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之城(三)
街道两旁,被各色小摊铺满,不过,倒不显得拥挤吵闹,叫卖声很轻柔,不同于其他地方仿佛要把你生生拉到摊前的叫喊声,这里小摊的叫卖声,仿佛只是给你做个提醒,这里有什么,你如果需要就上前看看,不需要就只管走路,没什么攻击性的叫卖像是这城市独特的背景音。
女孩的兴致不错,对什么都好奇,拿起小镜子照照,比对着各种胭脂的优劣,最后挑出最满意的,笑了笑,又放回原处。
“学校可是禁止这个的。”她说。 这条热闹街道的尽头是碧波潭公园,小地方不大,却蛮充实,布局颇为考究。 我们于林间小径散步,踏着斑驳的光影,两旁的青树翠竹,被雨水洗过,又被阳光上了一层釉色,绿得耀眼。
“请留步。”我们听到了一句苍老的声音,停步去看,是路边坐着的一位老人发出的,他的面前是一张画板,看样子是来公园寻找写生素材的。
“爷爷,叫我有什么事吗?”女孩走上前,好奇地问。
“小姑娘,不知道你愿不愿意留一点时间给我呢?”老人问,声音拖得很长。
“我可以的,需要我做什么?”
“能不能当我的模特呢?”老人问。 “我吗,”女孩有些害羞,又有些期待:“可我没有经验啊。”
“不需要做些什么,只要坐着不动就可以了,你很有气质,是最适合我作品的模特了。”
女孩不再犹豫了,她按照老人的要求坐下,摆了一个老人所说得最有气质的姿势,紧张又兴奋地等待着最后的结果。 不知怎的,一股不安涌上心头,隐约之中,我觉得这老人的笑意之中,像是隐藏了什么,更深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却说不清楚,当我去思考时,却感觉头痛欲裂。
“好了吗?”女孩轻声细语地说,唯恐破坏了那个完美的姿势。 老人叹了口气,露出难以言说的神色。
“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叶清然。”女孩说。
老人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了,露出满意的表情。
“已经完成,可还不能给你。”老人说。
“为什么?”
“缺一丝灵魂啊,一丝灵魂……”老人喃喃道,声音越发模糊。
“下次见面,我会把画给你,”说到这里,老人深陷的眼窝中,飘出两道幽幽的光:“不过,你真的期待那一天吗?”
“当然越快越好了,不过,我下次去哪里找你呢?”女孩问。
“总会找到的,不必着急,不必着急……”老人收起画板,踱着步子,不紧不慢地向外走去。
“站住。”我追上前:“干嘛不把话说清楚。”
老人转过头,面向我,似笑非笑道:“知道了名字,就没办法了。” 我愣在原地,身体在那一刻像是完全不受控制了。
不知过了多久,身边传来女孩的声音。 “你怎么啦?” 我回过神,那老人早已消失不见。
“没什么,我们走吧。” 碧波潭像一个无底的深渊,潭面漂浮着一层浅绿色的幻影,我们泛舟其上,随浪漂泊。
“你怎么显得心事重重的,刚刚那老伯是不是和你说了什么?”女孩问。
“没,我可能是第一次在这里经历晴天,有些不适应吧。”
“第一次来这里,都会不适应吧,记得上一次晴天是在三个月前,那次阳光还没有那么强烈。”
“那次晴天你们做了什么呢?” “三个月前吗?”
城市的颜色,在雨水中被褪去,视线逐渐模糊不清,叶清然撑一把伞,走进雨幕中,放学后应该回家的,可今天她却不想,她决定在雨中多逗留一会儿,不是为了欣赏什么景色,也没什么想去的地方,只是走着,走着,朝光线最暗的地方,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是觉得有一种强大的力量驱使着她,让她不由自主地想去找个地方逃避,走过一条街,她看见毛小六,那个卖报纸的孩子,他的手中拿着一个馒头,那馒头被雨水泡得发了,呈现出不好的形状,可毛小六把馒头握得紧紧的。叶清然走过水洼,发出的声音惊动了他,他们的眼睛对视了,毛小六有些慌乱地放下馒头,头也不会地逃跑了。
她叹了口气,继续向前走,现在她终于找到自己想要的那片黑暗了,这是一条以前从未来过的街道,两边是已经破败的店铺,玻璃窗早以消失不见,透过那空空的洞向里望去,是一摊一坨被雨水泡过的,脏兮兮的杂物,塑料袋,关系,包装纸,沾满泥的绳子……
街道坑坑洼洼,有几处的井盖已经不见,井口积满了无处排放的污水……
井口外,横着几具尸体,死亡已经变得很常见了,可她还是忍不住落泪,她无法不同情这些已经失去生命的人,他们在某一刻,也曾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可现在,只剩下一具具湿漉漉,脏兮兮的躯壳。
“愿你们在天国能够一切安好。”女孩双手合十,祈祷着。
面前的瓦砾突然被扒开,钻出一个人,他一头乱发,眼珠混浊不清,身形如枯木,一双细长的手呈自然的弯曲状态,他弓着腰扑过来,女孩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重重地压在身子底子,他张开嘴,得意地笑了,一口交错的黄牙,挂着混合着的不明液体。 女孩想要叫喊,可那个男人出手更快,一只手摁住她的嘴,一只手探向她的胸口……
乌云像是飞舞的漩涡,在一瞬间,四散而去,阳光不留情面地洒向大地。 那男人惨叫一声,双手捂住眼睛,跪在地上,身体扭曲着,长时间的阴郁让他有了一双可以应对黑暗的眼睛,却再也接受不了阳光了,他的眼前一片漆黑。
女孩趁机把身体抽出,没命地跑出了那片黑暗的巷子……
经历了长久雨水的侵袭,现在的一切都变得格外可爱,柳树下被分割的小小阴影,阳光投射在水面上,被搅碎后,散成的点点星辰……
“上次的晴天,你做了什么?”我问。
女孩摇摇头:“我什么都没做,那天我病了,整天都躺在家里。”
傍晚,橘红色的夕阳拖下长长的影子,不少人聚在湖边的石沿上,欣赏着难得一见的景色。 “你在想什么?”女孩问我。 “只是在思考,没有具体想什么。” “那到底是什么?” “什么也没有,有时候思考不是为了想出什么?” “那思考还有什么意义呢?” “干嘛一定要有意义,做什么都要思考意义,这样不累吗?” “怎么会?”女孩惊讶地张大嘴巴:“有一个意义才能更好地去做事啊。” “所以没意义的事就不去做了?”我问。 “也不是吧,”女孩有些艰难地思考着:“还是要做一些的,但我还是更愿意去做有意义的事。” “比如?”
