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思文学人文社科

浅谈《红楼梦》中的时间意识

2018-05-30  本文已影响421人  颍川荀清

存在于三维世界中,个体可以借助/不借助工具在空间中自由移动,却只能任凭时间单向前行,无可奈何。逝去的时间只能于记忆中追溯,未至的时间幻化着无限可能,一切个体只能在流动的当下里把握眼前的片刻光阴。若这种生命个体还具有智慧,具有无限开放的精神境界,二者便会碰撞出无限的悲哀——人无法逃脱自然规律的限制,无法走出时间的困境,却或多或少怀着超越自身有限性的期待,便不由得在时间面前产生生命焦虑。倘使在一段时间内,人恰巧遭逢沧桑巨变,万思千绪心头交并,或许就浇灌成了《红楼梦》这般伟大的作品。本文从时间维度走近《红楼梦》,或许很难得其精要,但也是一种体悟和尝试吧。

一、莫道兴衰自回轮——时间与叙事

时间是文学作品惯常涉及的主题,也是绝大多数叙事的线索所在。清人于《红楼梦说梦》中云,“红楼梦者四时气象”,曹雪芹的确有意加重季节叙事和时间描写以表达内心所感。季节,不仅仅是自然现象与物候交替,其更多意义上承担着人的生命意识和精神情绪,这一点在红楼梦的十九个生命年轮中可谓体现得淋漓尽致。

生命年轮——十九载春夏秋冬与其中的小轮回

在《红楼梦》第一百二十回贾宝玉即将离尘出世与贾政告别之际,贾政若有所悟地说:“那宝玉生下时衔了玉来,便也古怪,我早知不祥之兆,为的是老太太疼爱,所以养育至今。······岂知宝玉是下凡历劫的,竟哄了老太太十九年!如今叫我才明白。”由此可见,除却僧道一段,十九年这一时间片段便是红楼梦的主体叙事长度,红楼梦的季节轮回便在这十九年中展开;除了十九年间从顽石入世到万境归空这一整体的兴衰循环,十九年间每一个春夏秋冬也都各自完成了一场荣枯交叠。虽然作者出于价值时间和叙事密度的考量,刻意调整了不同年份不同季节的叙述长度,许多年份许多季节并不得见于作品之中,虽然红楼梦在季节上存在错乱(例如第十二回末“谁知这年冬底,林如海的书信寄来,却为身染重疾,写书特意来接林黛玉回去”与后文“九月初三日巳时没”存在冲突,误抄“八月”为“冬”难寻例证;例如第六十九回尤二姐吞金自尽于腊月下旬,七十二回贾母寿庆后即八月上旬,凤姐却对贾琏说“后日是尤二姐的周年”等),但这并不影响以季节轮回为基础的时间叙事建构,二十三回宝玉咏大观园四时也能体现作者对四时变换的敏感。季节,本只是一种极其普通的自然现象,冷暖光照更替也本只由地球于星系中的位置和转动模式所决定,却作用于人的文化心理,逐渐积淀为特定的文化取向。面对自然物候的周而复始,人一方面可以预料到自身的命运——兴盛到枯朽,温情到萧瑟,一方面又不免在无尽的季节轮回中反观自身的有限,从而,季节成为了一种文化符号、情感标记,也成为了人们衡量时间的生命节点。四季变换于文中与贾家兴盛转衰紧密对应,便更惹感慨,更添喟叹——虽不能把人事代谢自然化,认为其也如四季般必然循环,但种种原因作用下的家族兴亡常在特定的价值体系下被视作“天道轮回”,世事更替与季节百转的相似之处更使人对春夏秋冬萌生神秘感和苍茫感。

价值时间——特定的情感雷达

物理概念上的时间恒定不变,匀速流逝,并无值得聚焦之处;然而,当人参与到生活中,时间便因人的行为实践与心理感受而被赋予了特定的意义,中国古代“伤春悲秋”的传统便是人对时间、对季节的主观化认知。无疑,《红楼梦》中的时间节点也是作者精心设计的价值时间。

