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欣赏品评一起读《红楼梦》红楼梦赏析选编

谁不想叫你长大

2019-07-26  本文已影响14人  凭栏翠袖

《红楼梦》里的贾宝玉被人比喻为《小飞侠》里的彼得潘,大观园就是他的永无乡,他在里边纵情享乐,永远不想长大。

然而《红楼梦》是现实主义小说,不是童话。所以事实上,宝玉的相关特征是青年和童年交织出现。

黛玉初到贾府时被安置在碧纱橱里,宝玉就睡在碧纱橱外的床上,可见此时他们都还处于无关男女大防的童年。

然而到了第五回,宝玉已有了梦遗,继而与丫鬟袭人初试云雨。此时的宝玉,怎么说也得有十二三岁了。因此,后文宝玉早起去黛玉湘云房中洗漱,才引发了袭人的不满,觉得他失去了“分寸礼节”。而此时黛玉已经知道在床上喝令宝玉“出去,让我们起来”——让表哥看着表妹起床穿衣是不雅的。

可是此后,宝玉与黛玉又在一张床上讲耗子精的故事,还闻黛玉袖子里的香味儿,又纠缠鸳鸯要吃她嘴上的胭脂。这一切表现如果是一个小男孩,倒是稚拙可笑,可是此时的宝玉已经有了性经验,而且曾经捉奸过茗烟和万儿、智能和秦钟,已经可算是成熟少男了。他看过唐寅的春宫,听过妓女的小曲儿,这些贵族男性的性娱乐,他都表现得很内行。如此看来,上述与丫鬟小姐们的行为又有了性的意味。曹雪芹写这些也是在不断昭告读者:宝玉不是同性恋和娘娘腔,他是个正常的男人。

然而,宝玉身边所有的人都在掩耳盗铃地把他当作孩子。

闹学堂的顽童,宝玉算其中一个,虽然表象是顽童打架,实际是同性恋争风吃醋引发的。

久别的张道士说他发福,贾母立刻说他“里头弱”,张道士想给他说亲,八成也是看他已经是成人的外貌了,然而贾母马上婉言拒绝“上回有和尚说了,这孩子命里不该早娶”。怎样算早呢?这一年秋窗风雨夕,黛玉感叹自己今年十五岁,那么长黛玉一岁的宝玉应该是十六岁了。古代十六岁定亲,过两三年结婚也不算早娶,而贾母却认为定亲也早了。

其实四大家族并无晚婚的传统,贾珠十四岁进学,不到二十岁已经娶妻生子了。贾珍更不用说,三十多岁的他已经有了贾蓉这个二十岁的儿子。而十五岁的不学无术娇生惯养的薛蟠已经能护送妹妹进京选秀了。贾母在湘云刚定亲的年纪已经嫁入了荣国府,薛蟠十五岁进京时他的表妹王熙凤嫁给贾琏已经两年了。

宝玉呢?在转过年来十七岁的时候,还处于“夜间常醒,又极胆小,每醒必唤人”的状态。与同龄人比,他不仅仅是身体素质弱,在为人和自理能力上也是落后的。所以在雪雁眼里,宝玉是有“残疾”的人。

甄贾宝玉都是在外人面前暴虐浮躁顽劣憨痴,见了女儿们就温厚和平聪敏文雅,种种聪明体贴,俨然一个深通人情世故的贵族绅士。宝玉知道为尤家姐妹挡住肮脏男人的味道,也知道把黛玉送的荷包藏在衣服里边不被人抢走,他能举荐凤姐协理宁国府,甚至知道为香菱日后与大房争风吃醋而担心。宝玉深知,对丫鬟们不能像贾环一样斤斤计较耍孩子脾气,那样是招女孩子讨厌的,跟长辈则不可表现太过成熟懂事,否则长辈们会对他期望过高,不断加码——他早死的哥哥贾珠就是个范例。因为各方面太过完美早熟,被寄予过高期望,生生把自己累死了。

