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一样的父亲》
我记得你的每一次离开。
在从前的晚上,凌晨一两点钟,冬夜的村庄寒深雾重,于一片寂静中突然响起一两声狗吠,紧接着,全村的狗都醒了过来——我知道那是去往那个城市的车来到村口了。
你窸窸窣窣地穿着衣服,妈妈躺在床上用略带困惫的声音不时嘱咐你:“拿些小酥肉。”你应一声,走到柜子边抓两把小酥肉。妈妈又说“梅豆子兜点……”你又“嗯”一声,把年前炸的梅豆子扯一团、随手又抓几根油条放到便利袋,一起塞进旅行包里,间或给妈妈说几句“下个月初五给咱娘200块钱”、“麦苗该打药时候老五家忙不过来,你去照顾着给打两壶”诸如此类的家事。
我躺在堂屋临时铺的小床上,眯着眼瞅着黑暗中的房梁,听着你和妈妈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有时也从老棉布做被里儿的被窝里喊一句:“爸,苹果拿俩,路上渴了吃。”一边心里盘算着都正月十二了,我的假期也马上到头了。
“铛铛铛”,有人在晃咱家大门的铁锁环,七哥的声音响起:“叔,车到当街了,快点啊。”
“噢!这就出去!”你加快了拿东西的速度,也加快了说话的速度——“妞妞,好好上学,没钱了给爸打电话。”“毕业前不能谈恋爱哈,老老实实学习,现在年轻孩儿们都太坏了。”
我“嗯”一声从被窝里爬起来,听到你人已经走到院里了,紧接着咱家那两扇未经油漆的木门吱呀一声响了,“妞妞,给门从里边锁住吧!”你在门口喊一声。
我冻得瑟瑟地跑到大门口,对着夜色里你的背影回喊,“爸,到了别忘给家打电话啊!”
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刻,我看着漆黑的夜将你淹没,心里没来由的伤感,仿佛你离开家,就是投进了“尘世”——尘世中人若沙尘微不足道,我们在尘世里飘零挣扎,却不得相见。可是这偌大世间、这俗尘渺渺,你、妈妈和我,我们都是各自的牵挂啊。
似乎从我记事起,每年之中,与你相处的时日不过一月有余,其余的时间,你都在外地奔波。最初,是为了偿还我儿时妈妈生病所塌下的窟窿,你辞去了面粉厂的工作去干又累又脏的建筑工。长年累月风吹日晒,经久的紫外线照射,还让你得上了严重的皮肤病,至今头皮还是经常奇痒难耐,你不时地挠啊挠啊挠,你的头发越剪越短,头发也越来越少,村里人还因此给你起了个外号,叫秃子。
后来,欠的外债慢慢都还上了,而我,也开始上高中,家里需要钱的地方似乎也更多了。你想给我和妈妈更好的生活,于是你去做了搬运工。
搬运活分时节,有时活很集中,有时也很清闲,你总是干活最多最快,工头有活都会找你,而即使雨季闲的时候,别人都歇着你也不肯停歇。你住的地方附近有座桥,每次下雨桥底积水极深,行人从桥下穿过非常不便,你便开着你那六块电池的大电瓶车载人过积水,时间久了,这反而成了你的额外生意,但是,你腿上的皮肤却也被水泡的更痒了。
农村人外出打工分三季——麦季、秋收季、过年季。每一季回来,和你同去的二叔通常只落得仨瓜俩豆,被二娘劈头盖脸一顿数落。而你,总能给家里的存折再添上一个整数。
你从来都不肯停歇啊!过了几十年的苦日子,你从来不肯有半点偷懒,直到命运的巴掌狠狠地掴了过来。
那个初夏的早晨似乎下了一场大雨,同一片租区里的人都起得很晚,勤快的你睡不着,早早爬起来下了点面条。吃完你就骑着电瓶车出了门,你接到一桩活,很尽心尽力地帮人家搬了一趟又一趟。很快临近了中午,你瞅着活干完了,才想起回去吃饭。
你骑着车奔腾在这个城市的路上,心里盘算着,再有几天家里的麦子就要熟了,这两天老家怕是已经开始起戏了。你最爱看戏了,干完这两天咋着也得回家歇歇,带着老母亲去看看戏。这样想着,你走到了日常无数次经过的桥下,遇到同村的毛旦,你打趣他懒到现在才起,他讥讽你钻钱眼儿里了……
太阳毒辣辣地照着,像一只炽热的火炉突突地冒着火苗在你头顶一伸一缩,你突然觉得整个人天晕地转,一个简单的上坡变得异常困难,你叫了一声,毛旦下车跑过来扶住你,你使劲抓住他的手拍打自己的右手——你惊慌失措的喊,我的手咋了!我的手咋不会动了!
