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长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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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灰色的石板门槛上,几条泛白扭曲的纹理像是岁月的皱纹布在脸上,那样深刻而凹凸。时间的摩挲让青石板变得光滑,让那些突出的颜色越发的散开,像是要撑破这一隅不见天日的模糊的记忆。
门前高大而粗壮的叫不出名字的树,又到了枝叶纷飞的季节,细小狭长的叶子被风吹到各地,吹进脖子里,像被挠痒痒一样的感觉;吹到晒稻的场地里,忙得板锨不亦乐乎;吹进小路边的猪槽里,猪摇着尾巴拱得哼哧哼哧。这树遮住了阳光,间隙里洒下的光点夹着细丝枯红的叶子,纷纷扬扬的下起雨来,到处都是红色。
暴雨带着闪电阴了整片天,稀里哗啦地扯着雨珠敲打着瓦片,冲刷着门前地泥坡,混着黄泥冲刷而下地雨水高歌猛进,突然停在一只静伏不动地蟾蜍前。大雨劈头盖脸地击打着地面,却欲发凸显那蟾蜍的身影,倏地动一两步都能清晰可见。它可不要再过来了,那背上的凸点已经清晰可见,真令人害怕呢!
雨水还一股脑得从瓦片上注入门前红色的澡盆里,阳光已经从片片乌云里透出来,部分地面都要干了,而那黄泥斜坡却泥泞不堪起来。雨水一滴又好几滴的悬空坠下,嗒嗒地跌入澡盆的怀抱里,沉睡在红色的梦里。嘀哒嘀哒……双手捧着等着雨珠落下,啪地溅起一脸细碎的水粒,跌落到地上的,溅起裤脚的片片水花。滴答滴答,阳光照着透明的小水珠,真好听,真好看呀!
门前西侧的青苔绿得发黑,沿着侧延小心翼翼地踱步前行,怕被青苔滑倒,也怕踩进那黄泥里。跳上石磙,抱着电线杆,轻轻地踩在地上,趿着拖鞋,带着笑看着屋旁地小狗窝里趴着的两条狗,轻唤它们,看着它们的爪子印在黄泥里,摇着尾巴,溅起一身的泥水,来到我的身边,吐着舌头,要贴近我。一条转身飞快的跑开,沿路去寻找其他的狗玩耍了,另一条跟在我身后撒泼,弄得我浑身得脏乱。我抬晃着拖鞋掀起小水坑里的水,将天空的白云划出朵朵水花,印在狗的身上,狗却轻盈地跳着躲开,在原地看着我。我哈哈笑着,看着它们又跑在树荫笼罩的路上,当我走开,狗又是一路跟随的欢快,一路上的铃儿响叮当。
夕阳渐渐要染上门前的玻璃窗,斑驳地射在地面上,灰尘在光里来回地跳舞,空气中氤氲着绿叶的芬芳,黑夜即将到来,风还在吹拂枝头,沙沙作响。一点点的聒噪在草丛中响起,星辰布满天空,月亮像是被遮住了光芒,不那么明亮。门前昏黄的烛光伴着手电筒的光摇曳在老人手中的蒲扇里,下暴雨断了电,天晴时又不来,真叫人好生烦恼。不知昨天的动画片此时此刻又播放到哪里了,只有坐在小板凳上,依偎在奶奶的怀里,听奶奶唱歌,说着有趣的故事。蚊子总能在黑夜里随意放肆,摇着扇子怎么也赶不走,反倒燥热了一身汗。蜡烛燃烧的那么快,流出来的烛泪还烫手,捏在手里软软的、滑滑的,不一会儿冷了又变得硬硬的了。当手电筒的光变得越来越暗的时候,便撤了小板凳,伸着懒腰,打着哈欠,摇摇晃晃的走到床前,掀开蚊帐翻身进去,不知多久睡着了。
好像是做了一场梦,迷迷糊糊的、翻来覆去着。
一间正屋,两间厢房,毛主席的画像挂在中堂,木制的发黄的厢屋上摆着茶杯零零碎碎的东西。东边的厢房阴暗潮湿,后来养了一头小牛犊,更是臭味草料味颇浓厚。西侧厢房和正屋间有一块小隔间,一张桌子,一台黑白电视机,一张床,便是奶奶的房间。我睡在西边的厢房,爸妈常年不在家,便只有我一人睡。厢房里有两个衣橱,中间搭着矮小的桌子,桌子上放着另一台黑白电视机,正对衣橱的是床,紧贴着隔间,再左边是一台老式缝纫机,有放工具的抽屉,还有一扇破旧吱呀的门,靠着旁边的是一张布着灰尘的深黄色的沙发,好久没有人坐了,就安静的搁置着。
