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信4」敏感的状元:我为何在清华郁郁寡欢?│ 后浪说

2020-05-15  本文已影响0人  闻韶韶韶

四十年前,中国社会发生了一场影响深远的大讨论,即“潘晓讨论”。青年潘晓来信,问道:“人生的路呵,怎么越走越窄?”引起了无数共鸣和回声。

2020年青年节,某视频网站发布了名为《后浪》的视频,引发巨大争论。因整体代表性的缺乏,该视频及其所传递的价值观招致社会各方,特别是青年的群体的质疑与反思。

我于青年节当日完成《93年的我是“后浪”吗?不,我是前浪》一文,引发周围友朋的激烈讨论。被大号转载后,这一文章亦成为一定范围内的公共议题,引发公共讨论,成为观察社会结构变迁的镜像。

目前,我陆续收到来自不同成长环境与专业背景朋友的投稿,会在近期逐一编发。

我期待更多元视角、多元路径、多元方法的个体化反思与思考。期待看到这个稿件的你有所思、有所悟、有所感,并勇于将它们记录下来并发送给我,共同记录这个大变局时代的青年心史。

本文来自一名省高考状元,她的笔名叫做三缄,意为三缄其口。下面是她的文章。

敏感的状元:我为何在清华郁郁寡欢?

文|三缄

我没想到会因《后浪》写一篇文章。

就影片而言,演讲情绪饱满,剪辑技巧正常,文案以退为进,借卑己而卑人,话术堪称优秀,但不至于将我煽动。

本来过目即忘了,没想到朋友圈里掀起轩然大波,又是素日里一点即燃的“阶级矛盾”。每每遇上这种问题,我都支持独善其身,遂发了一条朋友圈:“围观两天后浪前浪之争,深感还是做礁石的好。”但读了闻韶学姐写的文章,又见她转发异议内容,被她知识分子的热情所感染,忍不住也加入这场《潘晓来信》的讨论。

闻韶学姐在清华XX书院当助教时,我刚好是她的学生,也的确有省状元的身份,姑妄自诩为学姐笔下“真正的后浪”。我很钦佩学姐,她大三就用笔杆子自力更生,而我等到大四实习才第一次花自己挣的钱。

诚如她所言,我们有许多选择机会,但这个“我们”内部就已经很割裂了,对于学妹武亦姝,我同样望尘莫及。

我也出身县城,父母双亲都是县城中学教师。小学是县城小学,初中是县城中学。而后中考裸考,高中进了省第一的全国名校,三年后高考裸分第一名,大学入读清华大学。没走任何背景,普遍水平花费,没有任何自招竞赛,全靠努力外加运气,最后考取状元,这大概是一种非常完美的“中国学子梦”范式。

开玩笑地说,大概很多同龄人都愿意来交换我的人生。

从表面看,我算是某种最受推崇的“后浪”——普通人出身,通过自己改变命运。纵观许多对后浪所指的讨论,大都褒扬我这样的“后浪”。我的存在或多或少代表了高考的公平,而公平大约是为数不多能缓解“后浪”之争的东西。

但事实上,我很惶惑。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得上后浪,恰恰是这份公平,给了我荣耀,也给了我难以言喻的痛苦,而我甚至不敢对人提及痛苦二字,惶恐于得了便宜还卖乖。

在成为这种“后浪”的过程中,我的人生被完全割裂掉了。

小学初中,同学中许多没得到好教引的留守儿童,中二少年们推崇“混社会”,而我是从未考过第二名的传奇,是整个学校的掌上明珠,是高高在上的“上等人物”。正如校园小说里飘飘然的女配角,只不过性格没那么恶劣,同学们尊敬我也远离我。

那时的我虽然格格不入,虽然孤独,却并不痛苦,反而养成了清高的性子,势必要通过中考改变自己的命运。

如愿以偿进入名校后,我阴差阳错,并未被分进“区县班”,班里全是省会城市学霸同学。我从“高岭之花”变成了又穷成绩又差的土包子。

我还没怎么酣享梦想成真的喜悦,却差点被“阶层跃迁”带来的落差逼疯。

同学们用流利的英文上课时,我连说句hello都踌躇良久。同学们讨论家里的别墅怎么养花种菜,我只能堵住耳朵拼命背书。同学们筹备新年舞会的道具装束,我只能暗暗担忧要交多少份子钱。

