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盘银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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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裂的柳,土封的窑。
枯柳被伐倒,锯成段,放入土窑,闷烧。柳烟从窑顶一隅冒出,飘飘荡荡,从古晋古唐一直飘到那个隆冬。
当另一时空里的炼丹师打开炉门时,现代的父亲和一个鹑衣少年,就是我,在寒风中也同时揭封烧了两天两夜的土窑。远古的药师取出木炭用来炼制丹药,以期延展生命的周期;我们则用来配制火药,制成过年时的一种小型烟花,售出后修补困顿的生活。都是为了活命,道理是一样的。
“一硝二磺三木炭”。父亲是文化人,对于火药的配方熟稔于心。有时说到葛洪,谈起孙思邈,甚至谈起过《伤寒杂病论》。并且言传身教带了几个邻人,好让他们另立炉灶,各自忙碌一个冬天,年关时换些零钱贴补家用。配方中的硝石,也即火硝,常见于老墙根上,白白的一层,刮下来可以自行熬制。磺就是硫磺,根本上说,是火山喷发的遗留物,这个自制不来,只有购买,从有门路的私贩处偷偷购买,一次只能买到区区几斤,用旧报纸包着,褐黄色,内里憋着一团火。有时候管控太严,买不来,只好先备足另一种必需的配料,木炭。
木炭因烧制原料的不同而有多种,父亲常用柳木烧制,就是柳木炭。这种木炭光滑明亮,很硬,配药前,要放进铁砧里研磨成细末。记得研磨时,它们在砧子里咯咯喳喳蹦个不停,这正好契合了火药的脾性:活力充足,爆发力强,妥妥一个火暴的莽汉。更重要的是,柳树遍地生长,坑沿上一排排,参差不齐,自生自灭,蔚然成了护塘树;土路两边,大河堤上,不知年岁的柳树高大粗壮,有的树身枯出了树洞,春天经风一刮,柳花随风飘扬,落地生根,不久又是一层小柳树,很像那个年代遍地跑的娃。娃多柳多,收拾柳树柳枝就快得很。几个家庭各选一处地方,或是河渠、老院,或是自家的坟头、荒地,柳树枯了的锯掉,树大的砍枝,大人砍,娃娃拉,一天功夫就堆成了垛。期间有谁家的流鼻涕小娃,被树枝拌倒划破了脸,大人从树上急急地溜下来,心疼地呵斥。冰冻的天气里,小娃的哭声并不响亮,一抽一答,一哽一咽,点成了一个个顿号。好像唯恐木炭备得不足,往往是,各家的柳树柳枝摆满了院子,用到的却不过一小部分,剩下的树枝被挪来挪去,待年关将近,又不得不拉出墙外,来年开春时,碎成了渣,沤作了泥。但不能当烧柴,柳枝经火一烧,乒乒乓乓在锅底爆裂,恰像人们因贫困而争吵不息的日子。
父亲选用柳木显得随意。别人在着急忙慌锯树砍枝时,他拿斧头到东边事先看好的坑边,砍下一根倒伏的柳股;或去村北的盐碱地头,截一段干枯的树桩。多是砍一根带回来一根,不急不躁。我没有看到过父亲砍树的情形,他回来说话时,被我猜到了。但我见过并参与过父亲烧制木炭的过程。
烧制木炭的土窑就在村后的坑沿上,他没有图省事建在院子里,这样就远离了人群的纷扰。对于土窑,我自小就存有一种莫名的稀奇感,总会把它与各种军事设施联系起来,比如碉堡,地堡,烽火台之类。想象中与窨子相似,但不会是窨子,存放红薯的窨子壁立陡峭,底部还有一层沙土,阴凉得像墓室。令人觉得,时光只会在里面打旋儿,却永远不会出来。
清晨,我跟着父亲来到村后的坑边。阴冷的白雾凝固了一般,静止地笼罩在隆冬的大地上,锈斑斑迹的大地硬得像生铁。父亲指着一处微微隆起的地方说,烧木炭就在这里头。我有点失望,原来就这么个土洞,瘦瘦窄窄的,门口低矮,大人蹲着才能进入。进去看,底部坚硬平整,顶上留有一个细细的出烟口。我接过父亲递过来的剥了皮的柳股柳桩,在里面一根根竖着摆好,把它们推了又推,让它们光溜溜地帖得很紧。一边挤紧,一边却想着,它们都是整齐的古代冷兵器,朴刀长枪,拐子流星。
