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困难的日子里02
渐渐地,我被大家遗忘了——这就是说,同学们已对我的贫困习以为常,不像刚来时,我身上的一切对大家来说都是“新鲜”的。一个人要是被周围的人遗忘了,那可不是一件好事。但对我来说,这却是求之不得的。谢天谢地,这也就好了。在我的位置上,我还再敢希冀什么呢?我只祈求让我的心灵能得到一点安宁,好让我全力以赴地对付那可怕的饥饿吧!
唉,说起饿肚子,那可的确是越来越严重了。父亲不久前托人捎来话,说他这半年是再无法给我送来一颗粮食了。这我早已预料到了。我知道,就是一月前送来的那十几斤高粱,也是他从自己的口里省下来的,我虽然饥饿,但好歹总还没断五谷,谁知道可怜的父亲现在拿什么糊口呢?唉,眼下这饿肚子,除过天不下雨,硬是近几年把许多事弄球了!先是大家都去炼钢铁,把好端端的权砍了,丢在火里;把吃饭锅砸了,烧成些铁疙瘩;大家整天闹哄哄的又去打麻雀除“四害”,根本没好好营务庄稼嘛!后来,农村里又办大食堂,全村人在一块吃大锅饭,说已经到了共产主义。没几个月就把粮食糟蹋完了。现在遇上这连续的灾年,可把多少人饿翻了呀!我毫不考虑(也不需要考虑),就把开学时带来的那点“百家姓”粮,再一次从每天的数量中压缩掉一半。这样一来,一天就几乎吃不到多少粮食了。两碗别人当汤喝的清水米汤就是一天的伙食。至于菜,那更是想也不敢想了,因为除了了点必不可少的学杂费用,身上几乎再连一毛钱都没能了。
饥饿经常使我一阵又一阵的眩晕。走路时东倒西歪的,不时得用手托扶一下什么东西才不至于栽倒。课间,同学们都到教室外面活动去了。我不敢站起来,只趴在桌子上休息一下。我甚至觉得脑袋都成了一个沉重的负担——为了不便尊贵的它在这个世界面前耷拉下为,身上可怜的其它部位都在怎样拼命挣扎着来支撑啊!
饥饿使我到野外的力气都没有了。因为寻觅的东西已经补不上所要消耗的热量。除去上课,我整天就蜷曲在自己的破羊毛毡上,一口一口咽着口水。白天是吃不到什么的,可晚上只要一睡着,就梦见自己在大嚼大咽。我对吃的东西已经产生了一种病态的欲望,甚至都干扰得连课都听不下去了。上数学时,我就不由得用新学的数学公式反复计算我那点口粮的最佳吃法;上语文时,一碰到有关食品的名词,思维就要因执地停留在这些字眼上;而一上化学课,便又开始幻想能不能用随手可拾的物质化合出什么吃的来……
这情况终于导致了令人难堪的局面:其中考试时,我这个全县第二名一下子变成了班里的倒数第二(仅仅在周文明的前面)!我早就知道会有今天的!但真正面临这个现实,痛苦和震惊简直叫我目瞪口呆。从我上小学一年级起,学习成绩还从来没有这么糟糕过!
那天下午公布完成绩后,大家很快都走了。我一个人呆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像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我在精神上唯一的安慰被粉碎了,这使我第一次真正产生了自卑感。我知道这是极其可怕的。我丧气地想:我要是在考试前能有一顿饱饭吃,我的引以骄傲的学习成绩也许不至于一下子跌到了这么不光彩的位置。考场上我饿得头晕眼花,在紧要时连一般的逻辑推理都乱套了。这的确是事实。可是,拿这样的理由为自己辩解,真不嫌害臊!