所以,宝玉到了父母跟前,就是各种装小,邢夫人是百般摩挲抚弄他,王夫人是用手满身满脸摩挲抚弄,宝玉搬着母亲脖子说话,对凤姐撒娇时是猴向身上揉搓,对鸳鸯撒娇时也是扭股糖一般,对贾母就更不用说了,十六岁的大小伙子还要动不动就滚到奶奶怀里。王夫人命令贾环抄经时,一旁十三四岁的宝玉睡觉还要彩霞来拍拍!这其中固然有因为娇惯导致的得寸进尺,但恐怕也是宝玉的一种处世智慧——必须在长辈面前不断表现自己的天真可爱,如此,偶尔一次送花插瓶的孝顺之举才能更令人惊喜赞叹。当然,宝玉也注意在长辈面前表现规矩守礼——但那是孩子式的规矩守礼,贾母说“凭他们有什么刁钻古怪的毛病儿,见了外人,必是要还出正经礼数来的。若他不还正经礼数,也断不容他刁钻去了。就是大人溺爱的,是他一则生的得人意,二则见人礼数竟比大人行出来的不错,使人见了可爱可怜,背地里所以才纵他一点子。”宝玉深知贾母的心理,所以以此换取和保持来自长辈的溺爱。溺爱巨婴时,得到快乐的不仅仅是巨婴本人,连长辈也处于一种自己还年轻,岁月还静好的幻觉快感里。

贾政不喜欢宝玉,因为抓周时抓的是脂粉钗环,他认为宝玉将来一定是酒色之徒,于是将他错看为“淫魔色鬼”。其实我们看看贾政身边的男亲戚,贾赦、贾珍、贾琏、贾蓉,哪个都是当之无愧的淫魔色鬼,人家也像模像样地活着,凭什么宝玉就不能做色鬼呢?原因很简单:因为宝玉没资格。

放眼上述色鬼,都是荣宁二府的长房长孙,都是有资格荫袭爵位的,就算他们一生没出息,也可以舒服地苟活下去。而宝玉只是荣国府次房的继承人,即便长辈再疼爱,顶多只能给一点财产,而政治地位和爵位俸禄都得靠他自己奋斗。所以贾家二爷自古就有个人奋斗的传统,比如宁国府二爷贾敬就考中过进士。贾政也是自幼爱读书,只是因为运气好被皇帝免试赏了官当。贾珠作为次房长子也是十四岁已经进学的学霸。惟有宝玉从发展倾向上看,更接近色鬼路数而非学霸路数。未成年时爱跟女孩子亲密无间固然可以被掩饰为“女孩托生”,那么成年以后呢?不是色鬼也要被大家视为色鬼了。(灯姑娘对宝玉的耳闻不就是如此吗?)贾政自然替儿子捏把汗,他的担忧表现在对宝玉的训斥和打骂。

贾母和王夫人自然也深知贾政心迹,她们虽然表面抱怨,却心知肚明贾政是对的。贾家子弟的成长规律是:成为读书取仕人才与好色贪花这两件事是绝对不可能并行不悖的。如果宝玉读书成绩不错,那么贾政也许会有所放松甚至允许他做个风流才子。然而宝玉是愚顽怕读文章,倒是在与美女相处方面有着巨大的兴趣和天赋。贾母王夫人唯一的解释就是:他还小。是啊!色鬼必须是成年人,小男孩爱与女孩玩,只是幼稚纯真。于是她们在言行和心理上都给所有人,包括她们自己,以暗示:宝玉还小。

所以,当张道士提亲时,贾母说宝玉还小,但是听说湘云定亲了,立刻就关注起男女大防,让他们彼此别叫小名了。而看到完美的宝琴,贾母就想为宝玉提亲。可见贾母心里明白宝玉已经大了,她说:我深知宝玉将来也是个不听妻妾劝的。我也解不过来,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孩子。别的淘气都是应该的,只他这种和丫头们好却是难懂。我为此也耽心,每每的冷眼查看他。只和丫头们闹,必是人大心大,知道男女的事了,所以爱亲近他们。既细细查试,究竟不是为此。岂不奇怪。想必原是个丫头错投了胎不成。贾母尽量把宝玉往完全的纯洁上想,希望还能自欺欺人一下,因为当前的宝玉在读书学问和生活处世上都远不及当年同龄的贾珠和贾敬,说白了,他现在还没资格做成年人。

贾政与母亲想法一致,所以,直到宝玉十七岁的秋天,他虽然也看好了要给宝玉做妾的丫鬟,却还是嫌太早,说宝玉贾环年纪还小,又怕他们误了书,所以再等一二年。无论娶妻还是纳妾,都意味着成年,意味着性的禁忌可以放开。贾赦、贾珍、贾琏、贾蓉等人成为淫魔色鬼而不曾被长辈明显诟病,八成因为他们都是成年娶妻纳妾之后才成为正式色鬼的。就算宝玉不成为色鬼,性的开放也会对少年身心造成相当的冲击。贾珠苦读时顶多只是孱弱,娶妻生子后则干脆一病而亡。贾政自己得官大约在二十多岁,再老就不能叫好读书了,他此前未必没有考试过,但显然并未考中,而年纪也是在娶妻纳妾前后,可见,性会分散男孩子的注意力,影响他的学业。宝玉未近女色时尚且不爱读书,有了妻妾就更不可能用功了。正因为此,贾政也希望把宝玉娶妻纳妾的事拖后再拖后。