首先从季节选取上看来,“伤春悲秋”传统于《红楼梦》中大有体现:纵观全书不难发现,秋、春二季是作者着墨最多的季节对象。败落惨淡、草木肃杀的秋季渲染着凄凉冷寂的氛围,在《红楼梦》中,作者更用秋季将人事代谢衬得悲凉满目。十三年时宝玉与众姐妹搬进大观园,乐事颇丰,可谓是红楼中最喜乐鼎盛之时,可秋季仍有宝钗道出湘云家计困难,有宝玉趁凤姐生辰祭奠金钏儿,有薛蟠戏柳湘莲遭打,热闹欢腾之中,秋季便借势为贾府暗中染上哀色;更不复说十五年时贾府运势损减,王夫人抄检大观园,贾母寿辰暗流涌动,中秋闻笛落泪,以致十九年秋时“悲凉之雾,遍披华林”之境遇。秋季,与作者抒发“悲”“衰”之感慨情怀始终难以分离。而春作为万物兴盛、生机萌发之时本应以轻快愉悦为底色,在红楼梦中却也被作者用以抒发流光容易把人抛的时间焦虑和生命意识。二十三回中,面对桃花落华遍地,宝玉不忍其遭人踩踏,便将落花兜起,使之远随流水香;黛玉更是轻将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二人方式不同,心意却相通——不忍最为美好、灿烂的生命逝去。后来黛玉听梨香院十二女子唱及“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痴情落泪,怕也是联想到自己生命中如春一般绚烂明媚的时光终将消散,难逃生命之冬,乌发如银、红颜枯槁的结局。人赋予时间以感知意义,寄托情绪与体验于季节之上,便不由得因草木枯荣生发万般感慨。

除却秋春之外,冬夏二季虽在《红楼梦》中用墨较少,但这一极寒一极热的季节对比也在作品中有所体现。甄士隐梦在“炎夏永昼”一僧一道携石下凡,或许暗指宝玉生于夏季;最后贾政追出,只见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宝玉的尘俗生命终止在凛凛寒冬。依炽烈而生,归冷寂而去,强烈的冷热对比不仅让作品首尾呼应,终归寒凉的结局也意味悠长。

除却季节选取,《红楼梦》对不同年份的记载亦有很大差别,其中第十三年占据了最大比重,若笔者未理解错误,从十八回直至五十三回均是贾府十三年的盛况叙述。如前文所提,十三年是贾府最为热闹、繁华的年月, 虽暗藏些许悲事,总体上仍是极其喜乐的基调。作者在十三年上聚焦如此之久——一是极尽所能地阐述贾家何等得势何等鼎盛,使人顿觉贾家原来有如此长久的美好光景,价值时间不免产生欢愉长久的倾向;而后贾家日复萧条冷寂,作者又掌握着时间这一叙事节奏,带来兴废无常、去势太匆匆的慨叹。等速流逝的时间在作者笔下似乎时快时慢,这便是作者赋予时间以价值意义——依据所思所感,设置不同的时间聚焦以提升作品的情感张力。

二、弗待于时叹宝黛——疯话与泪水

虽说“天人合一”是个过于宽泛的命题,但面对自然界中的荣枯有定数,人却不免发出生死无常期的感慨。当季节年轮奔腾而过,当四时舍我驱驰,人生的结局似乎也能一眼望到尽头,今我隐约欲何为?这或许就是弗待于物的宝黛二人所必须回答的问题和不可逃脱的忧思——疯话由此,泪水亦由此。

从前身开始,宝玉就注定难逃时间的魔咒。自补天不成起,这块具有灵性——感知能力的石头便在苍茫蛮荒的时间里吟唱着无尽的孤单。无论按程本抑或脂本对石头入世之言,无论主动抑或顺从,面对茫茫无尽的存在与永恒,这块石头终究投于红尘,以有限生命的感知落入无尽时间之中。这般身世安排或许也是对宝玉的一种解释:在那个众人碌碌被规范化生活的时代,宝玉却能因前世而具有天生敏感、深刻的生命体悟。

宝玉常出“疯话”,常常想象自己诗意的死亡。他每每念及身畔万物千人终将逝去的结局,总要说出“化成一股轻烟”“死于此时”“再不要托生为人”等等这般话。除却宝玉自己的思考与想象,大观园里的“死亡体验”更强化了他对命运与死亡的焦虑——金钏儿落井,晴雯死去,秦可卿病逝,黛玉也香消玉殒,身旁人的相继离去无疑更激化了宝玉眼中生存和死亡的矛盾——当生命中那些最值得赞赏的东西遭遇非人力所能挽回的劫难时,人对生命的思考就会更深刻,幻灭感和无常感就会愈发明显。比起自己孤独地守望在时间里,看着所珍视的一切纷纷如烟,他宁可选择“马上就死”这种方式作为无力挽回的解脱。然而笔者私以为,宝玉的“马上就死”并没有看起来那么悲伤——逃避等待死亡过程的消逝悲剧,亦是肯定当下的幸福,追求生命的意义。海德格尔的死亡哲学有“向死而生”的观点,面对终将来临而必然来临的结局而对现在所拥有的事物倍加珍重,虽不能真正解决生死的根本冲突,却是人生在世的自我安慰与生存选择。