怎么办?没有其它办法,只能拼命往上追!否则,就是十足的堕落了!为了夺回过去的光荣,我重新开始了一番拼命式的奋斗。晚上,我强迫自己从破羊毛毡上爬起来,赶到教室里去复习功课。只要不晕倒,就在课桌上趴着。为了再一次冲到前边,我准备付出任何代价。哪怕一下子就死在教室里呢!我对自己说:死就死吧!这么不争气,活着又干什么?生活的贫困我忍受着,但学习上的落伍是无法忍受的,这是真正的贫困。我必须在这个竞争中再一次名列前茅,我知道这样的“赛跑”对我来说是极其艰难的,因为我的腿上时刻绑着饥饿的“沙袋”;没有人为我鼓劲,我只能自己为自己喊“加油”。为了刺激学习的劲头,我甚至为自己许了一个阿Q式的口愿;等下一次考好了,一定饱餐一顿!随后又为自己给自己吹的这个牛皮而哑然失笑了。
可是不久,我却是真的遇到了一次饱餐的机会——但我宁愿被别人打一记耳光,也不愿意饱餐这顿饭!
国庆节到了,学校灶上把自己喂的几头瘦猪杀了,准备下午会一顿餐——实际上只是免费给每人一勺肉菜。这年头,吃一勺肉菜不光对我这样的饿汉难得,就是其他同学也是提起吃肉就咽口水。上午,生活干事吴亚玲召集了一次简短的班会。她告诉大家,学校灶上因会餐,做饭的炊事员忙不过来,要各班去一个同学帮灶;帮灶的人和炊事员一样,下午的饭菜不限量,她叫大家看让谁去。还没等众人说什么,吴亚玲自己又宣布说:“我看叫马建强去。”教室里有节制地“轰”一声笑了。吴亚玲看来对这笑声还有点惊讶,可是全班已经用这种形式一致通过了她的提议。
这又是一次侮辱!随着全班“轰”的一声笑,我全身的血也“轰”地涌上头来,感到自己的意识和灵魂立刻就要脱离开身体,要向一个什么地方飞去了。我的两只手在桌子上面哆嗦着,急忙想狠劲抓住个什么东西,好暂时控制一下自己。我不知道同学们是什么时候离开教室的。老半天,我才感到桌下面的两只手粘乎乎的出了汗。拿出来一看,原来是那支宝贵的“民生”牌钢笔在手里被折断了,蓝墨水染了两手。我感到鼻子口里喷着火一样的热气。我恨这个吴亚玲!本来同学们已经把我“遗忘”了,可今天她又使大家这么随意地全体嘲弄了我一次!我决定还是去帮灶。不过,我心里想:谁要是抱着险恶的心理认为我终于接受了这个“肥缺”,那就让他等着瞧吧!哼!
户外的天气是非常好的,深秋的蓝天显得纯净而高远。被人踩得硬帮帮的大操场,在阳光下一片白光刺眼。也没有风,操场四周的几排小叶杨,叶子干巴巴地蒙着一层尘土,静静地站立着。穿过操场向灶房去的时候,看见校园里红红绿绿贴了许多标语,各班的黑板报也换上了新内容,标题都用彩色粉笔写成各式各样的美术字。同学们三三两两在校园里溜达,互相嬉笑扫闹,各班的文艺队也都在为晚上的晚会准备节目,这里那里传出了和谐的合唱声以及吹得很刺耳的梅笛独奏曲。就是在这严重的困难时期,节日里的气氛也总要比平日欢愉得多。这气氛也给了我一种感染,使得心情稍微平复了一些。
在我走过操场中央的时候,无意中看见吴亚玲和我们班长郑大卫,正站在外班一块黑板报下指指划划互相评论着什么。我忍不住停了脚,怀着一种刻毒的心理瞅了一眼他们得意洋洋的背影。“不要脸!”我在心里骂了一句。
吴亚玲是全校瞩目的人物。凡是长得漂亮而又活泼的女性,到哪里也总是叫人瞩目的。我们的生活干事正属于这一类。她长得的确漂亮,会跳舞,会唱歌,学习也是班上女同学中最好的。加上她是我闪县武装部部长的女儿,这就更显得她与众不同了。她漂亮是漂亮,倒也不怎么刻意打扮自己,甚至大部分时间只穿一身改裁了的男式旧军装——可这又比刻意打扮更独出心裁地引人注目!