她转过头,看着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口和我说道:“我带你去个地方。” 我们出了公园,走上一条荒凉的小路,在路的尽头停下,眼前是一片废弃的建筑群,看上去是一个学校的旧址。
“已经破得不像样子了。”我不由得感叹。 “这是我们的秘密活动基地。”她说。 我们走进学校,来到操场上,她向四周望了望,回头对我说:“今天我们来得太早,成员还没到。” “成员?” “这是秘密组织哦。”她一脸神秘地说。 “要保密吗?” “当然。”她说,迈步向教学楼走去:“我还有点事要做,一会儿回来,你就这里随意逛一下吧。”
旧学校能够参观的地方并不多,操场上齐齐摆了两排篮球架,已经很旧了,铁锈满布。我踏着满地枯叶,沿着操场,漫无目的地兜着一圈又一圈。我觉得自己已经走了很久,可女孩还没回来。我来到台阶上,坐下来,目之所及处,是一片温软清澈的天空,云朵似有若无做为点缀,大片大片的蓝色像水一样灵动地翻滚着。
正当我出神时,从云的尽头响起一阵风声,接着一个篮球划过一个优美的弧线,正中我的头。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搞蒙了,茫然地向四周望了望,并没什么人。
“下面,下面。”一个声音嚷道。 我把视线向下移了移,台阶下,是一个瘦小的身影。 他见我看到了他,满脸得意的神情。 “干嘛的?”他问。 “路过,进来坐坐。”我回答。 “坐坐,不知道这里有规定吗?禁止入内。”他撇着嘴,两腿站得更开了些。 “谁规定的?”我问。 “我。”它拍拍自己的胸脯,很神气的样子。 我把头扭过去,没再理他。
他似乎对我这样直接无视的做法很不满,又绕到了我把头扭过去的方向。 “不过呢,你想在这里待着也不是不可以。” “恩。” “这个”他把几个手指放在一起搓了搓:“这个,你懂吧。” “我没钱。” 他一愣,估计也没想到我会这么简单直接。 “没,没钱就快点走。”他声音有点发虚。
“不走,我要等人。” 当我这句话一说出,他彻底说不出话了,仿佛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们就这样僵持了半分多种。 “怎么,”我笑着问:“不继续了。” “继续什么?”他显然没什么好气。 “该赶我了。”我说,现在又没什么事,正好逗逗他。
“你,快点走,这里禁止入内。”他说。 “如果我不走呢?” “你……”他又被我噎得说不出话来了。
“勒索就该有个勒索的样子吧。”我说。
“我……”
“嗨,小远,你到了。”身后传来女孩的声音。
“清然,我……”那个被叫做小远的男孩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 女孩走到我们旁边,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突然恍然大悟般说道:“对了,我给你们介绍。” 她拉过我的手,对着那男孩:“这是我新结识的朋友。” 又指着那男孩:“这是小远,我们组织的成员。”
“哦,你好。”我笑着伸过手,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和我握在一起:“你好。”
我们三人走入废旧的学校,沿着幽深的走廊前行,到了尽头,豁然开朗,是一间较为宽敞干净的教室,我们折进去,里面已经有了几人等候,见我们进来,招了招手,女孩依次介绍完毕,各自落座。
“今天的活动主题是什么?”一个胖子举起了手。 “什么都好,快点说吧。”旁边的瘦子一脸不耐烦,反复看着手表,好像一会儿有什么大事要忙的样子。 “都安静点,听清然说。”又一个男声出现制止了他们,那声音清澈响亮,很有气势,我顺声音望去,是一个身材匀称,相貌英俊的男同学。
女孩看着她,眼中流露出感激的神色,点了点头,迈步走向讲台。 “今天叫大家来也不是什么太重要的事。”
“那我可以走了吧。”瘦子接过那话茬,迈步就要向门外走。
“侯勇,你给我站那儿,话没说完呢,知不知道尊重人。”那清澈男声向瘦子喊道,瘦子耸了耸肩,又坐回了角落里。 女孩叹了口气,仿佛已经习以为常了,继续说着:“关于上次那次募捐活动,大家进行得怎么样了?”
“我,我!”胖子把手举得老高。 女孩露出欣喜的神色:“好,那你来说。” “一分也没有。”胖子双手一摊,很无奈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