我是个骄傲的人,也对自己狠得下心。我知道这些都是我所求的,即便不像我预想的那样,也应该苦乐自担。我不想再孤独下去,我必须努力融入他们的群体。

我去追校园里访问的外国学生,贱兮兮地夸她们漂亮(我性别女),借此锻炼口语。我贱兮兮地插入话题,刻意忽略“别墅”二字去讨论植被再到生物课。我跑到班长身边旁敲侧击,努力不动声色将份子钱的数目往下压,他们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我,我就贱兮兮地当没看见。

朋友闹别扭,好言告饶了三次终于结束冷战。朋友很真诚地跟我说她有公主病,我笑着说没事。

我这个“县主”愿意哄着“郡主”。

我做了很多为清高所耻的事情,但只要有人上厕所吃饭叫我一起,我甘之如饴。

一件真正伤害到我的事情是,我们几个女生准备新年舞会,商量着一起去买演出服。我很诧异,班级水平的联欢竟要这样精心准备。而在商场逛了许久,看着那些吊牌上触目惊心的四位数(201x年),我紧张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面上却要不动声色,一次次用“这式样不好看”来搪塞她们。

天晓得那天下午,我是怎么机关算尽,硬生生逼出滴眼泪,让大家最后买了件300+的衣服。

她们很好,竹篮打水又差强人意的四个小时,只小声牢骚了一句“怎么这么麻烦”,我至今因此愧疚。

倒不是家境支撑不起,只是从小家里身边都是朴素消费观,根本没有魄力想象为一件衣服挥霍几千块的豪情壮举。

我一直留着这件衣服穿,直到大二,这都是我最贵的衣服。而某天有个告诉我,某位同学只穿过一次就把衣服丢了,因为她妈妈说这不符合她们的阶级。

阶级二字,如雷贯耳。

从那天开始,我的野心熊熊燃烧如火,立志要爬得更高,还要非清华不考。

我想向世界证明再多钱与人脉堆出来的加分,也比不上一颗伤痕累累的心孤注一掷。

《甄嬛传》播出的时候,我差点没为安陵容这个人物哭出来。我就是个妥妥的安陵容。只不过现实没有女主光环,安陵容如愿以偿打败了所有甄嬛。

高中结束,我又一次实现了梦想,而且是以“顶峰”的姿态。我比任何人都更懂得“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的滋味。

从不瞧你一眼的同学将与你同班当做谈资,只记得你名字的老师大谈你的从前,断联数年的朋友一口一个老相识,而你挂着僵硬的笑容,在几十台相机白虹刺目般的闪光中保持不动,任凭领导一个个上来合影,然后网站、报纸上全是你灰头土脸、呆呆木木的照片,排在泰然自若、拥云抱月的另一个状元旁边是那么突兀。

我如此渺小的个体,却被太阳照出了庞然巨大的影子,而四周的掌声不断劝诱强化我的错觉,使我以为自己生而庞大。

我大概成了最万众瞩目的“后浪”,甚至我的志愿选择都影响了次年专业选择风向。

可我还没怎么享受到“复仇”的快乐,就感受到无尽的痛苦,除了痛苦之外还有空虚。

上了清华之后,再也没人有意无意藐视我的出身家境,可我惊慌地发现,能通过自身努力得来的东西越来越少。尤其是我所在的建筑专业,它不是拼尽朝夕就能学会的。没自小学过画画,你跟不上手绘制图;没出过国门亲临实物,你跟人畅谈品评建筑总觉得心虚;没培养过音乐等艺术的审美,你就是没有那股子神工鬼斧的“灵气”。

我上专业课的第一天,老师开玩笑说“你们高考能上清华的学生,都是‘脑残’,还有那些个状元,更是‘脑残之首’。”

一桌子人都看着我笑,我就贱兮兮地跟着笑。

有人因自傲讨厌我,有人因自贱讨厌我,或许根本没这么多人花心思讨厌我。

我不能在这上面纠结,我时刻都这样努力地规训自己。

欣慰的是,清华的确给了我很多不可多得的机会。本科期间,我去英国上过暑校,去欧洲多国访问过,去海外交换过,都是公费。

这些资源清华也很少,又都是拿血拿汗拿肉拿骨拼出来的。

临近毕业,纵观我目前的人生,算是完完全全的一帆风顺。虽然每一个都付出过很大的代价,但都是自己能负担的,没累着爸妈就算不得什么牺牲,比绝大多数人都幸运。

但我扪心自问,我有变成社会所期待的“后浪”了吗?

