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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花落尽月又西

2018-09-20  本文已影响215人  书越公子
梨花落尽月又西

1、

我舅舅打电话给我:“阿梨,外婆可能差不多了,你找时间回来一下。”

我淡淡地回他:“好!”

恍惚间,我好像看见老家院子里的那棵梨树。我出生那年,外公种下的。每年三月初,雪白的梨花开满枝头,三月末,梨花瓣飘飘零零落下。

我很多年没见过梨花开梨花落了,我找出颜料和画纸,想画一画那些记忆里的梨花。

我女儿娇娇小时候学画画,后来上中学,学业太重,就没有继续学,留下很多没有用过的颜料和画纸,有事没事的,我会找出来,画一张两张。

我在这个世界没有几个亲人,无论是依然健在的还是已经故去了的,一只手就能数完。所有这些人里,这人世间最疼爱我的人就是外婆了。可是,我今天听到她即将不久于人世的消息,心里并没有多少波澜,没有感到伤心,也没有感到痛苦,我只是平静地答应舅舅,回家送外婆最后一程。或者正如我女儿在她异常叛逆的青春期里,跟我水火不容时所说的,我是个冷漠寡淡的人,上帝造我的时候忘记放一种东西:情感。

罗智已经买好了后天的机票,订好酒店,要送女儿去上海上大学,她考取了同济大学的土木系。

女儿的理想是清华大学的土木系,可是,她高考时发挥得不是很好,为此,她把自己关在屋里痛哭了好几次。罗智焦躁不安地在屋里走来走去,他的宝贝小公主伤心欲绝,对于他来说是比天塌了还大的事。不过,后来女儿想开了,开始欢天喜地地准备开始她的大学生活。

罗智比女儿更加欢天喜地,为了庆祝女儿考取了一个好大学,他已经不知道请了多少次客,吃了多少顿饭。我想,所有认识他的人里,已经没有人不知道他女儿即将去同济大学学土木工程的了。这最后一个假期,罗智推掉所有应酬,每晚都回来陪女儿吃饭,他们吃完饭就一起去散步,笑语嫣然地一起回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们讲,我不能陪他们一起去上海,我要回老家,陪我外婆走完她人生的最后一程。

自从女儿进入青春期,我就开始一点一点地失去她。一开始,我说东她一定要西,针尖麦芒地跟我对着干,后来,我们水火不容,她不再搭理我,她想跟我说什么都要罗智来传话。再后来,我们小心翼翼地互相回避,不得不交谈时,我们都礼貌而克制,非常谨慎地避免戳痛对方。女儿有什么心事都对她父亲说,我在厨房里经常听他们父女的欢声笑语,而我和女儿,我们是以母女之礼相待的熟悉的陌生人。

从前那个一打雷就躲到我怀抱里的宝贝小姑娘,夜里一定要听着我读完一个故事才肯睡觉的小姑娘,我失去她了。

2、

傍晚,我准备开始做饭时,罗智打电话来说,女儿和她的朋友看电影去了,他有事,要吃完饭才回来。

也好,我就不做饭了,正好抓紧时间把我的工作做完。我在一家会计师事务所工作,负责为大大小小十来家公司做账。我在大学里学的是会计,我怀孕以后开始在这家公司工作,因为他们不要求坐班,而罗智在项目部工作,一年四季总是白天黑夜地在工地上忙,这个工作便于我照顾女儿,照顾家。

我这几天一直在忙着把我负责的那几家公司的账务处理完,明天交回公司,后天送他们父女去机场,我就可以回家陪我外婆了。

他们父女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每次女儿出去玩,罗智一定会去接她回家,有时候,他们父女还顺路去吃个烧烤。

罗智走进书房,“阿梨,还没有做完啊?我先睡了。”

“好!”

