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婶
1
七婶嫁给七叔时是二婚。
如果不是为了儿子安安,七婶这辈子恐怕都上不了七叔家的炕头,更不会和七叔一个锅里摸勺子。
不是七叔人长的差,其实七叔模样身板都带劲,人怎么看也挑不出什么毛病,但是脾气却像屎壳郎滚粪蛋——臭到家了。
以前,也不是没有姑娘看上他,可是托底实人一打听,便像打了水漂的石头——没了下音。一直拖到了三十大几,还是光棍一条。
农村汉子,家里娶不上媳妇的,无非三大原因:家里太穷,脾气太臭,模样太丑。除了第三条,其他两条七叔都占了。
遗传这个东西邪乎的很,连脾性都一辈一辈往下传。从我爷爷那辈起,就是出了名的臭脾气。一年到头,没见过我爷爷有过一个笑脸,说过一句软和话。整天嘟噜着一张锅底脸,活脱脱一个冰坨子。打我记事起,我奶奶的眉头就从未舒展过。
有一次,我爷爷因为一点莫须有的小事,把我奶奶骂了个狗血喷头,门牙打掉了两颗。气得我奶奶七天七夜汤水没打牙,差一点命就没了。我爷爷却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那心就像是场院里的碌碡,没有一窍是通透的,死犟死犟,鬼都没辙。
有其父必有其子,我七叔除了遗传了一副好皮囊,其它一无所长,臭脾气到是一点不落,照单全收。我爷爷的基因真是强大无比,兄弟七个一个比一个脾气臭。
2
七婶的前夫冯秀才算是我们村的才子了。
六、七十年代村里的青年识文断字的少,冯秀才凭着自己肚子里的二两半学问和一张巧舌如簧的嘴,跟村里一个年轻姑娘搞事情,结果把人家姑娘的肚子搞大了,最后只能和七婶离婚。
这事闹得沸沸扬扬,巴掌大的小村子发生了这样的糗事,就如同在沸水里埋了个地雷,炸出的水花都是烫人的。
冯秀才的大名在十里八乡都是带色的,名气比乡长都叫的响。当时二人已有了两个孩子,五岁的男孩安安跟了父亲,三岁的女孩花花跟了母亲。
七婶抱着花花离开的那天,北风肆虐,冷空气说来就来了,一点预警都没有。人生无常,谁也不知道哪一天会遭遇到什么变故。安安去年的棉袄,胳膊肘都露出棉花了,男孩子生性调皮,整天蹭来蹭去的,一投不到心眼就满地打滚,整天像个泥猴子。
小孩子身体长的快,一年一个样,个子眼见着往上蹿,去年的棉裤又短了一大截。打算着今冬闲下来时给安安做件新棉裤新棉袄的,谁知——安安怕是再也穿不上娘做的衣裳了。小安安这一阵嗓子老是咳嗽,药汤死活喂不到嘴里去,每天都要给他炖一碗冰糖梨汁的。炖这个要细功夫,小火慢熬,功夫到了汤汁才浓,汤汁浓了,效果才好。娘走了,以后谁给你炖?要是耽搁了治疗,留下后遗症,可是要遭罪的!七婶抱住幼小的安安,想说的话有一肚子,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母子三人哭得撕心裂肺,外人看着都湿了眼眶。
3
半年后我奶奶托人为七叔提亲,七婶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七叔和她的前夫冯秀才家是前后院的邻居,只隔着一条街,前院、后窗彼此望得见。一个村子里住着总能和儿子遇到吧,哪怕站在角落里,偷偷望上一眼,足够了。至于爱情,世间哪有那么多花里胡哨的东西,只不过是两个人为了传宗接代凑在一起相互苟且罢了。生活就是从这口油锅跳到另一口油锅里,说白了就是煎熬,本就不该有什么奢望的,是福是祸,随它去了。
没有鞭炮锣鼓没有婚礼,七婶领着花花过门的时候,正是春天。春风抚在脸上,却没有抚开那满脸的倦容。
七叔家门口那棵碗口粗的杏树正热热闹闹地开着,甚是应景。七婶停住脚步不禁多看了两眼,心里的那团希望也像这杏花一样,在心底的角落默默绽放。
七婶心细手巧,面食做的美。烙出来的油饼焦黄酥脆,香味飘过半拉村庄。和花花同龄的我时常寻着油饼的香味来,又总能在七婶家过了嘴瘾,解了馋虫,心满意足地去。
七婶人很瘦,细细的骨架,干瘪的胸部,外表干硬,给人一种硌得慌的感觉,像一架没有血肉的风筝,一阵风就能刮出三里地。不像那些丰满圆润的女人,总给人以无限的想象。
七婶少言寡语,笑更是难得,她以自己的行为和表象始终与这个世界保持着距离,只有在无眠的黑夜泛滥出来的痛让她知道自己还活着。她悄悄留意着安安的行踪,对面那个熟悉的房子里曾经有过属于她的短暂的幸福,可惜时过境迁,咫尺亦是天涯。
4
清明节这天,安安一个人在空旷的街上逐着飞碟玩,随着翻飞的飞碟跑来跑去,还是那个好动的皮小子。七婶就躲在墙角背阴处,含着眼泪瞅,心生生揪着,怕他一个不小心跌倒了。
安安瘦了,小脸整个瘦了一圈,头发也该理了,炸毛炸翅像个毛燥的刺猬。还是以前那条黑色的条绒裤子,两只膝盖破了两个大洞,像两只眼睛晃的人心里难受。真想变成两块补丁,贴在儿子的两个膝盖上,那样就能时常感受到儿子的体温了。不知道那个女人待你咋样?做的饭你吃不吃得惯?外人怎么可能像亲娘一样贴心,就算对你再好,也只是表象罢了。
