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 炸
冰天雪地里人们又迎来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新一年。元旦过后一个礼拜,有一个大人物死了,莫洛达瓦的人们通过广播里知道了这个消息,虽然也有忠臣贰臣奸臣之说,只是这里的人们更多关注的是眼前的生活。
大年初一到每家拜年出来,坏水都会盘桓在爆竹的灰烬堆前,眼睛仔细地搜索任何可能没爆炸的炮仗。到初五,他已经捡了整整一大盆炮仗。除了春联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时弄出一点丝丝啦啦的声音,年已经跟那顿365天里绝对最丰盛的年夜饭一起化成味道刺激的排泄物落进在深深的茅坑。年的味道淡了,坏水儿的心事却没淡,看到到收集的那些长短不一粗细不等的炮仗就莫名的兴奋,不知从哪儿知道一硝二磺三木碳这是做火药的基本方法,还知道在”二踢脚”中有两种药:顺药和炸药.没地儿找皮硝和硫磺,那就想别的办法,这才有了收集炮仗的行为,究竟想干什么,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坏水儿小心翼翼地掰折炮仗,轻轻捻着半截炮仗倒出火药。“哧”划着一根火柴靠近黑黑的药堆儿,”膨”——强光一闪之后,房间里弥漫着怪怪的味道。坏水儿突然想到了什么,看看家里没人就又掰折一大堆炮仗,把药收集到一个方纸盒里,拿一根挂鞭的长引捻儿做导火索,在外面找来牛皮纸,按着方纸盒的形状四四方方地包起来,用麻绳横横竖竖地捆一遍.再包牛皮纸,再用麻绳捆.大约反复包捆了六七次,做成了什么?呵呵,你懂的,对,就是一个炸药包,跟董存瑞炸碉堡的炸药包道理绝对一样,只是威力不同而已。
能不能用?坏水儿心里也不托底,他带着自己的得意之作来到园子里.厚厚的雪冷冷的风,大人们都去批林批孔了,小孩子们要么嫌冷,要么没伴儿都猫在家里,连太阳都懒懒地捉住一片悠闲的云团挡住自己的脸。坏水儿确定周围没人,从怀里掏出小炸药包轻轻地放到地上,想想觉得不妥又站起来四周看看再听听,除了远处几声寂寂的犬吠,只有柈子垛昏暗的影子,他定下心来,悄悄地找出一个没用的破盆子,划着火柴准备点燃炸药包。他再次抬头看看周围情况,寂静依然,火柴燎着了他的手。坏水儿下意识地把手放到嘴里使劲地吮了几下,不再犹豫点着导火线并用破盆子扣在炸药包上。引捻儿哧哧哧地响着,清烟从盆边冒出来,他嗖地一下子躲到四五米之外的仓房边儿上,返回身蹲下来象一只盯着猎物随时准备出击的豹子。
坏水儿连气都不敢喘,时间好像凝固了一般,其实不过是短短几秒钟而已。“膨”“铛”——爆炸的冲击波让破铝盆子瞬间飞上天空,然后悠悠地落到杖子边的茅厕上,发出咣咣铛铛清脆的响声。上升距离怎么也得有三四米吧?冰冻的雪地上留下一个被火药炸出的小坑儿,有迸出的冰雪残渣和黑乎乎的冻土.爆炸声犹在耳,看着眼前的一切,坏水儿眼里闪出灼热的光,手心里满是湿漉漉的汗渍。
过年捡的未燃炮仗都抽筯扒皮粉身碎骨,倾尽其“囊”中所有,火药堆儿在坏水儿手下缓缓地变高变大,全部炮仗药收集起来差不多有一碗。夏天在莫洛达瓦五七生产队仓库里”捡”的不知用来做什么的导火线——大约有四五米长,还有在一个工地”捡”的一团磅线,这些东西都派上了用场。坏水儿拿着火药嗖嗖地上到仓房的二层棚,随手拆开一个大信封(拆信事儿在其它部分)装火药,剪下六七十公分导火线插入信封,外面用磅线按长宽高五道*四道*三道地捆了一遍,再用牛皮纸包好磅线捆,如此反复,没多久这一碗火药神不鬼不觉变成了一个长宽高12*9*6公分的炸药包——这是真正意义上的炸药包。坏水儿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一切似乎都在等待中,尽管连坏水儿自己都不知道等待的是什么。
从前的剪径强盗毛贼们都考虑作案时的环境因素,于是月黑夜风高天就成了杀人放火的最佳时机。坏水儿已经很注意这方面。每天晚上都是坏水儿负责关好大门。这几天都是不到九点就张罗睡觉,接着就去闩院门,回来把房门弄得叮当直响。
