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思妙想微故事短篇小说

鬼娃

2017-04-28  本文已影响279人  张若扬
鬼娃

三十八岁高龄的我,又一次拒绝了男友的求婚,第二十三次。男友一直在想办法,帮我摆脱对家的恐惧感,可每次都是以失败告终的。这种恐惧感源自于我妈。

我妈恨我。自打七九年三月初三我出生那天起,我妈就恨我。

在农村,三月三是鬼节。据传这一天,鬼魂会从阴间回到阳世。天色将黑之时,家家户户都要到村口的路边,给自家祖上的鬼魂烧纸钱,嘴中还得念念有词。然后,满村子叫回贪玩的儿女,早早闭门歇息,免得叫鬼魂缠上身。而在鬼节出生的娃娃,则被认为是鬼转世,是人人避之不及的祸胎。

那天晌午,我爹到村长家借了辆凤凰牌自行车,火急火燎赶到了隔壁村的马医生家。马医生一听是接生,怕沾晦气,连连摆手。人命关天,我爹好说歹说,就差跪在他面前了。马医生才勉强答应了。临走时,马医生堂客那张脸,拉得比马脸还长。我爹讪红了脸,装作没看见。

我妈去了半条命才生下我。马医生皱了皱眉头,迅速剪了脐带,忙不迭把我这团皱皱巴巴,不住啼哭蠕动的红肉,递给了我爹。仿佛多抱一秒,就得多倒霉九辈子似的。

马医生不敢多待,快步走到了产房门口。站定,皱眉,回头。嘱咐我爹,明天再把出诊费送到他家。然后,匆匆逃走。

我奶奶看我妈鬼节产子,早就不痛快了。别说帮忙,连问都没问一声。马医生刚走,奶奶踅摸到产房外,抬头瞄了我一眼,是个丫头片子,更不痛快了,扭头走了。

我爹是个孝子,我带给奶奶的不痛快,直接导致了他对我的淡漠。他丝毫没有初为人父的欢喜,胡乱给我清洗了一番,就塞给了我妈。我妈看也不看我一眼,只嘤嘤地哭,还不敢哭出声。

我的脖子,生来就比别的娃娃长。那天晚上村子里就传开了:李家刚落地的娃,肯定是吊死鬼托生,那脖子长得可真长!奶奶和爹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似的,都不敢出门。奶奶要打猪草,或者去菜园子,都挑天快黑的时候出门。倘若路上还是遇到了村里的人,她随口应付几句,就赶快逃走,生怕别人问她“那个娃”的事儿。奶奶认为,我是“那个娃”,而不是“我家的娃”。

奶奶原先准备的,给我妈坐月子吃的鸡蛋再没看到过。爹对我妈的温存体贴也再也不见了。家人的怨怼,村里的流言,把我妈击垮了。这一切,全都是我带来的。我妈怨恨上了我。她对我越来越不耐烦了,懒得喂奶懒得换尿布。每一次,若不是我啼哭得她实在是受不了了,她绝不会多看我一眼。在她的眼中,我也成了“那个娃”。爹不疼,妈不爱,后来我一直在想,我能长大简直是个奇迹。

爹懒得给我取名字。及至奶奶听到村里人背地里叫我“李鬼娃”的时候,她认为这严重地损害了李家的声誉,坐不住了,叫我爹赶紧给“那个娃”取个像样儿的名字。托了村里人的福,我才有了个“像样”的名字:李妞妞。

我像一棵没人打的野猪草,长着长着就长到了五岁。村里的娃娃,没人和我玩儿。他们一看到我,不是远远地跑开,就是一边“李鬼娃,李鬼娃”地叫着,一边捡小石子儿扔我。我哇哇大哭,转身就跑。娃娃们一直追到我家院子门口,还在朝里扔石子儿。扔得院子里的七八只小花鸡四处乱飞,这才一哄而散。

奶奶在院子里骂开了,骂的不是扔石子儿的娃娃,而是我爹。奶奶骂我爹为啥不管好堂客,叫堂客纵容得“那个娃”到处瞎跑。我奶骂我爹,我爹骂我妈,我妈就骂我,抬起手就要打我屁股。我哇哇地哭,满屋子跑。

那年冬天,妈又生了个男娃。奶奶、爹和妈都乐开了花,脸上的笑藏都藏不住,只往外冒。他们的眼睛里都有一种终于一雪前耻的东西,那个东西刺得我生疼。爹一早就和奶奶商量着,给男娃取了个吉利的名字,李瑞祥。一到大晴天我妈就喜欢抱着男娃,坐在院门口晒太阳。看见有人路过,隔得老远就眉开眼笑地打起招呼来。无非是想向人家炫耀,我们李家也能生正常的娃!妈常常逗着男娃笑,逗着他叫妈妈。后来,每当忆起这个场景,我都会在心里怼一句:一个刚满月的奶娃娃,能叫出来才活见鬼了!我想那个时候,我是隐隐恨她的。自打我记事起,我叫她就是叫妈。她是我的“妈”,却是这男娃的“妈妈”。一字之隔,云泥之别。

奶奶和爹对我漠然,我不怨他们,我独独怨我妈。我是她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她理应偏向我、爱护我,可是她没有。把我这种怨恨推向极致的,是我七岁那年发生的一件事。

