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故事。
小周的大名叫周阳,喊出来蛮像朝阳的,但他能拿出手的并没有什么能称得上朝阳的。
他一个人,晃荡在路上,走过熟悉的街道,这些街道灯红酒绿,满目疮痍的样子他都见过,
在哪里打过架,在谁家打过工,可是谁也没有记得过他,打工的时候大家也就小周小周的叫惯了。
他没有家,不只是只房子的那个家,也包括爹娘。
他出生在农村,他爹在他五岁那年就死了,至于是什么病,他不太记得。
等他十二岁的时候,农村也就没啥亲人了,他娘来到了大城市打工,带着他。
投奔的是他爹的一个朋友,至于交情,也没有多好吧。
一年以后,他娘就和客人走了。
他娘走的时候,没多说什么,就和那个朋友说,他在这还能帮你干干活,我会按时寄钱来的。
朋友一算不亏,也就答应了,看着小周正是年轻力壮可以出力的年纪,也就没说啥。
他娘所谓的按时寄钱也就持续了三个月,
就在他爹友人还没来得及冷嘲热讽的时候,食药局组织的体检结果下来了。
小周被查出又艾滋病。
这是他爹他娘唯一给他留下的东西。
又是做档案又是谈话的这一系列的程序吓坏了小周,也吓坏了他爹的朋友。
那人给了他一些钱,就把他扫地出门了。
就在他十三岁的时候,彻底的,一个人了。
当服务员,在昏暗的厨房从早忙到晚,头都抬不起来,一个月的工资在去几次网吧之后就没有了,打游戏充钱;
后来他觉得打游戏没什么意思了,
但同在网吧的朋友带他去了新的有意思的地方,发廊。
小周在发廊一条街和一个姐同居了差不多两年,头发也能给剪,但主要不是剪头发。
最巧的两个人还同是病友。
小周开始是客户,后来不知怎么的就搞到一起了。
两个人什么承诺什么誓言都没有说过,就是单纯的过日子,过最真实的日子。
生活中一切一切最真实的一切。
就叫她红姐吧,小周不太记得了,就记得她大多数时间都是打扮的花红柳绿的,显得年轻。
可红姐是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很多的那种人。
几乎红姐所有的客户从里面的小房间出来,看到小周的时候,
要么是一脸疑问,要么是一脸坏笑;
他从来都没有搭理过,该看电视看电视,该吃饭吃饭,
只是红姐会亲昵的跟客户说,“看什么呢,死鬼,他就是个吃饭的。”
然后中年油腻的老男人会掐着她的屁股说一句,“我看不止。”
同时有这种想法的还有红姐那边发廊一条街的姐妹们,大家都和红姐说,你要这样挣钱来养活你的小白脸啊。
这种话,听多了,两个人也就不理了。
他记得他离开红姐是因为一个清纯的女孩子,叫什么不记得了,小周一直以为是他那些年喝过的太多的酒,把他的脑袋喝丢了。
有时候他都不知道那些年在发廊一条街转悠的人究竟是不是他。
和这个女的周旋三五个月,和那个扯上一阵子。
慢慢的也就过了好几年,小周所谓的“职业转折”是在半年前。
他遇见了龙哥,是他在一家麻将馆遇到的大哥。
龙哥业务就比较强了,放钱收账,不仅仅是赌博,只要是借钱都可以找他。
但是至于还的时候是什么样子,那就要看了。
连本带息还的时候,龙哥低头陪笑地叫大哥大哥的,可要是让龙哥找上门去的,那就没啥好下场了。
龙哥自己的钱收,别人的只要辛苦费高都能收。
龙哥认识周阳的时候,他对自己的病毫不避讳。
龙哥却计上心来。
这年头啊,谁手头都缺钱,感觉就这点钱,在你手里待几天在他手里待几天。
要钱这个费劲啊,谁拿钱出来的时候都没有他拿钱出来的时候爽气。龙哥每次心里都这么说。
不管是打了人还是砸了家,这都不是目的,目的是把钱要回来。
事情闹大了对谁都不好,龙哥还总要打点帮压事的人。
打人要账就太传统了,而且真有人不怕被打还报警的。
兄弟们帮你撑了场面,有些人还负伤了,但是钱没要回来,龙哥反倒赔。
他也是急得抓耳挠腮,尤其是要别人的帐的时候,
不全都是违法的事,正经生意不景气大家也都还不上钱,龙哥找人再去一砸场子一闹更是没人,就这么恶性循环着,谁都是头大。
龙哥得知小周的这个独门绝技艾滋病之后就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般的兴奋。
龙哥还找到了一个和小周一样的一个小伙子,给他们租了房子,还发工资,
只是有帐的时候就去要,这一两个人的威力比十个八个一身黑戴墨镜有纹身的大多了。
他们到了欠钱的人家里,和他们一起吃住,有时候就割开手指,把血滴到饭菜里,
那再多的山珍海味就是他们的了,因为就没人敢吃,
周阳目睹了很多人的因为债务愁眉不展,他们来了之后就更是闹得妻离子散,
你怪我我怪你的。
大多数时间小周都是坐在沙发上吃着水果看这些闹剧,通常都是女人哭哭啼啼抱着孩子冲出家门,男人气的要打他但是又不能怎么样,就独自去卧室。
再接下来的几天,男人不管怎样,都会东奔西走去借钱,总是能凑齐给他们。
这时候周阳还能拿到一笔报酬,兴高采烈的离开他们家。
在看男人和女人吵架的时候,他会想,自己做这么缺德的事会不会遭报应,可转念一想,自己也没有什么好被报应的东西了,也就不担心了。