柿子早已成熟的季节,已经不能称得上夏天了,但是还是一如既往的炎热,一群小伙伴们到处偷果子吃,满村的跑,最多的就是柿子了。虽然有的柿子红了,但还是苦涩,正好又到了棉花采摘的季节,将柿子插上牙签,埋在摘好装袋的棉花里,焐上几天也就熟得能吃了。或是有的青柿子,并不青涩,已然可以吃,放在柴火灶台中间的炉子里烫一烫,吃起来清脆爽口。最是那红得坠手的老柿子,外皮薄薄的几近透明,放在阳光下,都能看清里面透红的质地,轻轻地剥开外衣,趁着流心还没有淌到手上,将嘴巴赶紧凑过去吸溜一口,然后吧嗒吧嗒地吮吸着,连着汁水混着果肉三口两口就吞下去了,甜滋滋的。这种柿子往往留给奶奶吃,因为奶奶年纪大了,牙口不好,吃不得脆柿,而我往往在一边看着奶奶吃,馋地流口水了。
那日,又来到一棵栽种在角落边地柿子树下,树下堆放着许多的瓶瓶罐罐,还有不少的落叶堆积在那里。我们绕着树,瞅着哪些个柿子能摘,因为树叶的颜色在阳光下掩印着柿子,混淆了我们的视线,便一点儿也不好找了。突然,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样,不过不是新奇,而是害怕,在砖红色的角落里,柿子树根的内侧,一条浑身褐色兼绿色的蛇伸着脖子静卧在那里。我们顿住了脚步,没人敢动弹一下,时间和空气仿佛凝固了,更叫人害怕的是那蛇身裹缠着一只皮色绿得发黑的蟾蜍,那白色的肚皮鼓胀着,眼睛外翻着,动也不能动,而它的爪子绷得挺直,像是已经死了。那蛇也一直这么裹着,动也不动。那蟾蜍到底有没有死呢?或者这两个都死了?我们果不敢再乱猜想,小心地撤着步子,轻手轻脚,生怕惊醒了其中的一个,到最后吓得踮起脚尖跑了起来,边跑着边叫着边笑着。等到跑开一段距离,又畏畏缩缩地探回去,蹲在稍远的距离看着那一动不动的蛇和蟾蜍。好一会儿,还是没有一点动静,我们都索性无趣的散了,谁都忘了摘柿子的事了。
天黑回家,吃完晚饭洗澡的时候,和奶奶说起这件事,奶奶一边给我洗澡,一边让我以后要小心蛇,还和我说了一个跟蛇有关的故事。洗了一个小时的澡,水都凉了、黑了。喷完花露水后,我就跑到西侧厢房里看电视,门被吱呀的推开,爬上床,伸手打开电视,便看了起来。慢慢的我的脑袋就耷拉了,电视里的声音好像越来越远,当脖子越来越低而开始酸胀的时候,我又强打起精神继续看电视,眼睛感觉是模模糊糊的,应该是今天玩得太疯了,好想睡觉了。
只是忽然觉得好像看到在放电视机的桌子下的空隙里,有一个黑色的狭长的圆滚滚的身影,摩擦着墙壁在游动。白色的墙灰好像剥落了下来。我摇摇头,揉揉眼,坐在床上看着那个东西好像又不再动了,忽然间又怎么看不清楚了。我果不敢打开手电筒看看那到底是什么,感觉四周黑漆漆的,只有电视发着光亮和声音,回头看到黑色高大的影子映在墙上,而周围什么都看不到,瞬间坐直了身体,有些害怕,是不是有鬼!又猛地转头看着门,盯了好一会儿,确定门还是关着的。我悻悻地转过身来继续看电视,睡意已经退去了差不多,可再也无心看电视,只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桌子下的空隙看。从电视的光转到黑暗的空隙里,眼睛需要适应几秒钟,就在这几秒钟后,看!那东西好像又在动了,这次我是真切的看见了,我甚至忘记了害怕,小心的探出半个身子凑近了盯着看,而双手还死死地按在床沿,直至麻木酸痛。那东西在动,真的在动,我大胆的咳嗽了一下,那东西又不动了,应该是能听到声音的,我便不再出声。
