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无根浮萍
1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柳卿是平原县一偏远小村里女子。小的时候没得母亲多少疼爱,需要日日上山劳务,风雨无阻。山里人没什么玩乐的就好唱山歌。柳卿平时不习惯同人交谈,对山歌却是喜爱得紧。不管对方唱什么,她都能对得上。用她的话说就是,我肚里的山歌十车八车,拉完一车还有两车。
山歌也确实是个交友的好途径。一般都是这个山头对的那个山头,大家见不到面,只听到歌声。这个就考验人了,能对的上不算什么,不仅要对到对方心里去,还要让人有想要在对下去的心思。柳卿就遇到个好的,隔壁村的。
开始两两在各自的山头唱得甚欢,后来约着见面,才了解到他有点跛脚,家里也简单,父母,儿子三口人。他父母也是很喜欢柳卿的,一见面就送礼物,热情张罗吃的喝的。柳卿从小内心就缺少关爱,这时又怎么会不动心呢。柳卿是动心了,可母亲兄弟都不同意。母亲说她白眼狼,辛辛苦苦拉扯大就只会呕心父母。据说邻居说母亲天天以泪洗面,逢人便诉说。柳卿从小乖顺听话,从不曾忤逆过长辈,却又舍不得恋人的温暖关怀,内心的矛盾纠葛缠得她夜不能寐,食不下咽。真真是: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柳卿小学没上过几天,很多事该怎么说怎么做,没有多少自己的想法,对长辈从来也只有顺从。对于一个人,心里没有自己的底线认知,没有足够的道理说服自己坚持自己的行为,所有的反抗只是个空架子。就像是一座没有支柱只是用泥土堆砌起来的宫殿,在那些狂风暴雨中时间长一点就直接崩塌了。意料之中,柳卿没坚持多久,就在父母的唇枪舌剑中屈服了。多年后想起来也只能把这份情当作一份憾事。
2 断肠片片飞红,都无人管,倩谁唤,流莺声住?
柳卿断了那边的联系后,父母便托人给她相看人。本来对父母就没怎么亲近,这时更是生出了几分离心。他是卫申,下村的一小伙,家里有父母兄弟姐妹六口人。只是粗略了解一下,父母兄弟都觉得不错,着重是相比之前那个正常。柳卿对家里的生分让她想要逃离这个家,既然他们都十分满意,那她便嫁了。
出嫁之日刚好迎来初冬第一场雪,雪深的地方差不多能没过小腿。迎亲队伍不长,柳卿只着一身红棉衣,就算是嫁衣了。并不是一切从简,而是只能这样了,都是小村子里的普通百姓。
开始的相处互相还是有所保留的,毕竟不熟。这不近不远的相处方式倒是极好的。次年八月得了一个孩子。男孩,取名卫轩卫申也体验到了初为人父的快乐。只是这份快乐并没有维持多久,包括他们之间的相敬如宾得相处方式。原因是,卫申得知柳卿又怀孕了。卫申不想再要一个孩子了,他要求柳卿堕胎。柳卿自然不肯,都说父亲只有在孩子出生那刻开始才能正在感到为人父的责任,而母亲却是在怀孕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在为人母了。所以柳卿不明白孩子已经来了却还要剥夺他的生而为人的权利。卫申却觉得自家贫寒,一个孩子负担已经够重了,再要一个孩子养不起。
原本卫申只是想让柳卿一包堕胎药悄悄把孩子拿掉就好了。谁知不管他怎么劝说柳卿也不肯答应。都说为母则刚,柳卿好像终于硬气了一回。卫申恼怒,直接要把柳卿送去卫生部绝育。不过这时也没有提倡少生的政策,作为母亲的柳卿不肯,他们自然也没道理强迫,只是劝说几句,便让她回家养胎了。卫申更加愤怒,愤怒没人理解他,心绪更加激动,二话不说直接上手术台做绝育手术了。
两个人表面的伪装的面皮撕开,卫申的性格变得暴躁。柳卿的夫妻生活从开始的平淡如水变成了五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卫申后来更是长年不着家,也没银子回来,家里所有里里外外都靠着柳卿自己一个人操持。除了每季的农务活要做好,还要跟着邻居做点小玩意上集市卖两个钱买点油盐酱醋,还有婆婆跟孩子们的零嘴。卫申不在家还好一回家就对柳卿非打即骂。他们俩吵架,女儿卫微就战战兢兢地把柴火木棍藏好,就怕她爹抡起木棍就打。柳卿只是乡村妇人,丈夫打骂也只是受着,无计可施。柳卿自己更加不敢告诉娘家了,开始的时候回娘家哭诉,那些个兄弟姐妹还会帮自己出口气。诉说得多了,娘家也只觉得麻烦,自己本来跟娘家就不亲,夫家也是自己点头同意的,再这样不管不顾往娘家倒苦水,仅留的那点亲情指不定哪天就消耗完了。
一双儿女自然是懂事的,从来不用柳卿操心,放在小凳子上,卫轩就能带着妹妹玩一整天,不哭不闹。只是每每家里父母的争吵,掐架都能惹得两小孩哭得梨花带雨地跑过来拉扯双方的衣裳,总也有被误伤的时候,然而:断肠片片飞红,都无人管,倩谁唤,流莺声住?