同村的人把你送去了就近的医院,除了右侧身躯不能动弹,那个下午你开始大小便失禁,脑部出血。妈妈和姨夫从老家赶向你在的地方,这六个小时中,你脑部依旧持续出血。没有人敢在手术单上签字,你嘴唇暗紫、牙齿不停打颤、整个人昏迷不醒,你经历着这几十年中最昏暗无助的时刻。
终于,妈妈到了,看到你濒临绝境的样子,这个未经任何大世面的乡村妇人,苦苦向医生求助。
而我,你的独女,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是您倒下的第二天早上。我一下子懵了。你是我记忆中的铁人,我从来没想过你会生病啊!
飞向你所在的那座城市时,我的内心一直在祈祷,我愿意以我十年的寿命换来你的平安,我愿意今后茹素换你的健康。你尚且未看到我嫁人生子,尚且未看到我的荣光业绩,我的生命里,不能没有你啊!妈妈以你为天,从未经大事,这个家里,更不能没有你啊!
见到妈妈的第一秒,我就紧紧抱着她——她像个恐惧的孩子,眼泪停不下来,嘴里絮絮地说,你爸前天还打电话问我家里是不是要唱戏了,这两天就回来。我怎么没有让他那天就回家啊!我的泪也刷地落了下来。
主治大夫说手术晚了,你左侧基底节出血70毫升已经很危险了,好在手术非常成功,但是你会持续昏迷几天。于是,你被送进了ICU重症监护室。
我请了假,在你住的地方陪着妈妈,每天去医院看你。在医院里,我经常见到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被医护人员推走的尸体……你那间屋子来来回回进了几个病号,来来回回又被包裹得严严实实推走了几个……我站在ICU的过道里,盯着你的病房不敢挪开眼睛,那几天,是我生命里最难熬的日子,心底那根弦紧紧绷着,我怕接到医院护士站的电话,怕听到天塌的消息,内心的无边恐惧像黑夜般笼罩着我。
终于有一天,大夫告诉我你醒了。我透过窗帘的缝隙,看到你花白的头发被剃光了,你裸着身子,能动的左腿弓了起来,你的左手无意识地乱动,护士从窗户边经过,你的目光顺着她转了过来。我看到了你的眼光——天啊,那是什么样的眼光!混沌、迷茫、无意识……看到我后你没有丝毫停留,又慢慢转了过去。你,似乎什么都不记得了。
后来我和妈妈收拾你衣物时,在你用了很多年的那只绿色的旅行包里,我发现了两只小小的药瓶,原来,你早就发现自己有高血压,依你的性格,除非身体有特别不舒服的反应,否则你怎会去看医生去买药?可是,你竟然从来没有对我和妈妈提起过一次!大家都觉得你像个铁人,你,硬撑着也把自己当铁人。
两年多过去了,你的神智慢慢恢复了正常,但是你的右半身再也不能正常运动了,你说话时含混不清,渐渐也变得不爱与人说话。
每天清晨、半晌午、傍晚的时候,村子里总能看到你拄着拐杖慢慢走着,你每次走到村西头的那口干涸的坑边,总会长叹一句老天爷啊,然后抽上一会儿鼻子。更多的时候,你躺在床上,唯一能动的左手敲打着身边的白墙,眼睛无意识地盯着指头的节奏,谁也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些什么。
很多次你睡着的时候,身体会突然剧烈地抽搐一下,头部晃动几下,然后口中惊叫一声,复又归于平静。谁也不知道,你的梦中,受到了何种惊吓。两年前的那一遭,你究竟又是怎样熬过来的。
而你在梦中,是否依然是那个扛过一切、也扛着一切的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