我睡眠不好,夜里经常睡不着,如果工作太晚了,我通常就在书房的小床上睡觉,以免影响他。他是经常在工地上跑的人,我担心他晚上睡不好,白天精神不好,一走神,别出什么事了。

我总是要和罗智说说这件事的,不能临上飞机才说我不去啊!我收工,关灯走出书房。女儿的房间还亮着灯,我敲敲门走进去,“娇娇,差不多就睡了。”

“好的,妈!”她把头上的大耳机移开一点说,“一会儿就睡。”

推开卧室门,罗智半倚在床头看着手机,我一进去,亮着的手机屏马上黑了。他看着我,有些意外,表情有点怪异,他这样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我从来不看他的手机,不揣测他的行为,因为无论如何,我是不会同他离婚的,我不能让女儿没有一个完整的家庭。我看不见,不知道的东西,对于我,它们就不存在,我从来不给自己找不自在。

我坐到床边,准备打开另一床被子。

罗智一伸手,把那床被子推到床边,把他的被子掀开一半。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抬起腿,睡到他的被窝里。

他移过来,身体靠着我。

我把他准备搭在我身上的手臂推开,“我舅舅说我外婆不行了,要么,你带娇娇去上海,我回去陪陪我外婆。”

“这样啊?”

“嗯,睡吧!”我关了台灯,背朝他躺下。

罗智也关了灯躺下来:“阿梨,你没事吧?”

“没事,我外婆九十岁了。”

3、

看着女儿和罗智推着三大个行李箱走向国内出发的机场大厅,进大门前,女儿忽然回头,她向我挥挥手。

我的小鸟长大了,从今往后,天高海阔,她将迎风展翅,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再回来时,她将是她自己,骄傲、独立,她不再是我的宝贝小姑娘了。

我的眼泪汹涌而出,我打开车门回到车上去。机场送客区是限时停留的,我开车离去。

太阳还没有出来,天空隐隐地泛起白光,我知道,在我身后,太阳正努力地从山岭中跃出。

我的原计划是乘大巴返回乡下老家,可是,我改主意了,我不想和满满一大车人一起在路上颠簸。回家拿上我简单的行李,我将汽车开上返乡的路。

我老家的县城离我居住的省城有六七个小时的车程,全程高速,并不难走。到了县城,要走三个小时左右的山路才能到我家,那段曲曲折折地盘山路,会比较艰难。

我看不见什么风景,我只有一个目的:回家。身边大大小小的汽车飞驰而过,我安安静静地走在自己的车道上。

我父母在县城工作,他们忙。在我一岁的时候,被送到乡下交给外公外婆带,用现在的话来说,我是留守儿童。

那时候,大家都很穷,我外公外婆每天在他们的包谷面饭中间给我蒸一小碗米饭。那碗米饭很少,不够我吃,吃完那一小碗米饭,我也不得不和他们一起吃包谷面饭。那个面饭很干,难以下咽,我经常吃着吃着就噎着了。外公教我把左手放到头顶,右手握拳轻轻敲击左手,卡在脖子里的饭就下去了。我总记得小小的我在不停地敲自己的小脑袋。

我是个城里来的小孩,虽然我根本不记得“城里”是什么样子,但是我就是城里来的小孩,大家会嘲笑我,我痛恨我是城里来的小孩。

冬天里,村里的小孩都只穿一两件单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但是我会多穿一件看起来稍微厚一点点的衣服,那是我妈妈托人辗转带来给我的。我穿着这件衣服出去玩的时候,村子里的那几个大小孩经常会脱下我的这件衣服,扔在地上,让每个小孩踩过,还有我自己也必须踩过。我一边哭一边踩我自己的衣服,好像被踩在地上的是我自己。

我外公是个有文化的人,他用石笔教我在青石板上写字,做数学,还逼我背唐诗。我头抵着墙,像念经一样背: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听见外面小伙伴们玩耍的嬉笑声,我的眼泪一颗一颗掉在地上。

我记得我们邻居家有一只大公鸡,它总是追着啄我,那只公鸡好大,比我还高。等我长成一米七十的大高个,我记忆里的那只公鸡还是比我大。

到我六岁那年,我妈妈来接我回城,因为我将要去上小学。

我很兴奋地告诉每个小朋友,我要回城里跟我妈妈在一起了。

然而,我高兴得太早。

我记得我被抱上回城的大卡车,为什么会是大卡车?我一点都不明白。我背靠着卡车侧面的围栏站着,双臂张开,双手各抓住一根铁栏杆。我看见我外婆追着汽车一边跑一边哭,我就这么站着看着她,眼泪吧嗒吧嗒地掉着,一直到她消失不见。

