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豆的味道
新垄的田埂还未干透,泥土还有几分温软,野草也没长出来。父亲挑着一担鸡粪健步向前,我捧着一个沉甸甸的布袋跟在后面。春天来了,可以去种豆了。
父亲用镰刀在田埂边间距半米,砍一个小坑,扔下上四五颗圆滚滚的黄豆,再撒上一把鸡粪。横向田埂种完了,种纵向,很快一个圈围好了。如此重复,家里的田埂种满了黄豆,一个下午的功夫而已。
黄昏,太阳西斜,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父亲晃着空荡荡的簸箕,我甩着扁扁的布袋,唱着小曲,一前一后朝家走去。过几个月就有毛豆吃了,期望洒在心里,如同种子一般。
没管没顾的大豆怎么长成的?似乎早被人遗忘。没人再去施肥、没人去浇水、也没人捉虫,烈日下,暴雨中,它怎么个自生自灭?谁也说不清楚。甚至开花结果,也在不知不觉之中,待人回过神来,只见毛茸茸的豆荚,扁扁的,一幅没有发育好的模样。
秋来了,金黄的水稻被压弯了腰,田埂被掩埋在谷穗之间,田与田之间几乎没有界线之分。只有发黄的豆叶在风中微颤,饱满的豆荚骄傲地挺立着,宣布着自己的存在。
砍下几棵,一家人围在一块剥豆。豆荚上的毛沾了一手,没人在乎,大拇指将豆荚剥开,椭圆形的豆躺在里面,绿绿的,还有一层白膜,似乎是一个没睡醒的年轻人,慵慵懒懒。人们不礼貌的打扰,让它极其不爽,赖着就是不肯起来,非要使劲地去抠它,才不情不愿,时不时掉落在地上,人们不得不弯腰再去捡拾起来。
毛豆炒辣椒是我少时常吃的一道菜。
剥好的毛豆,稍作冲洗。父亲在烧红的锅里涂上一层猪油,猪油在“嗞嗞”作响,把豆放下去,豆立刻由浅绿变成深绿,豆香随着雾气腾腾升起,再把切碎的新鲜红辣椒洒进去,加水加盐,稍煮,即可起锅。
吸了猪油的毛豆,清香鲜嫩,再加上辣椒的刺激,一勺豆扒上半碗饭是件轻而易举的事,吃得满足又舒畅,父亲总是微微笑看着我们吃。
水煮毛豆是当时的一道零食。
摘下整个豆荚,冲洗干净。放在大铁锅里,浸漫着清水,灶里柴火烧得极旺,很快水就开了,毛豆在里面由生变熟,壳裂了,露出胖胖豆。我们总是迫不及待抓起几颗,用手指一挤,豆就落在口中,细细嚼、慢慢咽。不放油不放盐,要的就是豆的原味。
每次清水煮毛豆,总是煮一大锅,凉在桌子上。饿了,我们就去吃上一把,父亲想喝点酒时,也会用碗装上半碗,坐在椅子上,抿一口酒,嚼一口豆,闭目一会。不知他在想什么,是想起带我们去种豆,还是想起去摘豆?或者仅仅是觉得豆好吃?我们从来没有问过,他也从来没有说过。
我离开家乡后,秋天回去的时候并不多,毛豆似乎也被我遗忘了。忘记了怎么种豆,忘记了几时吃豆,甚至忘记了辣椒炒豆、水煮毛豆的味道。长期的不接触,会让我们忘记很多东西,哪怕当初是刻入你的骨子里!
然而未必。
那年国庆,我回家了,正是毛豆成熟的季节。每天去亲戚家轮流吃饭,家家户户的餐桌上都有一碗辣椒炒毛豆,各家做法不一,有的放了肉沫,有的多加了一些水煮,有的煮得熟一些,有的喜生一点口感,我百吃不厌,恨不得把所有乡愁都用这碗豆来解。
我要离开的时候,父亲用颇为神秘的口吻说:“豆还有另外一种新的做法,我发明的,晚上做给你吃。”
桌上,是一大盆汤汤水水,鱼头煮毛豆。鱼头我所欲也,毛豆亦我所欲也,父亲深知我好,把两者合二为一。那一晚,我不知吃了多少鱼,也不知吃了多少豆,豆鲜鱼鲜,父亲的创新,让我久久回味不已。
这是我最后一次吃到父亲做的菜。
后来,父亲得了脑萎缩,帕金森,动作迟缓,手脚无力发抖,再也无法持起锅与铲,他成了一个需要照顾的人,如今已离开了我们。
前两天去了菜场,看到新鲜的毛豆上市了,我想也没想就买了两斤,顺便买了一条鱼。
我分成了两种做法。
夫说,他小时候家里也常煮毛豆吃,放了盐煮,然后盛出来调味。放陈醋、麻油、酱油,味道足,我试着按他说的做,他尝了一下说:“少了一些东西。”我问是什么,他又说不上来。我确实做不出来他父母留给他的味道。
鱼煮毛豆,儿子吃得极为欢乐,赞不绝口,一如我当年吃到父亲给我做的一般。我和他讲小时候我们种豆,他对我说:“妈,那是你的年代!”
我怔然半天。原来每个人感触到毛豆的味道,都是独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