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天空分外红
如果说人生是一厢终会登顶的电梯，那我想自己现在停留的地方，叫做大学，而我，很庆幸自己选择站在了这里，浸染校园的鸟语花香，学堂的墨卷书香，而不是奔袭游走于城市砖瓦的边缘，褴褛劳作在乡间田野的瘠土。
从我记事起，父亲一直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女子无才便是德”，打趣的是我家有五个女子，而身为家里最年长女子的母亲，撑起了家里的一片天，从此父亲便更加笃定自己从圣贤书中唯一学会葴言的正确性了。二姐是家里的第一个大学生，相比于大姐的目不识丁，早早嫁人，她无疑是幸运的，这份运气一半是因为弟弟的出生，一半来源于奶奶的坚持，父亲在弟弟满一周岁之后就外出打工了，因为他说要给弟弟攒下学费和彩礼钱，而那一年，华发丛生的他已近人生不惑之年。压在母亲身上的担子重了，却又因为父亲的另谋生路而让家里有了生机，年过古稀的奶奶也会经常来帮家里干活，时常补贴点家用，二姐就是在那一年秋天入学的，九岁入学，至今已十八年寒窗，还记得我曾问过二姐为何不选择就业而是继续深造，二姐半开着玩笑说是因为小时候羡慕能上学读书的小孩，后来羡慕成绩好的学生，到了现在就舍不得离开学校，转而投入社会的迸流中，因为那是她的梦想，儿时的梦，也是现在和未来的梦。
父母争吵最厉害的一次，是父亲五年后的回家省亲，也是我初入学堂半载的那一个冬天，零八年雪灾，大雪封山，被冰封的不只是交通，还有山涧的溪水和家里那颗能发出浊光的白炽灯，冰雪似末日般酷寒。所幸的是父亲运气不错，赶在封山前两天回到了家里，但父亲的脸色并不比那个寒冬多一丝温暖，少了想象之中的温馨，多了意料之外的争吵，而我和两个姐姐永远都是这场辩论赛中的主角，母亲瞒着父亲让几个女孩子读书的事情终究是瞒不住了，父亲恼怒母亲的“不懂事”，母亲埋怨父亲的不讲理，炉火旁的微光，是整个冬天非黑即白里所剩下的唯一暖色，如果没有加上父母的面红耳赤的话。可能女人在讲道理方面有天生的不足或致命缺点，更准确的说是农村妇女，母亲还是屈服了，同意让我们姐妹留在家里帮工，而让到了入学年纪的弟弟明年秋随村子里同龄的孩子入学，以此来减轻家里的负担，二姐听到消息后落泪了，在冷屋子里待了一周，写完了需要花整个冬天才能完成的寒假作业，而不谙世事的三姐和我只是高兴，单纯的为不用写作业而高兴。
奶奶是在父亲离家前一天夜里来家里的，风尘仆仆，裹了寒风的轻薄棉袄被门口树枝扎了个口，棉絮和夜里的雪花混在一起，分不清黑白，身后的背篓里装的是奶奶带来的土豆，雪花以及花去整个冬天为父亲做好的鞋子，是老人常说千层底的布鞋。轻薄棉袄内层贴身夹藏着的，是爷爷生前的积蓄，三百二十五块钱，在奶奶俯身拾起四散棉絮时，不小心滑落胸前，随挂在颈间看不出材质的黑绳来回拉扯，厚厚一叠绣帕包裹严实的旧纸币，珍藏在泛黄呢布编织的梦里，压垮了老人半生沉重的脊梁。除去奶奶脸上的热汗和帽沿下的银发，我只记住了那晚呼啸的寒风，皎白的月光，还有父亲眼里的愧疚。在那一夜未熄的炉火旁，父亲咬牙同意了奶奶让我们姐妹读完小学的恳求。山下的路一星期前就通了，撒盐铲雪后的路面带上防滑链才能勉强行车，山路依旧泥泞难行，也未久踏成道，，母亲踩着积雪送父亲去往十公里外的车站坐车，朝迎飘雪去，暮踏晚霞归。多年后的某天，旧时的门扉却掩春意，寒雪暖成雨滴，炉火旁闲聊打盹，改变电话那头父亲心意的，是奶奶的循序善诱和二姐的泣不成声。挂线变成了一根帆布线，是奶奶赶集时跟缝补衣物的阿姨讨要的，而谁陪奶奶赶集是我们姐妹为数不多的争论，为那个一角钱的甜饼而争论，奶奶的钱包在我们每年开学，放假的时间中瘦了，高一那年，它变成了我右肩袖口的补丁，浣洗如新。
一六年九月，最后一次见到奶奶是在县城医院的监护室里，那一天，溜进窗口的夕阳和奶奶天真的笑一样美。医生确诊为脑肿瘤，已经压迫神经到不能说话，建议回家调理。母亲透过玻璃看到正在教室发憷的我，鬓角的汗珠调皮的把母亲参白的秀发拧成了一股股的麻绳，像极了奶奶当年脖子上的护身符，那块长在我右肩的绣布，母亲第一次来我的学校，带着奶奶出院的消息和三百块的生活费，还有一支泛黄的羽毛笔，那是父亲第一次回家给弟弟带的礼物，亮黄色，弟弟的笔在二年级就弄丢了，被母亲狠狠的教训了一顿。母亲说那支笔是奶奶买的，我们姐妹各有一支，奶奶是在前两天找钱包的时候才发现那三支被她遗忘在衣柜顶上的羽毛笔，也是因为拖着体弱的身子去拿笔时晕倒的。那一刻我才懂得，原来年少时孩童眼中的色彩，都化做了奶奶毕生守护的梦。十月初九，辛劳一生的奶奶在夜里安详的离开了。
一号楼前有一簇盛开的白玉兰，骄傲如烈阳，惨淡胜白雪，亭亭玉立，却冷冷清清，似北方孤冷的夜，是天边绚丽的云，风吹影动，花落成雨，湿透行人心扉。看着窗外倾洒的雨，想起了母亲教室外手足无措的窘态，耳边回荡起那句苦心的叮嘱：“好好学习，长大当个科学家”，恍若隔世般清醒，我的梦，终将是回到这片土地，能让更多的人带着梦想走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