夜里,我拒绝我妈妈抱我,我拒绝上床,拒绝跟任何人说话,自己抱着自己缩在角落里无声地哭泣。在我以后的整个人生,都不曾与我的父母建立起亲密的关系,我一直都是那个养不亲的疏离的小孩。也许,我这一生都没有和任何人建立起亲密关系。

再见到外婆,已是一年之后,我们之间变得陌生起来,那个我每个夜晚咬着枕头哭泣着想念的人,我再也没有那种一不开心就想往她怀抱里钻的冲动,再没有一不开心就满地打滚耍赖的放肆,我们之间的亲近感一点一点消失,我礼貌而客气地跟她说:“外婆,你好。”

4、

我父亲很少在家,他对我很冷淡,他几乎不理我,很少跟我说话,他看我的目光让我非常想变成透明的空气、变成一个不可见的细胞,总之,消失在他面前,让他看不见。

他经常会打我妈妈,因为我妈做的饭不合他的胃口,因为他的衣服没洗干净,因为我妈走路的声音有点重,或者别的什么理由,他会把饭碗砸碎,把桌子掀翻,他脱下拖鞋或者随手抓个什么东西就开始打我妈。

他也会打我,比如我做错一道数学题,听写错一个字,去打酱油的时候买成醋,或者他叫我的时候我没有及时回答。

如果他怀疑我和妈妈背着他说了他的坏话,他会一起打我们。

无论他在不在家,我和妈妈都很小心地沉默着,不说话,悄悄地做事。

那年,我十岁,上小学三年级,那个学期,学校的教材来得不够多,同桌的两个人共用一本数学教材。我的同桌是一个霸道的男生,他不给我看书,我不敢惹他,就只能找别人借书写作业,有时候借不到书,我就会不写作业。

我父亲不知怎么知道了,他忽然回来,半夜里把我从被窝里拎出来打,他用皮带抽我。

我穿着睡觉的短衣短裤,一皮带一皮带下去,一条一条血痕鼓起来。我现在有时候做梦,还会听见自己痛苦恐惧的尖叫声。

我妈冲过来推开他,他就回身抽我妈。

我妈一声不响,坐在地上抱着头,任由他打。

我看见血从我妈脸上、手上、身上冒出来,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我拿起床边的椅子对着他的头砸下去,他闷闷地哼一声,重重地砸到地上。

救护车把他送去医院。

躺在救护车上,他一脸是血地盯着我。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之后,他们就离婚了,他再也没有出现过。我很高兴,再也没有人打我打我妈妈了。

可是,我妈妈依然不开心,夜里我会听见她哭。

后来,我外婆悄悄告诉我,我父亲想要个儿子,而我是女孩,我妈又怀过几次,悄悄做B超检查都是女孩就打掉了。我爸爸有了另一个家,那个女人生了一个儿子,他要离婚,我妈妈不离,他回家只有一个目的,折磨我们母女,逼我妈妈离婚。

我喜欢画画,上高中的时候,我跟我妈妈说我想去学美术。

我妈没说话,默默地上班去了,晚上回来,她说:“阿梨,学画画很贵,要买颜料、买画笔、买画纸,很贵,妈妈没有钱。还有,学美术,将来找不到工作的。”

我不再说什么,我用功读书,不过我基础一般,资质一般,成绩也一般,我考上省城的大学,学最好找工作的会计。

我大二那年冬天,舅舅打电话给我:“阿梨,妈妈可能不行了,你回来一趟。”

我知道我妈妈身体很差,总在吃药,总是病恹恹的。

我回到家,妈妈已经不在了,我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只看见她一动不动躺在冰冷的太平间,非常非常瘦小赢弱,一张脸苍白淡漠,她这一生的痛苦终于完结了。

我抱着妈妈的遗像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面,我没有哭,我只是冷漠僵硬地走着。我感觉我并不在送葬队伍里,我漂浮在半空,看着我的躯壳在地上麻木地行走。

5、

我在休息区排队上厕所的的时候,在我们三个人的小群里,收到他们报平安的微信,他们自拍的照片里,娇娇笑颜如花,罗智满脸无法抑制的骄傲与喜悦。我们三个人已经不大在这小群里说话了,不过,我知道他们父女经常在微信里聊天。冬天的夜里,躺在床上玩着手机的罗智会忽然起身:“阿梨,毯子在哪里?娇娇说她有点冷。”

“阿梨,你到哪里了?”罗智问我。

“排队上厕所呢!”