3 世事纷扰,祸不单行。
卫微已经到了上学的年纪,可是卫轩读二年都两三年了,哪里又顾得上卫微呢。卫申有钱就送卫轩上几天学,没钱就辍学,反反复复。老师说这相当于没有读完整学期不准升级。卫申从来不亲近卫微,有一天卫申突然说要送卫微上学,卫微开心了一整天,破天荒地叫了声“爸爸。”然去是去了,人家说,都还没开学呢来了有什么用?那时起,卫微眼里的光灭了,她对柳卿说,
“爸爸是骗我的,他故意带我去学校,好让我以为他有那个心,只是我没那个命而已,妈妈,我说的对吗?”
柳卿心里微微颤了一下,抱住女儿,不知道说什么好。一个人对自己是亲是疏,小孩子是最敏感的,她骗不了她。
卫轩去上了学,每天回来就是给柳卿和卫微讲学校里的趣事,包括做劳动种了小树苗,新学了什么歌等等事无巨细。柳卿知道儿子定然是在照顾妹妹,想让妹妹同他一样知道学校里的所有事情。柳卿不知道卫轩做得比她想的还要好。卫轩总能把自己学到的尽数教给妹妹,可是他文化课都不行,只有一样,图画还行。他就经常拉着妹妹教她画画。
还算平静的生活在卫轩误食了老鼠药后。阁楼上老鼠猖獗,柳卿把老鼠药抹在玉米粒上,谁知被卫轩翻出来吃了。村里的医生过来又是催吐又是打针吃药,卫轩昏迷了一天才醒过来。看着儿子被折磨得毫无血色的面容,柳卿没敢说一句重话,只是深深的自责。细细地将养了好久才缓过来。
卫轩的事才过不久,卫微又被石头砸伤了脚,昏迷不醒,村里、镇里的医生都不敢收。这时候不管多少恩怨也不及一条活生生的生命重要。卫申和柳卿相互替换着把女儿背到医院就医。本来就捉襟见肘的生活这之后更加艰难了。左邻右舍的,也纷纷带着面条鸡蛋前来看望卫微。
几个月的医药费下来,卫申的性格更加暴躁了,整天话里话外不是冷嘲热讽就是指桑骂槐。柳卿忍着不理会他还好,要是反驳了几句,就是一顿拳打脚踢。终于忍无可忍了,柳卿瞒着女儿收拾东西就要回娘家。这天下着大雨,他们在外面吵架,卫微也确是不知道。不管雨下的多大,柳卿拿着行李在卫申骂骂咧咧的威胁中就往雨里走。走到村口,一个邻居婆婆步履蹒跚地追上来,气喘吁吁地说:
“你这没良心的呀,你的女儿微微拖着伤腿在雨里爬出来追你了,你忍心啊?”
柳卿心口猛一阵刺痛,
“怎么会?我跟他吵架瞒着微微的。微微怎么会知道我要回娘家,还追来了?”
柳卿什么也不顾了,连忙往家的方面赶去。即使后来看到微微安然无恙地坐在屋里,不像是知道这件事情的样子,柳卿也不放心丢下她自己回娘家了。这个时候,微微是最脆弱最需要关怀的时候,要是自己不在,微微受委屈了怎么办呢。
后来娘家的兄弟姐妹来一起来看望柳卿及侄女,顺便警告卫申好好过日子不要在作妖就走了。虽没多大作用,但至少收敛了些许,不敢在孩子面前乱来了。微微在整个养伤的过程中再没见到父母争吵掐架了。但是卫申、柳卿二人的关系至那以后更加恶化了。
村子里经常有嫁到省外,也有外出打工的,经常听她们说外面的世界,柳卿也甚是向往。等两孩子长大了些,柳卿就计划着离开。柳卿想着,卫申已经绝育了,轩儿自然是要留着他的,他不想要微微,那我带走就是了,留下了轩儿,找不到我,他也不会太计较吧。
凌晨四五点,柳卿摇醒了身旁的女儿,带着她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门,转身准备关门却看到儿子睡眼惺忪地揉着眼睛跟在后面,
“妈妈,你带着妹妹要去哪儿?”
