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直有的
那一叶扁舟,是晒黄了的芭蕉;那一缕飞絮,是长青了的柳树;弯弯的眼眸,是天上那一轮银月;里头的光,是满天璀璨的星辰。
仍是自古便有的夏夜,少年人摇着春秋时的蒲扇,抬头望着盘古开的一片方正。只恨天太高,地太宽,有满腔抱负,急急吼一声,也震不得几里开外的一潭湖水。
水活了几万年,听过太多壮志,就再也听不见话中的烈火,又怎会为了一个半大小子燃烧自己冷了的心。
少年人坐在地上,想着明日便要参军,他幻想着自己骑在千里马上,手握神兵利器,上前杀敌,归来加官进爵,回家乡去见……
塞外的游民仍在吹笛,悠扬的声音裹着西域的风来到了中原,马蹄声不绝于耳,空荡荡响在星辰璀璨的夜空。
哦,他忘了,他们都死了。死于灾荒,死于上天一时的遗忘。明日就要上战场,他捡起一根树枝,对天挥舞,却再也做不出英雄的梦。
“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捷报传来——是了,他们赢了。少年人看着身上的铠甲,剑别在腰间,他已是军队的一名士兵,今日前线杀敌,己方大败敌军。
战友们都夸他骁勇善战,夸他英勇无畏,他成了自己当年最想成为的模样。但不知为何,他却高兴不起来,他坐在空荡荡的草原,只有他,知道自己并不勇敢。
“将军。”少年转过头,接过下属手上的文书。他是百战百胜的将军,是士兵眼中的战神,也是回不去家的游子。他摸着自己长长的胡须,走到安营扎寨的河边,万年的水不会撒谎,诚实地倒映出他的模样——威严、却也沧桑。少年时光不再,他想起年少时不知为何的勇敢,现在想来,或许只是因为当时孑然一身,所以了无牵挂,也就无惧生死。
少年抬头望向阴影里的群山,在那之后,是他的国家。他长大了,却也又有了牵挂。他已失了小家,如今这名为“国”的大家,他却再也放不下了。
“传令下去,出兵一千。”他放下文书,穿上铠甲,喝道,“夜袭!”
少年看着远方的大军,自己身后只有三千人,敌军却有足足两万兵力。他在等,等远方击鼓。
“铛!”少年拔出长剑,“上!”他喊着,率先向前冲去。这场战争,关乎国家的存亡,输了就是万劫不复。他少时从军,如今已有四十年,看了太多生离死别,他不怕死,但怕国亡。
他将剑捅入一个个敌方士兵的要害,也有一把把剑捅入他的身体。他太老了,纵使有再多经验,却也比不过年轻的战士。
但他还站着——
即使在最后一刻。
“将军!”少年听见身后人的呐喊,感受着自己的身体慢慢变冷,眼前只剩血红。他不伤心,他已经多活了太多年,那一年灾荒,若不是全家人为他省下粮食,他又怎能独活。这么多年,他一直都不敢承认的是——他们其实是死于他的生,“他们”是因他而死,于是如今他也要为“他们”而死。
他突然笑了,带着温暖湿润的液体,朦胧中,那布满星辰的夜空,还是如几十年前那样的璀璨。
那场战争他们最终赢了,以极小的代价,在历史上留下以少胜多的美名。
少年的国家从此走向盛世,人民安居乐业,不再饱受战乱,少年也成了流芳百世的英雄,在民间享有盛誉,他被圣上追封,被记录在史册里。
但他还是他,还是那个夜空下,摇着蒲扇的少年。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里还是唐的天,宋的地,元的草原,明的海,清的山。
那些从来就有的,直到现在也还是这样,就和夜空下的少年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