王夫人是这三个人中最糊涂的一个,但她也明白,宝玉长大的越晚越好。他还没有做好长大的准备,包括她自己也没做好宝玉长大的思想准备。所以,当金钏与宝玉调情、教唆宝玉去捉奸贾环和彩云时,王夫人是震惊到了失去理智,她原先母慈子乖的岁月静好被打破了。宝玉被这些美貌丫鬟勾引着长大了,要迈向成人色鬼的第一步了,丈夫的悲观预言居然真要实现了。王夫人本能要阻止这一切,于是她当即赶走了金钏。

如果王夫人不是那么糊涂,她应该会在宝玉挨打和袭人进言之后尽快把宝玉搬出大观园。然而她没有,一方面是她糊涂,二方面是她懒政。她怕宝玉与人“作怪”,但她不肯采取大动作的措施,只是把袭人作为自己的代理人去监督引导宝玉。袭人说如今二爷也大了,里头姑娘们也大了,况且林姑娘宝姑娘又是两姨姑表姊妹,虽说是姊妹们,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悬心,便是外人看着也不像。这是旁观者清的看法,宝玉已经大了,外人都看得见,倒是自家长辈们纷纷掩耳盗铃。而王夫人并没采纳袭人直接的建议,她关注的不是小姐们,她觉得小姐和少爷有各自丫鬟老妈子监管,没那么容易发生不才之事。倒是宝玉近身的丫鬟近水楼台先得月要容易得多。所以,她觉得只要确保宝玉身边的丫鬟正派即可。后来驱逐晴雯时就是因为怀疑晴雯像狐狸精,而且有人指宝玉为由,说他大了,已解人事,都由屋里的丫头们不长进教习坏了。因这事更比晴雯一人较甚,乃从袭人起以至于极小作粗活的小丫头们,个个亲自看了一遍。王夫人最怕的就是有人教唆宝玉解了人事。她愿意给袭人准姨娘的名分,是因为她明白宝玉的发育不可避免,但是由谁来疏导宝玉的欲望?她认为笨丫头袭人比较老实忠心,外表看着也不会狐媚,适合做这件事,就算她做了宝玉的姨娘,也不会招致宝玉耽于情色。当然,为了以防万一,王夫人还是不肯给袭人明确名分,宁可先混着,即便他们有了关系,也没过明路,必然不敢公开有男女之事,这样宝玉整体还是要过着未成年人的生活。可以暂且延缓他成年的到来。

袭人在这方面则明白通透得多,虽然她照顾宝玉无微不至,但她在对宝玉的前途上实际与贾政眼光一致,她对宝玉说:“读书是极好的事,不然就潦倒一辈子,终久怎么样呢?”她很清楚宝玉不过是次房子弟,若不能读书做官, 日后荣宁后街上贾代儒祖孙和贾芸父子的惨状就是宝玉及其子孙的后身。她也看出宝玉不喜读书,所以退而求其次,要求宝玉装出爱读书的样子来,以便父子能和平共处。宝玉的发育成长,袭人一步步看在眼里,她比谁都清楚,比谁都有发言权,可以说,她是整本书里最了解宝玉的人,当然,了解不等于理解,但是了解的人肯定掌握的是最客观的第一手资料。她经历了宝玉的梦遗和第一次云雨,宝玉是不是色鬼,她比谁都清楚。她知道宝玉是情痴,不是色鬼。如果宝玉是色鬼,他与第一美婢晴雯就不可能清白,如果宝玉是色鬼,他应该更迷恋艳冠群芳的宝钗而不是心意相通的黛玉。但是宝玉虽然欣赏喜欢美女,但并不执着于皮肤滥淫。他心中的排序是按情分深浅来的。