点火似乎很费力,总也燃不起来,有时明明出现了红色的火苗,一转眼却又冒了烟。待到柳木响起轻微的噼啪声,窑内红彤一片,窑顶上持续冒出稳定的烟柱,父亲随即把剩余的枝条简单拼装一番,堵住了窑口;再用铁锹端了土,彻底封住窑门。这时,父亲关于孙思邈,关于葛洪的话题,就落在了我的脑海里。
古时的药石家、炼丹师们烧炭,在意的是木炭的质量,唯精唯细方可保证药效。虔诚的他们凝神聚气,丹鼎汞炉,毕其一生只为求得一丸仙药,却无意中催生了黑火药的诞生,他们的配方带给后世无尽的恩泽。父亲与邻人在那个年代,为生存所迫,居然隔空获得了先贤们的恩惠。亘古的智慧在亘古的长河中亘古地流动,在现实的河道里随手一捞,出水就是一条锦鲤。
古代火盆的需炭量是个大数字,极寒天气下,人们注重的一定是数量,至于质量上有无瑕疵,必不会过多苛责。白居易笔下的卖炭翁,那个可怜的老人,历尽艰辛烧成的木炭想必很多,装满一车。令人哑然失笑的是,父亲和邻人们做着古代丹药师的精细活计,却存储了卖炭翁的炭量。及至配制火药时才发现,他们辛辛苦苦烧制的柳木炭,大多排不上用场,按着配方上的用量,足够他们连续用上七、八年。
早年间,大一点的村镇甚或城镇,腊月二十开始,都会迎来持续数天的热闹日子,称作年集,专为购置年货开设的集市。其实,可置买的年货并不多,只比平常多了一些过年的必需品。人们囊中羞涩,赶年集就是贪图那种欢庆气氛,沾染年节应有的喜气。在拥挤而尘土飞扬的街巷里来回游走,并不担心扒手的光顾,都明白,任他们翻遍棉袄棉裤所有的衣兜,谁也不会多过三毛五毛,甚至衣袋空空,光光净净,来去潇洒,活像济公。
大人们有他们的去处,问问大葱的价格,打探一下粮食行情,或到骡马市场上转转。孩童们自有钟情的地方,无一例外都是鞭炮市场。一听到急促的爆竹声响,声音哪怕只是短短的几秒钟,也会循着声响跑过去。暗红色的鞭炮在墙上挂了一串串,卖者夸张而幽默的作着宣传。地上有几个木板箱子,缝隙很大,里面的鞭炮花花绿绿,窥视着孩童难以掩饰的心事。
父亲领着我,赶过同样的年集,挤过同样的街巷,我也同样跑向响起鞭炮声的街角。所不同的是,我们有时带了自制的烟花,在年集上出售。也就是说,我那时候是个小商人。虽然衣衫褴褛。
父亲领着我出售的烟花,造型别致。长短粗细均如手指的纸筒,装上配进了烟花的火药,用花色的麻头纸封了口,平行着两两绑在一起,但两端要各自探出一半的长度,好像一架小火炮。中间穿一根细绳,那是提绳。点燃后,斜向喷射的烟花形成的后坐力,促使纸筒旋转起来;一筒燃尽,会自行引燃另一个纸筒,这时会反向旋转,一边旋转一边向外喷洒出五彩的烟花,新鲜而安全。
这种小型烟花,我们直观地叫它“小转盘儿”,正式的大名唤作金盘银掌。
制作这种烟花的工序中,我只有一道工序可以直接上手,就是把母亲剪好的纸叠放整齐,把剪短的火捻放进盒子里。后来,趁父亲休息的间隙,我拿起小巧的钢柱,在上面缠上一层纸,用一把叫做“推子”的木板,狠狠地推着缠了纸的钢柱,想着像父亲一样卷出一个纸筒来。可以想见,我只把纸卷成了弧形,松松垮垮,还被转着圈的钢柱磨了手。
不知古时候,葛洪、孙思邈他们配药时,是如何称量火药成分的。看到父亲掂起那把极其精巧的小秤,我立即想到中药铺,戴着老花镜的中医,站在众多小抽屉前,正抓了一把干瘪的根根片片。纤细的秤杆儿,半个巴掌大的铜质小秤盘儿,像极了一具精密仪器。父亲配制火药时,正是用它把火硝,硫磺与柳木炭精确到毫厘的。
试药的时候,会根据烟花的亮度,产生烟雾的大小,燃烧时的声音,对各成分加以微量调整。这是我最期待的时刻。父亲也总是让我拿着装填了花药(就是火药)的纸筒儿,点燃后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我一会儿跑向鸡窝,惊吓得公鸡母鸡咯咯叫着乱飞,一会儿又冲向墙根的老鼠洞,把烟花喷进去,观看从另一个洞口逃出来的一窝老鼠,其慌不择路的窘态,让我至今忍俊不禁。
喷洒的烟花,照亮了黑白年月。金盘银掌,转动了我的人生之轮,使我忘忧地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