不用说,班上的男同学都爱和她接近。尤其是文体干事周文明,要是吴亚玲和他说上几句话,一整天都会高兴的红光满面。但是,这位“校花”看来真正要好的男同学,倒只有郑大卫一人。郑大卫是郑副县长的儿子,是今年全县高中升学考试的第一名,他从里到外看起来都聪敏,平时戴一副白边眼镜,说话举止简直像一个老师。我隐隐约约听人说,郑大卫和吴亚玲的父亲在战争年代一同在我们县上领导过游击队,是老战友。据说他们的父母亲在他们刚生下来时就订了亲;还说他俩从幼儿园开始一直到现在都是同学,现在已经谈上恋爱啦!谈恋爱对我们这个年龄的人来说,还是件相当神秘的事,因此不管是真是假,在同学们看来总是颇为新鲜的。我知道,班上的调皮同学平时除过议论我的寒酸外,大概就是在议论他们俩的长长短短了。说实话,我对这种事毫无兴趣——我连肚子都填不饱,还顾上关心人家谈情说爱哩?
当我的视线离开他们的时候,突然不知为什么,心里猛然间又翻上来了另一种说不出的味道。我仍然在恨吴亚玲(这种恨也波及到了和她要好的郑大卫),但我又对自己刚才那种刻毒的心理有点后悔。我急忙间还弄不清楚这种突发的情绪是什么原因引起的。到了灶房的时候,我才逐渐把这种懊悔的原因理出了头绪——这就是:如果不抱什么成见的话,说真的,在我看来,他们俩在一起,真给人一种美的感觉。他们的健美和漂亮,出色的学习,同等的家庭等等,糅合在一起,就像同质料的大理石砌起来的弧线形拱门一样完美,令人羡慕和赞叹!尽管我刚才在感情上反抗这种认识,但同时理性却很快地作出了这样的结论。因此,后来我便对于见到他们站在一起时自己的那种刻毒心理感到懊悔——诅咒美是一种可耻的情操,我不应该低下到这种程度。可是这样一来,吴亚玲给我带来的侮辱反而越发使我受不了了。我现在可以不诅咒她,但我仍然要恨她:你们有吃有穿有幸福,我并不嫉妒你们,可你们为什么这样践一个可怜人的自尊心呢?在学校的灶房里,我沉默地剁肉、切菜、淘米、揉面,根本闻不见饭菜的香味。我甚至觉得,正煮在锅里的那内个猪头,似乎在龇牙咧嘴地嘲笑我是为了吃它们而帮灶来的。妈的,我恨不得把这几个猪头捞在案板上用斧头几下就剁碎!
不,让这些东西鬼去吧!哪怕是山珍海味,长生不老药,我今天也不会吃的!开饭前半个钟头,我就从灶房里溜出来了。我连用自己的饭票买得喝一碗清米汤的欲望也没有。
我怀着一种愤慨的心情,默默地来到了学校后面的一个山坡上。腿软绵绵的,一扑踏坐在一块刚收获过土豆的地里,忍不住脸偎在松软的土地上,就像小时候受了委屈偎在妈妈的怀里,无声地啜泣起来。在人们的面前,我是坚强的,但在我一个人的时候,我的感情往往很脆弱,经常忍不住眼泪……我睁开眼,看见美丽的夕阳正在西边的山恋间向大地微笑着告别。我知道刚才睡的时间有多么久了。我想站起来,但身上连一点力气也没有。胃囊在痛苦地痉挛着,铠饿像无娄爪在揪扯着五脏六腑。我的两只手立刻下意识地在土地上疯狂地刨抓着——因为我想到这块刚收获过的土说,说不定能寻找几颗主人遗下的土豆。
经过一阵拼命的挖掘工作,结果令人非常失望。在这个灾荒年头,人们的收获都是十分仔细的,轻易不会把能吃的东西遗留在地里。但是,一阵喜悦终于使我兴奋得全身发抖了——我的右手终于在土地的深处摸到了一个又圆又大的家伙!