正因为此,袭人自信自己在宝玉心中的排序,在丫鬟群中,她相信宝玉最爱的是自己。她更担心的是宝玉与小姐们的男女大防,所以看到宝玉去湘黛房中洗漱,她会不满,听说宝玉对黛玉诉肺腑,她第一反应是“坑死我了”。至于宝玉与丫鬟们,即便真的有染,也是大户人家常事,而且她自信在丫鬟群中,她自己的次序谁也比不过去。在小姐中,一要防有染,二要防有情。宝玉与小姐有情容易,有染不易,与丫鬟则相反。王夫人其实并不担心宝玉与小姐有染,因为这并不容易,她担心的是宝玉与丫鬟有染,因为是近水楼台。至于有情,基本不属于王夫人所能理解的范畴,因此没有过多考虑。所以当袭人建议宝玉搬出大观园,王夫人没有马上实施,但是一旦意识到有丫鬟要带坏宝玉,比如金钏晴雯之类,王夫人撵人就非常雷厉风行,撵走了她们之后也没着急让宝玉搬家。说穿了,袭人担心的和王夫人担心的只是表面相似,实际是两码事。王夫人担心的是(与丫鬟的)性,袭人担心的是(与小姐的)情。

袭人后来也是意识到了这些,所以她故意自要尊重,不再与宝玉狎昵,拿出了准姨娘的架子,而把贴身伺候的工作让给了晴雯,一来她对宝玉的感情很有把握,二来她要尽快摆脱狐媚的嫌疑,以免王夫人对自己也疑心。如果宝玉与其他丫鬟有染被王夫人发现,也与袭人无关了。她知道宝玉的长大无可避免,事实上他已经长大,她所能做的就是保持宝玉不会与小姐有不才之事,也不要让自己成为王夫人和老嬷嬷们眼中的狐狸精。她继续像照顾小孩子一样照顾着宝玉,给他做鸳鸯肚兜,哄着他聊粉淡脂莹。

然而在慧紫鹃的戏言试探之下,宝玉以为黛玉要离开贾府,当即中风不省人事,好不容易抢救过来,而薛姨妈劝贾母说:“宝玉本来心实,可巧林姑娘又是从小儿来的,他姊妹两个一处长了这么大,比别的姊妹更不同。这会子热刺刺的说一个去,别说他是个实心的傻孩子,便是冷心肠的大人也要伤心。——把一段生死相许的儿女私情解释为兄妹亲情,这大概也是薛姨妈在贾家久了入乡随俗,跟着贾家家长们一同把宝玉看作长不大的孩子。而且薛姨妈是外人,她都这样旁观者清地解释,别人自然更不好往坏处猜想了。于是后来“众人都知宝玉原有些呆气,自幼是他二人亲密,如今紫鹃之戏语亦是常情,宝玉之病亦非罕事,因不疑到别事去。”这是曹雪芹为了剧情需要故意给宝黛平安交往的机会。可是此时已经是黛玉十六岁,宝玉十七岁那年的春天了,贾珍在这个年纪已经做了父亲了。想来玉树临风的宝玉自然不会有发育不良的外表,可是众人还是跟着长辈们一起装瞎,把他看作孩子,把他的个人情感归于孩子范畴。这众人之中决不会包括袭人,那么袭人是怎么想的呢?书里没写。其实无论她怎么想,都只能跟着继续装瞎。

就这样,宝玉在大家的好心配合中被溺爱和纵容着,一方面纵容他的孩子气言行与任性懒惰,另一方面也严控和避免他在性方面的成熟放纵。然而这虚假的美好岁月还能持续多久呢?长大成人是无法逃避的客观规律,长大成人有长大成人的代价,扮小孩有扮小孩的代价。宝玉扮小孩,好处是可以一直娇气任性不读书,混迹在女孩儿群里玩乐。代价是自己凡事都不能做主,不能自己出门,不能自己花钱,也无法与心爱的黛玉早日成婚,无法给爱妾袭人一个名分,更无法理直气壮地留住晴雯作屋里人。试想如果宝玉进了学,甚至中了举,那么他对身边的丫鬟自然有更大的处置权限。然而更大的自由需要付出更大代价,这代价就是读书考试,宝玉没有这份野心,也缺乏这种自律。像他父母一样,他选择“混着”,等过两年再说,其实他和父母心里都明白,过两年,他也不会有什么长进。

如同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一样,贾府注定要倒台,宝玉不可避免要长大,不得不面对成人后不堪的生活和命运,那时的宝玉将会怎样呢?没有生存能力和承担责任的心思,连生活自理也做不到,贫穷难耐凄凉的他还能依靠谁?今朝的妻妾还是昔日的仆婢?他是否会做出人穷志短的可悲之事呢?而那些在宝玉长大之前就逝去的女孩注定不会看到他成人后的惨状,相比之下,也是另一种幸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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