还没出正月,天依旧黑得早亮得晚。这天晚上又到了闩门时间,坏水儿大模大样出去,直接把房门弄得直响让家人觉得他已经闩好门了,然后就匆匆忙忙跑出去。朗朗的夜色,下弦月让他想起八月十五咬去一多半的月饼,又像世人清冷傲慢鄙睨一切的眼睛,慢儿慢儿地悬在柈子垛上,坏水儿看都懒得看它。他摸黑在仓房的破破烂烂中熟练而准确地移动,手碰到靠近墙角的松木箱子,踮起脚尖摸索着挪开上面装冻白菜的土蓝子,再摸索着扯开一片破布,按了按,方方的还在——那是已经准备好的炸药包。这可是耗费他许多时间和心血的家伙。
坏水儿生怕弄出动静被家人逮着,白天就已经把院子里的雪清扫干净。从房门到院门二十多米长的走廊什么也没有,昏暗的灯光透过窗帘在院子里勾勒出一个吊诡的剪影。扒拉开门闩,坏水从外面轻轻地把门带好。突然觉得冷空气里夹杂着浓浓的烟味儿大股大股涌入鼻腔。其实从家里一出来就有这些烟味儿,只是刚才注意力不在没闻到而已。有的人家烧的是树皮;有的人家烧的是松木柈子;远处是消防队烧的是煤。坏水儿听人说烧煤非常保暖,他心里想将来自己家一定要天天都烧煤。
半个月亮已经爬到房顶上,脚下的雪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坏水儿有点心虚,这要是被人听到岂不是要暴露吗?可是不走也到不了目的地,继续,爱咋地咋地吧。他的耳朵竖起来倾听,睁大眼睛巡视,西面胡同没人,回头东边胡同没人,象没被猎物发现的豹子顺着房根儿的阴影快步跑了起来,到房山头立刻北折。远处的狗叫声在清冽夜色里让人汗毛倒竖。
坏水儿围着那趟房转了两圈儿,确定家家都已经闩上门,又在北边的小窗户跟前偷听一会以确认是不是已经休息。还好,他的目标已经无声无息,可以确定睡觉了。脚下的雪依然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已经顾不了那么多。坏水儿打算直接拽一根小杆儿做支柱,到柈子垛上去搬又怕动静太大惊醒那家人。再仔细踅摸踅摸,有一根不到两米的梢头木,他抬起一头一点一点地往外拽,梢头木从柴垛上拽下来已经累得满头大汗,这时候不管胡同两边哪边来个人都能轻而易举地看到坏水儿做的勾当。他没敢停顿,咬牙把梢头木扛起来,一摸,怀里的包却不见了,真是日了狗了。怎么回事儿?
坏水准备把肩膀上的梢头木扔掉,去找炸药包,却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把包包别到裤腰上了,虚惊一场。他慢慢地把梢头木放到地上,然后另一头斜对着窗户杂板,掏出包包放在杂板上,又用梢头木压在包包上,摸摸导火线,还在,摸摸火柴,还在……点火,跑,剩下的就是这两步。
遥远的河东天空上有一道亮亮的烟花,那是谁家?坏水儿顾不得多想,深深吸了一口气,让过快的呼吸平静一下。掏火柴的手不停哆嗦着,嚓——不等火柴完全燃烧,赶紧两手死死地捂着不让跑光,再慢慢的靠近导火索,哧——又是一声,导火索在寂寂的夜空里发出一束耀眼的光,一两秒之后耀眼的火花迅速收缩到隔层里,零星地绽放出火星,让墙根和房檐在闪烁中时明时暗,也让坏水儿的身影在暗夜里忽远忽近。
坏水儿早就领教过导火线的燃烧速度,此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放下导火线扭身往回跑,死命奔向西边跑,万一被人家发现或是逮着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还不得被人打死呵。脚底生风?耳畔生风?不管哪个都可以形容此刻坏水儿逃离现场的速度。什么吱嘎吱嘎踩雪的声音,什么远处的犬吠,浮云,统统都是浮云。也许是两分钟,也许不到,坏水儿从老曹家房子角处拐弯儿朝南越过老蔡家老高家已经跑出三四百米,身后夜空里传来一声闷响——膨,混钝的声音在沉寂的夜空里格外清晰。跑到家门口的坏水儿顾不得喘息,拉开大门哗啦把门闩插上。离他几米远也一定能听到此刻他气喘如牛,如果是光线再好一点,一定能看到他的脸色惨白如雪。
炸过了,完事儿了,没人询问没人追究。坏水儿这个行为究竟是什么性质呢?时代造就人,人造就时代,人与时代恰如一枚硬币的两面,不论是光芒四射还是风雨如晦的时代,永远都无法撇开人的因素。充满专制邪恶菌种的地方,就算条件再适宜也无法长出自由民主的香菇菌。如果所有人都是“他人即地狱”,连十一二的孩子都如坏水儿一般充满“与人斗其乐无穷”的罪恶,那么究竟是人玷污了时代,还是时代让人在斗争中成长也在斗争中失去人之本性?
文/天长水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