龙哥也经常开导他,想不到你在社会上会这么久还有良心啊。更多的时候会叹一口气然后说:都说我下辈子有报应,像我这种人有什么下辈子呢。
周阳现在走在这条路上,这条路像他之前混的那条路,肮脏的,坚硬的石板铺在地下,
就像他一样,路上散发着潮湿,霉味,还有丝丝缕缕的酸臭,
不管路上什么花开,那种香气都会避开这里,你永远都闻不到,
那次他被打伤,龙哥说请他去吃顿好的,他在去商场的路上走过一个公园,
第一次,闻到了那种桂花香,是他从来都没有闻到过的那种清香,
陌生的温暖的气息。
直到今天,他在深夜闭上眼睛的时候,还能闻到那种温暖。
脑海中的桂花味还没有散去,他到“家”了。
欠钱的人的家,这是他来的第二天,
这家人是老两口,都退休了。
记得昨天刚到,老两口哭的稀里哗啦,嘴里念念有词的“造了什么孽”“为什么”的扯着长调子。
周阳习以为常,放下单薄的铺盖卷直接往沙发上一倒,
昨天的晚饭,老大爷没吃,没敢吃,气的直接出去了。
老阿姨闹了哭了一天也是累了饿了,在饭刚端上桌子的时候,小周一把抢过就吃了起来,
大娘叹了一口气,就只好去再盛一碗,和小周各吃各的。
“大娘,你咋敢和我一起吃饭啊。”小周笑着说,
大娘瞪了他一眼,“我没有地方可去。”
小周和替自己的朋友简单的打了招呼以后,那个人就走了。
他刚才回去拿了枕头,还买了一些吃的。
昨天接到龙哥电话的时候太匆忙,家伙事都没准备齐全,
龙哥把他往家里一塞,解释了一下情况之后就被打出门了,小周也是经验丰富把自己和家具绑在一起才避免了被主人抬出去的尴尬。
闲人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一转眼都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了。
三个人菜饭都各吃各的,谁也不说话,这是小周从事这个职业以来,遇见过的最好的一家了,至少没有拔腿就跑,也没有气势汹汹的要打他,其实大家也都不敢,生怕他赖上,
大爷只是叹气,大娘只是哭泣,
“大爷大娘,你们凑一凑,就把钱还了吧,欠亲戚朋友的,还能说说好话,欠我们的可就不行了。”小周看着慈眉善目的大娘。
“能借的前期都借了。”大娘没有说话,大爷语气凝重的回答了一句。
小周从昨天两人的吵闹中听出两位老人是为了给儿子做生意开公司啥的这才借的高利贷,和他们儿子一起合作的有一个学长还有学长的朋友,
结果学长的朋友把钱卷跑了,
“你们儿子同学那也挪点啊。”小周说,
大爷把碗一放,“挪啥挪,跳楼了,他家也是这样拿的钱!”
小周不说话了,
“儿子也不回来,还跟着忙葬礼,万一他也.......”大娘边说边哭,
“那也是他的命!”大爷把碗一扔,转身去洗手间了。
晚上他躺在地板的铺盖上,睡不着,
想起他和龙哥刚认识的时候,有一回喝多了,
他知道了龙哥之前是有家庭的,嫂子长得很漂亮,在单位有体面的工作,还有一个女儿,
当时嫂子娘家死活不愿意龙哥,但是嫂子还是不顾一切嫁给了他,
开始龙哥是在四处打零工,后来就慢慢放钱收钱了,
孩子出生以后,嫂子提出的离婚,嫂子说龙哥这工作不体面,她也就算了,以后要这孩子怎么活,还是个女孩,
龙哥什么话都没说,只是点点头,
他说她说的对,这打打杀杀的日子,没办法跟女儿解释。
然后龙哥就一个人了,租住在最乱的小区的地下室,
小周去过一次,就连袜子都扔在煮方便面的锅里,他当时说,
“我龙哥就是我龙哥,连袜子都不跟我们穿一个味的。”
龙哥到现在还会给前妻和孩子打钱,不管他这边多揭不开锅,都没断过。
有时候一年下来自己赔的精光,放出去的收不回来也是常有的,可有时候就一拿能拿到十几万,几十万,
龙哥说他没别的特长,就是混,打架,帮人平事,
小周在去龙哥地下室之前一直觉得龙哥活的很社会,很江湖,就像那些他没看过却也听过的武侠小说里的大英雄似的,
龙哥的地下室让他的“英雄”光环破灭了,
小周胆小,不敢打杀,龙哥最开始说拉他入伙的时候,他说
“拉我入伙我怕你以后连地下室都住不上了。”
小周曾经问过龙哥,你怕死吗?
龙哥说怕,他怕他死了以后有人欺负他闺女,他怕他死了他闺女找一个像他一样的人,他怕他死了他们娘俩没人管,
他在讲这些的时候,小周不懂,也不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悲愤,
但是龙哥在他心里依然是一条汉子,
“你这孩子,不冷吗。”大娘从卧室里出来拿了一条毛毯给睡在地下的小周,然后就转身回房间了。
卧室里还开着灯,还可以听到从门缝里传来的对话,
“得赶紧叫儿子回来,我真怕他想不开”
“咱把这房子卖了,”
“我要是死了还能有保险赔偿”
“............”
小周心想:看来大娘和大爷都不怕死,反而怕的是被留下;
那我呢?我不怕死,我没有龙哥的那种牵挂;我也不怕被留下,我现在就是被留下的;
小周打开毛毯,盖在了他单薄的小被子上面,睡着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