那一天,奶奶和爹出门儿了。妈把瑞祥哄睡着了后,放进了摇窝,就到村头的堰塘洗衣服去了。我一个人在院子里和泥巴玩儿。过了一会儿,就听见瑞祥咿咿呀呀地哭。我讨厌这个男娃,不理他,接着玩儿我的。他却越哭越响,严重影响了我的兴致。我没办法,只得进了屋,掀开了被子,想把他抱起来。没想到没抱稳,他一下掉了下来,额头磕在了地上,瞬间就肿了起来。我吓得呆住了。

我正傻在那儿的时候,妈回来了。她甫一看见,扔下一洋盆衣服就跑了过来。一把把我拽开,抱起瑞祥心肝儿肉地哄了起来。瑞祥反倒哭得更响了,屋顶都快被掀了。我嘴一扁,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使劲憋着,不敢哭。妈瞪了我一眼,不理我了。我感觉得到她原本是想打骂我一顿的,只不过当时她有更重要的事儿要做,安抚受惊的瑞祥。但这顿打骂,终究是没有逃过。

晚上,奶奶和爹回来了。他们把瑞祥磕肿了额头,归咎于作为鬼娃的我,给家里招来了晦气。两人的脸色都很难看。妈战战兢兢地站在一旁,怕被我牵连,在奶奶和爹发作之前,抢先骂起我了,打得我到处跑。

我妈更恨我了,巴不得早点摆脱我。和奶奶,爹商量着要把我送出去。两个多月之后,她打听到杨三嫂娘家那边,有户姓洪的人家不生养。她叫杨三嫂带她去找那户人家,把情况一说,洪家两口子竟不嫌弃我是个鬼娃,答应收养我。她好不高兴,千恩万谢。高兴的不止她,还有我。我终于可以离开我恨的人了。我一点不恨奶奶和爹,我只恨她。因为她是我妈,本该向着我,然而她没有,一次也没有。带着对她的恨,我去了洪家。

养父母对我很不错,当亲生娃养,还供我上学直到大学毕业。毕业后,我去了上海,每个月定期给养父母汇钱和打电话。对于我的终身大事,他们着急得不得了。每次通话都必问。可是我妈对我的恨,让我觉得,我是鬼娃,不配有自己的家,不配获得幸福。这想法像一根刺,深深根植在我心里,化不掉取不出。

我把这段经历告诉给了男友,他不仅没有嫌弃我,还体贴地想各种办法,帮我拔掉心里的那根刺。在第二十三次求婚失败后,他又想到了一个新办法来帮助我。

这一次,他以我为原型写了一篇小说。

在小说里,因为是鬼娃而被母亲嫌弃的我非常孤僻,常常一个人蜷缩在角落里,不理人也不说话。奶奶和爹也很嫌弃我,母亲,爹和奶奶对我非打即骂,唯一关心我的人只有外公,为了抚慰我心里的创伤,他送了我一台老式的收音机。可是没过多久外公就去世了。同村的肖寡妇没有子女,她不嫌弃我是个鬼娃。母亲狠心把我送给她扶养。

伴在我身边的,只剩下那台收音机了。我每天晚上都听着收音机入眠,它成了我的精神支柱。有天傍晚我正躺在床上听收音机,信号突然中断了,一阵哗哗声过后,收音机里传出了外公的声音。我吓了一跳。外公跟我说,他死之后放心不下我,化成一道符咒施到了收音机上。我只要对着这台被诅咒的收音机说出一个我讨厌的人的名字,收音机就能把那个人的魂魄收进来,囚禁起来。我就能像控制提线木偶一样,控制那个人了。

我欣喜若狂,捧起收音机,说出了母亲的名字。果然,母亲的一缕魂魄被吸了进去!我高兴得跳下了床,跑回原来的家叫母亲,她目光发直显然已失去了自我意识。我说肚子饿了,叫她去做饭。她二话没说,就去了灶房。自此之后,我天天吩咐母亲做这做那,她无不顺从。

看完了小说,我的确很解气。看到男友为劝慰我,都开始胡说八道编瞎话了,我也的确很感动。可是解气和感动过后,涌上心头的却是刺痛和悲凉。我把我的真实感觉告诉给了男友。

男友思索了一阵,着手改起了那篇小说。他把奇思妙想的部分全删了,并增加了文中母亲的独白。小说中写到,因为我是鬼娃,受尽了村里人的欺负歧视。家里但凡发生了不好的事情,奶奶和爹都会责怪到我头上,认为是我这个鬼娃招来了祸端,对我又是打又是骂。母亲看在眼里,心都揪起来了。她常常背着家人,偷偷抹眼泪。

后来,每当我“闯了货”,不等奶奶和爹动手,母亲就自己动手来打我了。因为她觉得我是她生的,奶奶和爹打,她心里疼。而她自己打反倒没那么疼了!最重要的,母亲亲自打,能打得轻一点。

奶奶和爹嫌我是扫把星,成天对我瞅一眼闭一眼。母亲怕我在这样的家里过得憋屈,一辈子都不快活,索性一狠心,把我送了出去,给我找了一个养母,没有子女的肖寡妇。母亲担心我念着家里,不肯走,愣是板起脸来,装成无情的样子,说了好多戳我心窝子的绝情话。我信以为真,浑身冰冷,绝望地去了肖寡妇家。母亲心如刀割,躲了起来伤心欲绝。

看完,我心里的某个部位突然被击中了,突然之间泪如雨下。虽然我妈早已离世,我再也不会知道真实的情况了,但透过男友的文字,我忽然坚定地认为,我妈一定也像那位母亲一样,打我骂我,把我送走都是因为她爱我!

亲爱的,谢谢你!为我多年的委屈找到了一个击中我的答案和宣泄的缺口。亲爱的,我想来向你求婚,等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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