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样春风两面开：《合欢牡丹》创作谈（1）

多年前，我的短篇小说集《故事中的女人》出版之际，曾蒙海外华文文学评论家陈瑞琳女士写过序言。她认为在我早期创作的二十余个短篇当中，《爱情人生》堪为代表：“这篇作品开掘的正是女人生命中永不枯竭的激情暗流，轻轻一刀就点破了女子人生中终极想要的一个‘情’字。”（陈瑞琳，2009）十余年后我开始写《合欢牡丹》，最初的主要情节构想可以说是《爱情人生》的承续，主题还是新移民女性和她们的爱情，只是故事的线索和容量扩展开了。

《合欢牡丹》里的沈玉翎，以及她的老同学方若施、邻居王涓涓、朋友韩悦，和《爱情人生》里的那个“我”虽然专业不同，性格不同，却都是“衣食虽然温饱，但心里却愈来愈饥渴”（陈瑞琳，2009）的女性。同时，她们也都在国内接受过完整教育，趁着改革开放后的出国留学大潮移居美国。这个群体与早期的前代移民最大的不同，是她们在异国求生存、谋发展的奋斗不是为了更好地返回，而是为了扎根与坚守。当她们各自的情感经历从故园到异乡，从东方到西方展开，她们的挣扎就不仅仅只是为了某个男人，而带着更多自我寻找、自我肯定、自我完成的意味。她们个人的情感追求，寄托着她们对所栖居社会的努力适应，对固化阶层的不断反抗，以及对理想人生的渴望。

作为“新移民”女性的典型形象，她们年龄相仿，大文化背景也相仿，对于“爱情”的理解大体一致，那就是从纯粹的，不带多少附加条件的两情相悦抵达长相厮守、甘苦与共。当然她们毕竟是不同的人，当初去国的缘由、后来在美国的生存状态也有很大的差别，导致她们在现实的框架下的生活态度完全不同，处理感情问题的方式也不同。

书中第一女主角沈玉翎的身份首先是一位“陪读”太太。从改革开放初期算起，一直到九十年代中期，绝大多数旅美的中国自费留学生都是国内名校理工科出身，被他们带到美国来“陪读”的太太们则至少有半数以上是文科生，沈玉翎便是其中之一。当她大学毕业，决定远涉重洋去陪秦中恺读书的那一刻，她所放弃的不仅是所学的中国古典文学专业，更是她自己。她并不清楚自己到美国以后能做什么或不能做什么，只凭着对爱情单纯的信心，对婚姻单纯的责任，对丈夫单纯的依赖，背井离乡。等到了美国，她先明白秦中恺的“美元”奖学金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多，便去非法打工贴补家用；再明白秦中恺并没有学成便归国的打算，便去读书改换专业——走的是一条典型的，绝大多数文科陪读太太们都走过的道路。

被动地转了专业之后，能找到一份正式职位，合法工作，做到经济独立，后半辈子似乎也可以得过且过了。但沈玉翎不肯，尽管她是一个堪称敬业的护士。她不甘心梦想完全破碎，不愿意彻底向现实的压力屈服，于是成为当地中文报刊社的业余摄影师。——从这一点上来说，书中用开旅行社挣的钱去办中文报刊的肖瑀、放弃计算机专业去经营乐团的刘亦琏，都是和她一样不甘心的人。带着对故土、对家国的原初文化记忆，她们和老一代移民一样，在异质文化环境中顽强地抒写自己母文化传统的延续。而过去二、三十年来，中华文化的影响力在海外不断增强的大社会背景，为她们提供了崭新的契机，使她们能够抵达前代移民无法达到的新局面。

沈玉翎在不断找寻自我，调整自我的过程中成长，可秦中恺却未能与她同步。八十年代品学兼优的理工科大学生们，号称“走遍天下都不怕”，秦中恺们出国拿到更高学历以后进入高科技行业工作，定居美国。从国内名校的象牙塔到跨国大企业的实验室，他们所从事的工作越是“高精尖”，所处的环境实际上越封闭。读书时以学业为重，工作后以任务为重，秦中恺是个简单的好人。如果他当初爱上的是和他同样类型的人——比如书中他的同事韩悦——他的婚姻或许不至于出问题。可他偏偏娶了沈玉翎。沈玉翎转专业的无奈，逐梦的执著，性格的成熟与变化，他都没有看见，甚至根本不知道需要去看见。他对沈玉翎这个人的认识以及对她的感情，恰如一壶水。这壶水在他们成婚之际达到沸点，然后就被他放进了冰箱，从此再无变化，却也渐渐失去了温度。于是，当早已不是他从前那个“邻家小妹妹”的沈玉翎从他这里再也得不到精神上的认同、理解和支持，他们二人的婚姻就难以避免地陷入危局。

沈玉翎大学时代的同班同学方若施，和她同时出场，各方面都和沈玉翎互为镜像。方若施人生当中迈出的每一步都是她自己的主动选择。童年的心理阴影，自我实现的强烈愿望，让她的每一次选择都带着明确目的，而她的目的，就是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在大学时代，“出国留学”是成功的重要标杆，她就出了国；到了美国以后，华尔街是令所有人仰视的地段，她就进入华尔街，还要不断努力向上爬。一刻不肯松懈，在任何方面都不能松懈，包括感情。她一直待字闺中，不是不想要真正的爱情，却不可能像沈玉翎那样去投入一段感情，因为她不允许自己相信，更不允许自己依赖。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阻挡她朝着自己的人生目标迈进，与“爱情”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相比，她更需要抓住另外一些可以测算，可以掌握的东西。当她遇见孟繁星，让她怦然心动的不完全是这个男人本身，更是他所展示的客观“条件”。这些“条件”足以让方若施决定将她和孟繁星的关系一步一步发展下去，至于孟繁星其人到底是不是同性恋，并不是问题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