“现在的大巴车好了,不像以前的卧铺车,那个臭脚味儿!”

“嗯!”我模棱两可地说。

“妈妈,注意安全!”娇娇还发了一个比心的表情包出来。

我的小女儿真的长大了,场面上的礼貌做得很好。

我上车,开着导航继续上路。

我大学还没毕业就找到工作了。我在一家大地产公司实习,那时候,地产是红火到要烧起来的行业,永远处于缺人的状态,是个人就要。我是安安静静干活的人,人事部把我叫去,给我一份合同,我也就签了。我在财务部打杂,处理一些日常事务,到处取取送送财务资料什么的,有时候也到项目上去。

罗智所在的项目部我也去过,不过我不记人,去过很多次,我都只认识跟我交接的那个小美女。

那天寒流来了,天气忽然变得很冷,我早上出门时穿少了。我抱着要送回公司总部的材料哆哆嗦嗦地穿过工地,要去坐公车回公司。

“周梨,你叫周梨,我是罗智,项目上的。”有人叫我。

我回头看着那个黑黑壮壮的男生。

他忽然脱下他的羽绒服裹在我身上,“你有空拿来还我。”他向办公室跑去。

那件带着他体温的羽绒服,是我这一生穿过最温暖的衣服。

星期天,我去还他衣服时,他说:“你应该请我吃顿饭,谢谢我!”

一年后,我们结婚了。结婚前我弄清楚了他们家的情况,他有一个哥哥,他哥哥已经有一对双胞胎儿子了。结婚前夜,我婆婆和公公把我们叫到一起,婆婆说:“小智啊,阿梨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你要对她好一点。”

6、

罗智对我很好,一直对我很好。刚结婚那会儿,我们整天腻在一起,做什么都一起。很快,我怀孕了,人事部的同事暗示我应该辞职,我就辞职了。毕竟,罗智很快就能当上项目经理,我不想影响他。我在一家会计师事务所找到一个不用坐班的工作,就一直干到现在。

娇娇出生以后,罗智更加努力工作,他非常勤奋,他想挣很多钱,给我和娇娇最好的生活。他带着他的项目部到处跑,从这个工地到那个工地,一个楼盘到另一个楼盘,有时在城里,有时在外地。

我带着娇娇在家,我是个严厉的妈妈,我们有严格的作息。爸爸一回来,一切规矩都不再有效,要骑大马,要开飞机,要去跳蹦蹦床,要去玩滑滑梯,要吃冰激凌,要吃巧克力,要晚睡,要赖床。

周末,我带着娇娇一起去学美术,一起去学跆拳道,我们每天一起早起练功,一起在傍晚画画。

娇娇像她爸爸一样,是个活泼好动的孩子,但是画画时,她能安静下来,她喜欢画画。罗智是学工民建的,他也喜欢画画,娇娇总是很得意地让爸爸看她的画。

跆拳道,罗智却很反对,他的小公主娇娇,不要这么野蛮,安静优雅地学学琴棋书画就好了。

不是要野蛮,是要足够勇敢、足够坚强、足够强悍,不被任何人欺负。

罗智很不屑,“谁敢欺负我女儿,我提把菜刀去把他剁碎了喂狗。”

他不知道,有时候,你根本无能为力。我外公在我妈妈去世后不久也去世了,他不能忍受内心的煎熬。要不是我一把椅子砸破了我爸爸的头,他永远都不会知道他的两个宝贝小姑娘,每天都被人伤害,被人虐待。我妈妈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就梦寐以求地想嫁给我爸爸,当我妈妈满心欢喜地跟着他走时,外公以为她每天都在幸福里微笑着醒来。

娇娇上学以后,我对她的要求越来越高,她要学英语,学演讲,参加主持人大赛,参加科学竞赛。她是学校里最优秀的孩子,成绩最好,能力最强。

我知道她非常辛苦,可是我告诉她,“你要做一棵参天大树,不依附谁,不害怕谁,自由自在地做你自己。”