这时,爷爷在小隔间里冲着我这边喊着让我把电视关了去睡觉,我嘴上应着,却把电视的声音关掉了,屏着气,目不转睛地看着黑夜里那一丝模糊的身影。突然,好像咝的一下是那东西摩擦墙皮发出的声音,是蛇!真的是蛇!圆圆的,长长的,肯定是蛇!我又想起今天下午那蛇缠绕蟾蜍的画面,生怕这蛇看到我在瞅它,要过来咬我。而我此时木讷的呆坐在床上瞬间失去了行动能力,只盯着那一片地黑暗,已经是完全没有睡意,脑子里开始胡思乱想。天怎么这么热,电风扇扇出的那点声音让我稍微平复一些内心的害怕,但是脊背却一直在冒冷汗。它竟然又动了!这一次动了好长一大截,还看到它那有点白色的鳞片。我不敢想象今晚将要如何睡觉了,忙不迭爬下床,嘴里喊着爷爷,有蛇,有蛇!一边喊着一边来不及穿鞋就跳着开门,可是门怎么也打不开,我又不敢不跳,怕万一我停下来那蛇这会儿游出来咬我的脚。于是我一边喊着,一边跳着,一边又回头看黑暗中有没有长长的东西朝我这边游来,一边又不停地扭着门把手。终于门是开了,我一身热汗地跑到小隔间,对着蚊帐里地爷爷大喊有蛇,房里有蛇。爷爷一边安抚我一边起身问我怎么了,怎么了,好好的哪来的蛇,是不是做梦了。我已经不能控制自己,只一个劲儿的说有蛇,你快去看,真的有蛇。爷爷一边下床穿拖鞋,一边说着好好好,我去看看。
爷爷打着手电筒佝着背跟在我身后,我指着桌子鲜面的间隙对爷爷说:就在那,就在那。一边说着一边退到爷爷的身后。奶奶这时也过来了,手电筒的光照到间隙里,爷爷说是有蛇,往衣橱那边去了。然后爷爷找来一根长竹竿,往间隙的右边捅了捅,越捅越深,爷爷说好像有洞,应该是老鼠干的。奶奶和着爷爷说:去找铁锹来吧。然后转身让我去谁家。我仿佛打了一场仗一样,早已筋疲力尽了,倒在爷爷奶奶的床上睡着了。等我醒来,都是第二天的事情了。
起床后,我没有看到爷爷奶奶,于是自己跑到厢房里去,并没有看到衣橱被挪动的痕迹,也没有看到其他更多的线索。我大声喊着爷爷,爷爷在屋外应和着我,我急忙忙跑过去问爷爷蛇哪里去了,爷爷说蛇被打掉了。我追问着,那被打到哪里去了,让我看一看。奶奶指了指小路对面二奶奶家房子旁边的破屋子说,就扔那里了。我此时不管那屋子如何的破烂,撒开脚就跑了过去,趴在围墙边就往里瞅,可是除了杂草、酒瓶子、砖头碎瓦的,其他什么都看不到。会不会没有被打死,又跑掉了呢?以后搞不好还会回来的。想到这里,我又赶忙趿拉着拖鞋转身跑去问奶奶,是不是蛇没有被打死,怎么什么都看不到呢,万一又跑到家里来怎么办。我一股脑的把心中的疑惑抛出来。爷爷笑着对我说,昨晚呀,你奶奶拿着铁锹,把那么长的蛇,一下子给斩断了,说着还一边用手比划了一下蛇有多长,然后盛在铁锹上扔进小破屋里去了,所以现在不会有蛇了,你这孩子昨晚睡着了,嘴里还喊着有蛇有蛇,看来真的被蛇给吓坏了。我不信爷爷说的话,因为我真的没有看到蛇,我又跑到厨房里趴到衣橱底下看到底有没有蛇或者蛇洞。其实,我在心里已经相信了,要不然怎么敢趴在地上找蛇呢,结果当然是看不到蛇了,我也只好这样相信了爷爷的话,却还始终保持着疑惑。但当爷爷比划那条蛇的时候,比两只手伸展开还长,比两只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合起来还要粗,我心中顿时觉得无比的自豪,因为那条蛇是我发现的。于是我飞奔到小伙伴那里,和他们戳着我昨晚看到的那条蛇,然后比划着它有多么多么的巨大和恐怖,又添油加醋的说奶奶是怎么斩断它的,那时候我早已经没有了对蛇的恐惧,只剩下满脸的得意。
夏天很快就过去了,秋天又来到,转而冬天也尾随着。
季节的转换在童年里是那么突然,彷佛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好几个年头就这么过去了,家里的屋子也翻新了,门前的黄泥斜坡也变成水泥地面,有些表面的东西总是随着时间推移改变着,但也有些东西闲杂依旧固守着。比如那高大仍叫不出名字的树,那猪圈旁生长的杏花树,那石磙、电线杆都好好的沉睡着,最是那翻新后的屋子里依旧沉睡着青灰色的石板们,那些像藤蔓一样延展的白色条纹越来越深刻,也越来越模糊了,就如我儿时的记忆,能想起来的只是那几条脉络,轻轻地覆盖在青石板地铁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