我怀着一种幸福的心情,慢慢把这个宝贝蛋从地里挖出来,结果所有的幸福立刻跑得一干二净:原来是一个石头蛋子!我怀着一种绝望的心情,重新垂头丧气地坐在了土地上。地上睡得久了,湿气使得全身都在发痒,两只泥手忙了半天也没制止住。就在这时,我突然发现旁边一个小洼里似乎有一颗土豆蔓子还长在地上。这个吸引力立即使我轻快地站起来,像狗发现了兔子一般,一蹿扑了过去,用手扯这干枯的蔓子:天啊,竟然真的还在地上长着!
我刨出了五个又圆又大的土豆,捧在手里一个一个往过看,傻呵呵地笑了老半天。
我很快拾了点干土豆蔓子,点起一堆火来,开始了我自己的“国庆节会餐”。这时候,天已经渐渐暗了下来,学校的大操场上传了沸腾的人声,各种乐器杂乱的调音声和一些未经调教的女高音在临出场前那“啊啊咿咿”吊嗓子的很难听的声音……国庆节的联欢晚会大概快要开始了。我才不管这些呢!我的下一个节目是:吃烧土豆!我刚把那五个宝贝蛋小心翼翼地埋在火堆里,突然隐隐约约看见有一个人,正从苍茫的暮色中向这边走来。
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此刻站在我面前的竟然是吴亚玲。
我脑子里跳出的第一个反应是:这下我可不能按我的方式来吃这五颗烧土豆了!所谓我的方式无非像俗话说的:狼吞虎咽。但现在这种我所乐意的“方式”不可能了;我不愿意在一个女生面前展览我的饿相。当一个人的平和宁静被破坏以后,心中的恼怒是可想而知的。而眼前这个人不仅干扰了我现在的这点“享乐”,就在不久前她还让全班的同学把我嘲弄了一回呢!我今天所有的倒霉事都是她造成的,现在她却又像“丧门星”一般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愤怒,但一时又不好发作,只希望她是路过这里到别的什么地方去。我想:最好是等她走了再“开饭”吧。
但她竟然就站在我的面前,并没到其他地方去的意思。看来她现在大概在好奇地研究我在这里干什么事哩。研究你就研究吧,这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我对这个来访者不屑一顾,好像我根本就不知道她的存在似的。先前的恨加上现在的恼火,使我对她真正的厌恶起来。我默然地坐在火堆边,强制着口水,双臂抱起膝盖,尽量把自己的头颅抬高,做出一副傲然和漠不关心的神情,望着山坡下县城的那些建筑物。此刻,县政府大门上为节日面装饰起来的一串串彩色灯泡,已经在黄昏中一片耀眼夺目了。往日,小县城一擦黑就落了市声,可今晚却比白天都要嘈杂得多。四面传来的人声、乐声、歌唱声混合在一起,乱纷纷的。县政府上面就是武装部。大门口,用竹竿挑起的两颗大红宫灯正在微风中轻轻地旋转着;虽然看不见,但我猜想那灯上面大概分别写着“欢庆”两个黄字或者白字。我马上想到,此刻神秘地出现在我身边的这个人就是从那里出来的,说不定她是吃饱了节日的饭菜、为了消化的缘故到这里散步来了——可她此刻却正在妨碍一个饿汉吃他的几颗烧土豆!
“土豆烧熟了,你闻闻,喷香!”
这是她的声音。这个讨厌的东西!她已经知道我火堆里的秘密了。如果不是强忍着,我真想臭骂她一顿。
我现在凭感觉,知道她已经蹲在了火堆边,并且用什么东西在火堆里扒拉开了。天啊!我现在对这个不速之客来光顾我的这顿晚餐,实在感到莫名其妙!生活干事是专门捉贼来了?还是偶尔见我饿得不顾体统打野食,想再拿我开开心?或者……
“烧土豆可要趁热吃哩。呀,好香!能不能让我也尝一个?……不说话就是同意了!”
我忍不住扭过头,想看一看这个厚脸皮究竟要干啥。
这可真把人气坏了!我看见她正蹲在火堆边,用自己的手帕在揩我的那几个烧熟了的土豆,就像这土豆的主人是她而不是我!我听见自己鬓角的血管在汩汩地跳。我还从来没遇到过这种局面——准确地说,是没遇见过这么一个人!我为她感到害臊,真想站起来就走——让这个脸皮很厚的人去吃吧!