黛玉也是《红楼梦》中经常思考生命的人,飘零的身世强化了她敏感的天性,寄居贾府又极富自尊心的她更是“步步留心,时时在意”,这样敏感多疑的性格使黛玉常常怀有强烈的生命意识。面对落红遍地,黛玉自然而然地将自己与落花作比,“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便是她触景生情的生命感叹。而“天尽头,何处有香丘”便是黛玉对生命意义的追问——她的信念便是“冷月葬花魂”与“质本洁来还洁去”,既然生存没有意义,那么主动选择死亡便是对自己精神执着的守护。个人认为,辛若水《从林黛玉、葬花吟的魅力到精神自杀》一文中的观点颇有道理:“林黛玉以其精神自杀完成了对末世的抗争,完成了末代儿女情,也成就了其高洁的个性。”黛玉对死亡早有预判,自身体弱或许也影响了她的生命情绪,这使她更加看重生命未消散时的精神追求。时间会带来生存和死亡的尖锐对立,面对这般矛盾和冲突,宝黛二人虽也有死亡焦虑,却能勇敢地对现实的荒唐作出反抗,不失为所谓的“斗士”。

三、生与死一切成空——时间与存在

合上《红楼梦》,大多数人都会怅然若失地想起那句“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时间使生命个体注定消逝,从而给人类这种短暂的存在无尽的沧桑慨叹。这便是有死者的痛苦,是你我无法逃脱的悖论与生存困境——从出生开始,便能一眼望见一切成空的结局。生命的到来是个偶然,死亡却是必然,况复生命中充满了各种意外与不确定性,更使人产生对存在的怀疑和对未来的恐慌。对生命的终极思考是人类进入文明阶段后面临的最重要问题之一,是哲学得以产生和发展的重要源动力之一,更是人本身的觉醒和解放。若以我鄙陋的见解对《红楼梦》的一部分主题进行猜测,那便是终极关怀这种共通精神了吧,这也是人类千百年来永恒的思索,即对生命本源与死亡价值的探求。人类作为生物个体,无法摆脱自然规律生老病死的限制,可偏偏因为智慧的痛苦有了超越自身有限性的理想。终有一死的人向往永生,或者向往所珍视的事物永远留存;向往永生的人又终有一死,人被抛入如悖论一样的境遇——自始至终都面临着有限与无限、相对与绝对、暂时与永恒、现实与理想的激烈冲突。

这样的终极问题没有答案,可人依旧要思考,依旧要生存。既然生命终究归于沉寂,归于成空的彼岸,那便去如宝玉一般反抗世界的荒唐,去拥抱生命的精彩与不易,去尊重每个个体生命,去率性人情,去走向自由,去抛却俗利,何顾功名——去逃脱妖魔化庸俗化的社会塑造,尽力活出生命的本来姿态。人类作为一个物种,必然以族群的形式存在方能发展,文明进化后这种组织形式也就成了今天所谓的“社会”范式。个体生而于社会之中,难以真正与他者、与社会彻底切割而存在,遵循某些社会规则也是理所应然;可若就这般彻底浮沉于社会之中,任凭社会秩序和规范将自己打磨成一个成功的部件,那么这一程终将灭亡的旅途是否能满足我们对生命意义的想象呢?答案应当是不能罢——生命中的一切都将归空,那么在归空之前,何不趁灵识尚在,做一回自我呢?

除了消极地等待,除了略带颓废色彩的抵抗,我们还能如何看待“空”——虽然漫长的时间相对于我们每个人来说接近于永恒和无限,个体生命于其中不过扁舟一叶转瞬如烟,但之于生命个体,自己所在的时间维度于自己而言已经是全部,历史与未来均是不可真正感知的想象。不必悲凉,毕竟于时间而言,我的渺小可以被无限冲淡却不能被彻底抹去;于自己而言,我所体悟的时间已是我的所有。时间苍茫荒凉无穷无尽,我所体验的就是万般色彩,就是我存在维度里的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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