罗智很不以为然,找各种理由为女儿卸担子,他的思想里,一个女孩子,好好嫁个老公,幸福和美地过一辈子就好了,要那么强做什么。

爱情和好老公是天下最不靠谱的东西。

娇娇很争气,考取了最好的初中,最好的高中。可是,她青春期叛逆毫无悬念地降临,她认为我是残酷无情的母亲,为了自己没实现的理想,逼着她承担她不应该承担的重任。

现在,她去全国最顶尖的大学之一,学最顶尖的专业,而我们却再也无法交流了。我有时候想,是不是我错了,我是不是应该让她像她的名字一样,做个娇娇女,在父母的宠溺里简单快乐地成长。

7、

像很多中年夫妻一样,我和罗智越来越无话可说,我们各自沉迷于自己的工作,在对孩子的教育上有完全不同的意见和做法,沟通越来越困难。

用我的老板的话来说,我是她的事务所里最好的注册会计师,她想让我当主管,不再从事具体的账务工作。可是,我不愿意,我只想跟账务,跟数字打交道,不想跟一个个具体的人往来。

罗智已经是工程部的副总监,听说总监年纪大了,有退休的打算,罗智想坐到总监的位置,他的业务能力很强,但是不擅长办公室政治。想要得到总监的位置,他不得不开始走上层路线,积极在高管层活动。在人际交往中,我是个白痴,在这件事上帮不上他任何忙,我是一个失职的妻子。从他最近反常的表现来看,也许,我做不了的事,有人在替我做。

我们之间的交流变成了“吃了吗?”,“吃过了。”“我先睡了。”,我们经常分床睡,分开睡觉,大概是一对夫妻分崩离析的开始。

我们最后一次做爱是什么时候?上个月吧,那会儿,他的电话响了,他一边接电话一边继续,而我,我非常不厚道地睡着了。

女儿在的时候,我们还能谈谈女儿。娇娇这一走,我们将要说点什么呢?

8、

我开车比较慢,到达县城时,已经是是下午五点了。如果我直接开车回家,以我的速度恐怕要三个小时都不止,我要开一段夜里的山路,我没有在夜里开过山路,有些不安。住一晚上明早再走吗?我不喜欢住酒店,在陌生的酒店里,我经常无法入睡。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一边胡思乱想,一边信马由缰地任自己在县城里游走。鬼使神差地,我的车子开到一栋两层小楼前,我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他住在这里。我停在路边看着这栋小楼。

门开了,一个扎两个朝天辫的小姑娘跑出来,被门槛绊了一下,她摔了一跤,趴在地上不肯起来,嘤嘤地哭着。一个白头发的老头冲出来,抱起小姑娘,心疼地追问她摔到哪里,然后爱怜地揉着她摔疼了的膝盖,一边做势去打那个绊倒她的门槛。撒完娇,小姑娘站起来,他们爷孙手牵手地往前走去。他头发全白了,有点驼背,佝偻着腰任由小姑娘牵着他的手摇来摇去。

一个慈祥和善的爷爷,哪里还看得见当年欲置我们于死地的狰狞与恐怖。

人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可是报应在哪里?恶人幸福快乐地享受他的晚年生活,而被她毁掉一生的善良的妈妈却早早地离开人世。

也许是某种感应,他回头来看我的车。

我在车里,他看不见的,我点火,掉头离开,回家吧,外婆在等我回家。

9、

夜里九点,我的车出现在我们家的院子门口时,我舅舅着实吃了一惊。他以为我是坐大巴车来,就安排他大儿子到车站接我,可是,今天的两班大巴车都到了,也没见到我,他们以为我明天才会来。

舅舅告诉我,外婆这些日子昏昏沉沉地,黎明时候会偶尔醒一小会儿。“外婆不想去医院,她想留在家里。”

微弱的灯光里,外婆平躺在床上,脸上都是深深浅浅的皱纹,最深的一道是她紧闭的眼睛,她半张着嘴,气息有一下没一下的,一会儿轻,一会儿重。

我轻轻摸摸她的脸。

“阿梨,去睡一会吧,你开了一天车了。”舅舅说:“外婆这会儿不会醒的。”

我跟着他往屋外走去。

“秀秀,秀秀!”身后忽然传来大叫声,外婆的眼睛睁开了,她试图对我们抬起手,“秀秀!”