但我还是没走。说实话,我留恋我的那几颗可爱的烧土豆。我已经差不多一整天没吃饭了,不争气的肚子一直在咕咕地叫唤着。现在,吴亚玲已经把沾在土豆上的灰分别用手帕揩干净,随后又把她的手帕铺在我面前的土地上,把土豆放在上面。她两只手抓起两个来,一个给我往手中递,一个已经送到了她自己的嘴边。她笑盈盈地说:“不反对吧?我可不客气了……”她把土豆咬了一口,而另外一只手一扬一扬地给我递另外的那颗,眼睛不眨地盯着我,神情像逗小孩似的,等待看我会怎样。呀!这可真把人难死了。我的两只手不知为什么有点抖了。去接吧,精神上根本没这个准备;不接吧,似乎又觉得这个令人生气的东西有一种执拗的真诚。其实,就在我思想上就豫着是该接还不是该接的时候,我那该死的不争气的手已经伸出来了!接住就接住吧。为什么不接呢?这土豆是我烧的,现在却反叫这个人把我弄成了一个客人——客人应该是她!
我仍然沉默着,专心一意地吃着土豆。啊,好久没吃这样的美味了。真香。尽管我克制着想抛弃“我的那一套吃法”,但压不住的饥饿仍然使我三下五除二就把四个土豆吞咽下去了。吃完后,我感到和没吃一样——甚至觉得更饿了。
我决定很快就离开这里,也不想和吴亚玲打什么招呼。打什么招呼呢?又不是我请她来的。
我很快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抬腿就走。可是,很快,吴亚玲也起身了,就跟在我身后。天啊,这究竟是怎么啦?“马建强,你能不能给我帮个忙呢?噢,是这样的……”她在我身后磕磕绊绊地走着,说开了话。“你为什么不说话呢?……是这样的,我们家的斧头和斧头把子‘分家’了,你能不能帮我‘说合’一下?哈,你看我尽胡说!什么‘分家’‘说合’的,其实就是斧头的楔子掉了,你是农村来的,一定对这种活计手熟,能不能帮我弄一下呢?……”
她见我不说话,又在后面絮叨开了:“你为什么不说话呢?你如果还忙别的事,就算了……你不知道,我下午吃完饭就一直在找你,到处找不见,后来听有人说看见你到学校后面的山上去了,我就跑到这儿找你来一……你不知道,这把斧头是我们家的宝贝呢!打炭,劈柴,经常离不了……你为什么不说话呢!不是不嫌我吃了你的土豆啦?”她在后面咯各地笑起来:“我开玩笑哩,别又恼了呀!”
我仍然沉默地走着,但心眼却活动开了。我真想不到吴亚玲是找我来帮忙的。而且按她自己的说法,她已经找了一下午,最后竟然到这山坡上寻我来了。我简直不能相信这事是真的,又觉得,猛然出现在我面前的这件事,似乎包含着许许多多一时说不清楚的内容。我承认,我的心在一刹那间受了感动,她在不久前带给我的所有不愉快一下子就被推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已经到学校后面的大院里了。吴亚玲赶上来和我并排走着,在明亮的路灯下侧着头问我:“你倒是愿意不愿意帮我这个忙嘛?呀,你这个真傲!和凡人不搭话!”
