而又真切。
去他妈的天体，天体能有这么小吗？
我找啊找，找到一颗最亮的星星。通体晶莹，散发出迷人的白光，如果能戴在脖子上，一定很好看。
我把它揣在兜里，转身去寻找月亮。
月亮很好找，但是它说，别摘我啦，别摘我啦，摘了我晚上人们就看不见路啦。
我想也是，就先摘一颗星星吧。
我又轻飘飘地降落了。
我飞过一条柏油路，飞过一条水泥路，飞过一条小土路，飞到了一个小村庄。
我找到一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房子。站在门前，我突然觉得很紧张。
我轻轻地推开门，看见一个老妇人在刷刷地扫着地。
那一瞬间我放下了一切。我微笑着迎上去，从兜里拿出那颗最亮的星星，递给老妇人。老妇人欣喜万分，拿出一根红绳，轻轻地把星星串起来，戴到脖子上去。星星的光芒照亮了老妇人洋溢着喜悦的脸。
老妇人走出门外，逢人就炫耀着胸前的星星，人人见了都赞不绝口。她开心地从东头走到西头，又从西头走到东头。
老妇人逢人就说，看！这是我家小娃子给我摘的，多好看！
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快乐与喜悦，老妇人也是，我也是。
10
没有人能骗得过黑夜，就像没有人能骗得过自己。
白天，我躲在坚强里，用坚强包裹自己；晚上，夜影包裹我的坚强，把它渐渐溶解。
于是我学会了在夜里释放我的哭泣。
2014年中旬的时候，我失魂落魄，万念俱灰，整天昏昏噩噩。
一个朋友找到我，他神秘地说，我有个东西，你肯定非常想要。
后来我收到了一封信，信里面写着：我教你怎么控制你的梦境，让你实现你的任何愿望。
那天晚上，我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于是我爬起来，找到那封信。
我梦见一个夏夜里，凉风习习，满天繁星，明月高照，而我站在一片草地上。
11
如果时间可以往回拨两三年，我会把电脑砸了扔楼下去。
如果时间可以往回拨六七年，我会时时回小村子里去看一个老妇人。
如果时间可以往回拨十年，我会在夏夜依偎在老妇人怀里永远不起来。
如果可以，我哪也不去。在小村子里搭个小茅屋，走两步路就能到院子里，看你刷刷地扫地，给你讲星月的美丽。
可惜世界上没有这么多如果。
因为你已经成为我的梦中人，只能在梦里安抚我的睡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