声音如此响亮,不能想象这是弥留之际的外婆发出的。

我冲回去,握住外婆艰难地抬起来到手。

“秀秀,秀秀,你回来了,妈等你好久了,你回来了。”外婆开始发出哭声,眼泪顺着她眼角的皱纹流下来。

“外婆,我是阿梨。”

她试图抬手来摸我的脸,“秀秀,妈想你,妈好想你。”

我把她的手贴在我脸上,我的眼泪如洪水一般决堤而出,“妈,我也想你!”

外婆开始嚎啕大哭。

我把外婆的两只手都贴在我脸上,我任由自己哭出声音,“妈,我想你!非常非常想你!”

身后的舅舅、舅妈和两个表弟也哭起来了。

不知道哭了多久, 外婆渐渐没有了哭声,她恢复了若有若无的的喘息。

“你们去休息吧,今晚我陪着外婆。”

他们都走了,我爬上床,像小时候一样,紧挨着她躺着,握住她的手。

10、

我在黎明前的黑暗里醒来,在某个人温暖的怀抱里。我太熟悉这个怀抱了,他给我温暖,给我力量,让我有勇气活到今天,把女儿抚养长大。不过,我知道我在做梦,他现在在上海,送我们的宝贝小姑娘去上海读书。

我没有睁开眼睛,我转身回去抱住他,就算是做梦,也让我梦得久一些,忘记我已经失去了他。

“阿梨,我来晚了,对不起,阿梨!”他在轻轻哭泣。

这个人,这个声音太真实了,真实得不像做梦。我睁开眼睛看清他,不错,是那个和我共同生活了十九年的男人,他也老了,一脸的沧桑。二十年前,他用他的体温为我融化了这个世界的寒冰。

我抚摸着他额头的皱纹,眼角的皱纹,我用手肘撑起身体,我吻去他眼角的泪水。

我再次醒来时,阳光洒在我脸上,有种痒痒的感觉。

我还是被人轻轻抱着,没错,是罗智。他静静地看着我,目光里无尽的柔情。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送女儿去上海了吗?”

“我把她安顿好就来了,搭飞机到最近的城市,然后打了张车连夜开来。”

“我外婆呢?”我想起我是躺在外婆身边的。

“外婆走了,她走得很安详。对不起,阿梨,我来晚了,让你一个人走那么远的路。”

这算什么远?以后的路都要我自己一个人走了,“你想要离婚吗?”

“为什么我要离婚?”他一脸的意外。

我推开他的手臂,穿好衣服,下床走到窗边,这间房是我还是小女孩时候住的,窗户正对着院子里的那棵梨树。每年三月,窗外是满树雪白的梨花,此刻,梨树上结满了梨子。

“你爱娇娇,我知道,那个女人呢,你不能让她伤害女儿。我们有三套房子,娇娇名字那套,就留给她,我要写了我名字那套,那套小一点。我们家的钱大部分是你挣的,我们住的那套大的就给你吧。”

我找出包里的行车证和车钥匙,“车给你,你回去吧!我处理完我外婆的后事就回来,我们那时候去办手续。我来之前,会提前通知你,你让她回避一下,我不想在我家里看到她,办完手续,那里不再是我家,你们就可以随意了。”

“你在说什么?阿梨,哪里来的那个女人?你在说谁?”他下床试图来抱住我。

我把他推开了,“我们做了十九年夫妻,没有了感情,保持最后的真诚吧,不要用谎言来结束,我知道我是很难亲近的人,捂不暖的石头,我能理解你。我打算离婚以后就回来这里,你看,我出生那年种下的梨树,现在这么大了。”

“不,阿梨,来,看着我,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实话,”他握住我是双肩,让我面对着他,“你误会了,没有什么其他女人,我只有一个女人,那就是你。我这些日子是有点诡异,我知道,避开你打电话,发微信,不,我没有外遇,我失业了!房地产这些年很艰难,他把我们几个高薪的老人都辞退了,我们在商量怎么应对,我不想让你知道,我失业了。现在,我想,也不是坏事,年轻时候,我们忙着挣钱,忙着抚育孩子,现在只剩我们两个了,我们可以想怎么活就怎么活。娇娇问我,以后有什么打算,我说,余生,我想跟妈妈好好谈个恋爱。”

他拥着我的肩,也面对着窗外,“我们把这栋老房子拆了,我要重新为你盖一栋,窗户外面,我们建一个大露台,黄昏时候,我们一起在上面画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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