我被侧目而视过,也被万众瞩目过。

家境是我自卑愤懑的起点,也是我成为传奇史诗的原因。

我忍受过最卑劣的委屈,也头顶过最盛大的荣光。

我喜欢县城少女的纯真快乐,也怀揣县城少女的自卑敏感。

我享受都市少女的光鲜亮丽,也尝过都市少女的焦虑苦涩。

在闻韶学姐面前,我自愧于无法完全革除好吃懒做,窃喜于挥舞清华招牌就获得更多的资源。

在上海学姐面前,我自怜于无法完全悦纳众生皆苦,得意于彰显草根身份即可证明梦想仍在。

有很多个白日,我都怒不可遏,口口声声愿拿才华去换一个更优越强硬的家世。

有很多个夜晚,我都精疲力竭,哭哭啼啼愿拿热血去换一个更无知安逸的生活。

我敬畏那个横眉冷对富家子,指着天公骂不公的自己。

我崇拜那个西装革履人前贵,指点国际论将来的自己。

我好像可以抗起旗帜,反对被华丽代表的后浪。

我好像也可以泼下冷水,指责肆意创造对立的声音。

我做不到完全出世,也无法完全入世。

我惶惶惑惑,似乎又被摆到当年那几十个镜头前。

我大概自知德不配位,不能完全对得起国家人民培养我的心血。可我既跋山涉水,见得远山却不完全满意,又因见过远山而不愿完全回到故乡。

我知道小小县城的好与坏,见过繁华城市的好与坏,我哪一边都舍不得,哪一样都放不下。

我像刚跃到龙门面前却还未进入的鲤鱼,若要坚决地头朝下,又眷恋上头的繁华;若要昂然地头朝上,又摆脱不了往下的踏实。

至今仍有学弟学妹以我为激励,说只要想着我,就相信自己一定能跳出县城,凭自己考入名校、考入清华。他们之中最小的,小我八岁,今年十四,刚上高中。

我变得越来越惶惑,他们不知道我所拥有的大部分都是运气的馈赠,不知道我每天都在清高傲物与奴颜婢膝之间挣扎。

我不能完整的做一个都市的人,但我也没能够坚持县城的主张;我没有完全的自信感,也没有完全的自卑感;我并没有完整的才华,也没有做到认真努力;我不能拥有完整的圈子,也从来没有真正跻身在任何地方。

初中毕业多年,曾经一起追小混混的同学,如今一起在朋友圈做微商、卖美甲,激情广发偶像组合的九宫格图。

高中毕业多年,以前一起讨论别墅的同学,依旧在一起讨论旅游、滑雪、世界五百强。

大学即将毕业,本就不常联系的同学,更加成了通讯录里渐渐模糊的字符。

我往哪儿都加不进去,我到哪里都漂泊异乡。

从小到大到现在,我还是孤独。

所以我喜欢上了缄口不言、独善其身、明哲保身,在激烈的前浪后浪之争中,我妄想的是做礁石。

我只能又一次发挥自己舞文弄墨的本领,紧紧抓住一句话,技术无罪。

我渴望为时代留下一些螺丝、齿轮,让它们成为浪中的礁石,使我这不知何所归依的泡沫永得慰藉,永离于这份斧钺交割的痛苦、摇摇晃晃的煎熬。

我在家里静静等待留学,等待走上穷尽时光钻研技术的人生。如果上天还眷顾我,我将学成归来走入研究所或部院,一辈子默默无闻去和或有用或没用的机器说话。

我没有崇高的理想,我只是借此来抵抗孤独,慢慢抚平被激怒的骄傲,长久陪伴无尽的惶惑。

我知道自己人生的每一步都占尽国家、社会、前人给予的资源,变成这样,我很是抱歉。

这是我这不成器的后浪,所希求的反馈效力于时代、又幸免于浪潮之争的一点救赎。

如果我的每字每句都透露着何不食肉糜的狭隘,请原谅。

谢谢你读完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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