现在,我并不对她这样薄的话生气了。我迟疑了一下,站住了,想对她说我愿意去,却又说不出口,只好不看她,对着一个什么地方茫然地点了点头。
她立刻高兴地笑了,一双大眼睛扑闪着莫测的光芒,似乎在说,看,我终于战胜了你。
学校离武装部并不远,我跟着她很快就到了她父母住的窑洞(兼他们家的灶房)。她告诉我,她父母到郑大卫家串门去了,让我先在这儿呆着,让她到外面的柴垛上去寻那把坏了的斧头。在我的想象中,武装部长的家并不是这个样子。现在看来,这家也平常极了,和我们公社一般干部的家庭也差不多:砖砌的炉灶里正燃着很旺的炭火,上面一只铝锅哗哗的响着开水,四周冒出的热气使整个窑洞有一种暖融融的气息。炕上铺着双人绵羊毛毡;看业年月已经很久,磨损得软塌塌的。两块被子叠在一起,上面蒙着一块军绿毛毯;毛毯的一个破角补着一块黄布。炉台对面的墙下有两只箱子,一只是木的,红油漆鲜亮;另一只是棕箱,上面隐隐约约看见“汉中县制造”的字样。窗前的办公桌上整整齐齐竖立着一排书,许多书背上都有“干部必读”几个字。一副茶色框架的老花镜没有入盒,搁架在一本打开的书上。炉台一面的墙上挂着一个古旧的挂钟,钟摆在玻璃后面无声地摆动着。和挂钟相对的另一面墙上,离那个红箱子尺把高的地方有一个相框,里面的那个老军人大盖帽下的一双眼睛威严地正视着对面的挂钟;肩章上标着中校的军衔——这无疑是武装部长本人的照片!
窑洞里的摆设并不像我原来想的那么“洋气”。某种程度上倒像一个较富裕的农家户的摆设。真的。我并且还闻见一股腌酸白菜的味道——但我不知道这种带有农家气息的味道是从什么地方发出的。正在我这样无聊地观察这个本县著名人家的室内景致时,吴亚玲回来了,手里提着那把坏了的斧头。
“你怎不坐呀?”她把手里的斧头扬了扬,笑一笑,“我们城里人真是十足的笨蛋!你看,就这么个简单营生都做不了,……噢,你拾掇,我给你倒水!”
我很拘谨地从她手里接过斧头。斧头实际上只是楔子掉了下来,楔进去就行了。我真不相信武装部长或者他的女儿就连这么个简单活都干不了!
不用说,我不用吹灰之力很快就把斧头弄好了。吴亚玲接过去看了看,也不说什么,漫不经心地把它丢在了灶火圪里,招呼着让我喝水。“不,我不喝。我走啦。”我摇了摇头,说。
“什么?你这个怎是个这?你看水正开着,我给你下饺子。我吃了你的土豆,你就该吃我的饺子,礼尚往来嘛!再说,你给我帮了这么大的忙……”
这真是笑话!难道我做了这么一点扯淡事就要吃你的饭?我立刻觉得心里怪不是滋味。我似乎感到自己又受了辱。我所做的这点事根本不应该得到这种“奖赏!”我开始后悔来吴亚玲家里了。本来,我能为自己终于给别人帮了一点忙而感到心里慰贴,现在又被“吃饭”这两个字败坏完了。这个局面实在叫人受不了。“不!我已经吃过饭了。”我认真地撒了这个谎,拔腿就走。我根本不知道吴亚玲怎么一下子就横在了门口,挡住了我。她几乎是叫喊着说:“不!你没有吃饭!没有吃!我全知道!我伤了你的心,你恨我……”
我一下子愕然了。我吃惊地看见,吴亚玲是那么激动,满脸通红,眼睛里似乎还旋转着两团亮晶晶的东西。
“你不能走,马建强同学,你一定得吃饭……”她的声音不那么高了,但仍然很激动,“我知道你心里对我有看法。其实,我让你去帮灶,完全是一片好心,想不到结果是这样,伤了你的自尊心……但事后我很快就意识到我做了一件蠢事。我后来打问了灶上。知道你没吃饭,心里很难过,就到处找你,我知道你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把饺子给你包好后,就想了这个办法把你引到我们家。怕你拘束,我还把我爸我妈支到大卫家去了……”她说着,一直在眼里旋转的泪珠已经挂在了脸上。啊,一切原来是这样!
我的嗓门眼早已被一团火辣辣的东西堵塞了。
我感到自己的整个身体都在剧烈地哆嗦着,强忍着没有哭出声来!我只简单地对她说:“吴亚玲,请你原谅我。我现在什么也吃不下去……”我匆匆向院子的大门口走去。迎面旋转着的两颗大红宫灯在眼里像两团模模糊糊的火焰,止不住的热泪在脸颊上刷刷地淌下来了……(作者:路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