柳卿心疼极了,恨不得冲过去把儿子抱在怀里再也不分开,可是她不能,她受不了这个家了,受不了每天的冷嘲热讽,受不了身上的淤青一层一层地每天添加。
“轩儿,你也知道的,妹妹欠了人家医药费,妈妈只是带着妹妹去打工赚钱还债。你自己一个人在家要乖,听奶奶的话,我煮了鸡蛋放在灶头,你醒了就叫奶奶热给你吃。”
柳卿转身把溢出来的眼泪偷偷抹干,继续说,
“轩儿,你记得一定要听奶奶的话,要是饿了就叫奶奶煮饭给你吃,奶奶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不要惹你叔叔生气,毕竟奶奶是跟叔叔一起的。轩儿,你一定要听话,你答应妈妈。”
“嗯,我知道了。妈妈你和妹妹要赶快回来。”
柳卿拉着女儿就往屋外走去,她不敢逗留太久,怕自己忍不住。
卫轩站在原地直到妈妈和妹妹转入了拐角,才回了房。卫轩不知道这一别就是几十年,只是从没离开过妈妈和妹妹,突然间说分离就分离有些不适应而已。
4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
逃离了前面的纷纷扰扰,到了一个陌生又语言不通的地方,世事总是不随人愿。一个没读过书,讲的方言,几十年来去过最远的地方便是镇上的人,还带着个尾巴的,怎么在这举目无亲的地方生存下去呢。无奈,经过老乡的介绍,柳卿再次嫁了。对方陈上是头婚,年纪跟柳卿差不多,只是家境清贫,寡母带着几个孩子长大,婚事就耽搁了。对方只说,只要还能生育,不在于带着女儿。没有任何仪式,说好了就成了。
柳卿是个勤奋的,事事照顾得妥帖;陈上也是个老实能干的,不说锦衣玉食,却也不愁吃穿。柳卿跟陈上境况相似都是自小没有了父亲,也比较能相互理解。两人相敬如宾,就算偶尔有吵嘴不合心意的,柳卿也能看得开。两人算是情投意合了,很快柳卿连续为陈上生了两个儿子。
陈上有了儿子就把心思侄子身上收回来了,之前陈家下一辈就侄子一个男丁自然几个伯伯叔叔只能宠他。说来这侄子的母亲本来是要说给陈上的,可她看到陈上的二弟从外面回来长的高大,白净就闹着要嫁陈上的二弟了。村里人没那么多讲究,你情我愿,嫁就嫁了。可陈上的心其实还是惦念着她的,毕竟是第一个女人,只是也没办法,只能埋在心里了。
都说女儿是父亲的小棉袄,是父亲前世的情人,陈上心心念念还想要一个女儿。柳卿刚好怀孕的时候政府提倡少生优生,家里没钱上缴,柳卿就被关起来做了绝育。本来以为既然做了绝育孩子也就没了的,谁知几个月后,柳卿的肚子却大起来了。柳卿夫妇十分欢喜便悄悄保着胎,谁知足月后生下来却是si胎,还是个女孩儿。可惜怜悯充斥着陈上的心情,柳卿也十分心疼难过。
卫微从小几本连亲生父亲都没叫过,在这里自然也叫不出。陈上同柳卿一样也是从小就没了父亲的人,也不懂这该怎么相处才是一段正常的父女情感。所以就顺其自然就处成了井水不犯河水关系,不知道陈上怎么想,反正卫微就是这么想的。卫微给家里做家务农务,照顾弟弟,陈上给她吃穿,供她上学。有时候卫微会呛一句,“不用你管!”陈上也会反击,“就算捡破烂,我也会供我两儿子读书读到不想读为止,至于你嘛,爱咋咋地!”
柳卿在旁边,劝也不是,不劝也不行,为难的紧。微微只跟自己亲,每次听到女儿一声声,“妈——”心里就就觉得暖和。可是丈夫在旁边又嚷,“你女儿可从来没叫过我一声。”柳卿只能默默咽下这份心酸,自己能怎么办,让卫微亲近陈上,她怕女儿离心;让陈上亲近卫微,怎么可能呢,陈上那要强又嘴拙的性格,况且也放不下那架子。眼看卫微越长大,心越远了,陈上心里的矛盾也日夜更甚。柳卿焦急也无可奈何。只能两边劝着点。柳卿也没要求卫微该怎么做,陈上也没提。或许是谁不想去破坏当下的和平吧。柳卿没想到的是,表面的和平总有爆发的一天。随着一天天的相处,每个人都开始了抱怨。陈上抱怨柳卿不懂风情,抱怨卫微从来不叫他;柳卿则觉得陈上唠叨嘴欠,抱怨女儿离心。
滴滴答答的,墙上的时钟亘古不变的游走着,仿佛不识人间红尘万丈,悠哉悠哉一晃,十几年就过了。柳卿跟故乡,跟母亲兄弟姐妹也十几年没联系过了。现在通讯发达了,联系起来也方便。卫轩也长大了,过来接柳卿回去省亲。时隔这么多年了无音讯,再次回来却已物是人非了。家人的眼睛里多了几分热情,少了几分亲近,除了唠嗑唠嗑柴米油盐酱醋,聊不到心里去了。从小天天要腻歪在一起的卫轩卫微心里眼里满满的都是客气。想想刚分开那几年,小丫头天天哭着喊着想哥哥想奶奶的,现在见到了却家乡话也说得磕磕巴巴一整天也磕不完一句话。却是应了那句: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
柳卿觉得就像是阳台上那株芦荟,表面看着郁郁葱葱,生机勃勃,可其实泥土里根那个地方早已经腐烂了,轻轻一提,整株芦荟就能提起来。母亲总说柳卿是腊月生人,种不活花草,她不信就种了株芦荟,听说这是最容易种活的。现在柳卿倒是觉得自己种不活花草不是因为生于冬日,而是自己跟女儿一样犹如无根菩提,心里没着没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