像鬼附了体,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走到了小安安的身边。看到小安安怯怯的眼神,她的心颤了一下,所有的思念、委屈在这一刻迸发。她双膝跪地一把抱住小安安,头伏在儿子肩膀上,小心翼翼地把脸贴在那张小脸上。是幸福是激动是悲伤?五味杂陈,说不出是哪种感觉。她觉得自己应该笑一下,可是一咧嘴却哭了。她的一系列举动把安安吓着了。小小的他使劲挣脱母亲的怀抱,他好像不认识他的亲娘了,一双眼睛怯怯地打量着她,满脸的惶惑。七婶慌乱地从布兜里掏出两个鸡蛋讨好般递给安安。
七叔就是在这个档口出现的,一只结结实实的拳头怒冲冲地抡了过来,七婶的一只眼睛顿时乌青黑紫。七婶懵了,一时之间天旋地转。七叔夺过两个鸡蛋摔在地上,鸡蛋有黄有白,碎了一地,七婶的尊严也碎了一地。
5
七叔的打骂成了家常便饭。他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好像所有人都欠他的。娶了一个不省心的二婚女人,心里只想着那边的臭男人和他的孩子,他像个冤大头替别人费心费力养孩子。却得不到这个女人一个笑脸一句掏心窝子的话。七婶嫁过来的目的,外人心里明镜一样,只有七叔心里不愿承认,他觉得他的拳头能征服天下。
七婶认命了,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她不想说,能说出来的痛苦不叫痛苦。
七叔好吃香椿芽,墙角下种了一排的香椿树。春天来时,香椿树像一排妖娆的女子,散发着一种独特的奇香。香椿树的芽儿在料峭的春风中刚冒出来叶尖尖,七叔便把嫩芽掰下来,让七婶做他最爱吃的香椿芽煎鸡蛋。七婶很闻不惯香椿叶那股直往鼻孔里钻的异香,还是屏了呼吸去做七叔的下酒菜,尽管她知道七叔每次喝完酒都要撒泼发酒疯。
一次七婶答应地稍微慢了一步,可能是嗅到了某种无声地抗议,七叔感到自己一家之主的地位和尊严受到了严重蔑视,他一把采过七婶的头发,把手里的香椿连梗带叶死命往七婶的嘴里塞。七婶的嘴唇流出了血,却紧咬牙关,固执地不肯说一句软话,一双眼睛怒目圆睁,眼神里是从未有过的倔强。七叔居然被她的眼神吓到了,尴尬地松了手。
七婶在七叔面前一直是一个懦弱的近乎可悲的女人。我知道,七婶是在委曲求全,为了心中的那份柔软,不得不吞下所有的委屈。
6
日子在风霜雪雨里苟且,时光在酷暑严寒中老去。
安安上学了,安安又长高了,安安长成一个半大小伙子了。
那年夏天,在一个有着星光的傍晚,七婶遇到了已经考上高中的安安。安安比她都高出一头了,恐怕一米七都多了吧?就是有点瘦,这傻小子肯定不知道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人长大了,似乎深沉了许多,再不像之前的那个皮小子了。
“安安。”七婶试着叫了一声儿子的名字,那声音分明是颤抖的。安安停住了脚步,七婶抖抖索索从兜里拿出了自己偷偷攒下的200元钱,快速塞到了安安的裤兜里,生怕被什么人看了去,再生事端。声音里满是卑微:“安安出息了,听说你考上了一个好高中,就知道会是这样的,安安打小可就聪明。这点钱你拿着用,可别嫌少啊,这是娘的一点心意。”
安安一句话都没有,始终冷着一张脸,那种冷静让七婶心里发慌,她的表情更显得卑微。他赌气把钱拿出来扔在地上,甚至没有回头看七婶一眼,像一个有着一肚子委屈,在和母亲置气的孩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七婶望着儿子远去的背影,眼泪像打开了的闸门。安安呀,这些年你也不容易,娘知道你心里委屈,娘不怪你。你记着,在娘心里你永远是娘的孩子。
她的嘴角颤抖着,却吐不出一个字。生活再苦再难,她都能忍受,最接受不了的是儿子对她的恨。
生活的无奈就在于,你越接近于真相,生活就越残忍。即使你搭上一生,也是徒劳。
看到母亲紧锁的眉头,已经懂事的花花,深知她内心的一切苦楚。这些年她把一切都看在了眼里,藏在了心里。她恨那个当初抛弃她们的父亲。
“我哥怕是受了某些人的蛊惑,我想给我哥写封信,告诉他事情本来的真相,告诉他当初你是怎么离开的,告诉他这么多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算了吧。我们就不要去打扰你哥的生活了。”一声长叹驱走了内心所有的苦闷。七婶突然就释怀了,她明白,互不打扰,其实就是最好的相处方式。
一切在继续,七婶又回到了烟熏火燎鸡飞狗跳的日子,坦然的接受着命运的安排。她不再奢望什么,这些年来,她已经想开了很多。能奢望什么呢?当初来的目的不就是为了能多看儿子一眼吗?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人呀,不能太贪心了,太贪心了,失望就会越大。她不奢望儿子能回报她什么?只求远远看着他;看着他长大成人,看着他娶妻生子,知道他过的很好,就心满意足了。
日月逐着光阴走,老牛拉着犁耙行,老屋在岁月的交替往复中斑驳脱落。七婶的背越来越佝偻,皱纹也越来越深刻,生活的沧桑在流年里越积越深。
门口的那棵杏树已是老态龙钟,满目疮痍。岁月的刻痕划过它满是疤痕的身体,记录着一段光阴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