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的婚姻
母亲已跨过68岁的门槛,父亲大母亲7岁,由青丝到暮雪,俯仰之间,他们相偕走过了固若金汤的金婚。从我懂事起,这段最典型的中国农村式婚姻,不算完美,磕磕绊绊,历经风雨,到越老,父亲和母亲越心心相印,相濡以沫,足以让我们后辈景仰。
外婆去世很早,留下了孤单的母亲,仪表堂堂又识文墨的外祖父续娶了当地以美貌出名的继外婆。外祖父和祖母是同姓的远房亲戚,因父亲从小被祖母经常带去娘家小住一段时光,外祖父看上了非常聪颖的父亲,于是主动跟我的祖母提亲,联姻。母亲在非常懵懂的16岁,对父亲毫无了解的情况下,在外祖父的逼迫下,就跟父亲完婚了。新婚不久,因响应湖南修建最大的水库,为围湖造田的政府号召,在没有任何补贴的情况下,跟着一群人跋山涉水从山区来到了一片荒凉的洞庭湖区。那时可真是一穷二白,房子的墙是芦苇杆糊着泥巴或者牛屎,房顶是茅草盖的,完全就是简易的棚子。听说一下雨,床底下就有大把的鱼抓。
尽管如此,当时父亲和母亲都是青葱岁月,积极劳动,拼命挣工分,父亲那时做队上的会计,对生活充满了无比的热情,好像有使不完的劲,母亲在婚姻中个子长高了,身体发育了,长得很健美。
母亲在18岁怀孕,次年生下了十分乖巧,聪敏,漂亮的姐姐,让父母亲享受到初为人父,为人母的喜悦,这个家更有活力与盼头了。然好景不长,3岁多大的姐姐意外溺水而亡。正怀着哥哥的母亲悲痛欲绝,但同样悲痛的父亲用细心的照顾、默默的关心,让母亲顺利生下了天资聪慧的哥哥。又过了几年,父母亲迎来了我。但我在小时候并不乖巧,伶俐,总爱哭闹。一点点小事会让我哭得惊天动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给平时原本就很辛苦的父母忙中添乱,甚至让他们夜里都无法安睡。当时的我还经常半夜三更就发烧,一遇到这种情况,父亲总是让母亲睡觉,不管风雨,不管严寒,不管要踩着多泥泞的小路,父亲总是背上我,深夜敲开赤脚医生的门,带我看病。
在母亲的28到48岁,是他们婚姻中遇到挑战最多,考验最多的时期。母亲性子急,脾气躁,嗓门大,但开朗健谈,说话幽默,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父亲则少言寡语,声音小,一向不急不躁,相当温和,特别老实。按理,这是互补的性格,没什么争吵。但是当时物质条件极差,生活中的柴米油盐,人情往来,建房子等大大小小的事情,矛盾不断出现。妈妈最喜欢一到饭桌就开始唠叨数落父亲(因为只有这个时候她最有空),在我的印象中,父亲总是不吭声,端着饭碗悄悄走到外面台阶上,蹲着,默默地吃着饭。偶尔也碰见母亲见父亲不回应,更加生气,情绪激动,不依不挠地继续数落父亲,父亲也有忍不住摔了碗筷,甩手离家而去,到了晚上,家里安静得出奇。那时的我,总是同情父亲,总是站在父亲这边,替父亲鸣不平。他们闹得最狠的时候,不过就是妈妈赌气跑回娘家,过几天父亲又把母亲接了回来。
尽管会有许多矛盾,烦恼,但矛盾总能在曲曲折折中化解。在家庭大事上,母亲和父亲的目标和意见总是惊人的一致。母亲勤俭持家,父亲精打细算,把又小又矮的小茅棚变成土砖房,又把土砖房变成宽敞的红砖房。每修建一次房子,都是一项大工程,既要靠财力又要靠人力,邻里之间都是互相帮忙修建完工的。这离不开母亲和父亲的高度配合和分工,在大事上,母亲都听从父亲的安排调遣。
母亲对待父亲在小事上感觉得理不饶人一样,但在关键的大事上,却深明大义,对父亲足够宽容,帮了父亲的大忙。八十年代的时候,有一次县城鲜有公开招聘公办教师,全乡有百十来号民办教师,包括父亲在内都报名了。考试那天,早上下着大雨,父亲又有点感冒,头晕晕的,想放弃考试。母亲逼着父亲去参加,并把他送到了搭车地点。五分钟后,唯一一趟去县城的班车搭走了父亲,不久,喜讯传来,父亲考上了,全乡才2个老师通过。为此,母亲做了很隆重的酒席款待前来贺喜的全乡老师及亲朋好友,庆贺父亲吃上了皇粮。
还有一次,父亲骑着心爱的“梅花鹿”牌单车,夜里去学生家家访,不到五分钟,放在家长晒谷坪中的单车竟然不翼而飞,这让父亲准时惊呆了。但母亲得知后,并没有责骂父亲,只过了一个多月,就把家里的两头大肥猪卖了,又给父亲买了一辆崭新的“永久牌”单车。有老师打趣父亲说:“夏老师的车丢得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谁让你堂客那么好呢?”
还有一次,父亲去联校开会回来,把全校老师的工资和工资条都领了回来,装在一个有提手的新皮包中,挂在单车龙头上,结果一到校,傻眼了,那个提手还挂在龙头上,装有1400多元工资现金的包却莫名其妙掉了,惊得父亲一身冷汗,这可是一笔巨款。父亲原路返回去找,后来听说有两个邻村的年轻人捡了,但父亲找到他们两个,委婉说明来意时,那两个年轻人死都不承认捡了皮包。父亲只好认了这个倒霉事,回到家一五一十跟母亲说了。我以为母亲会暴跳如雷,没想到风平浪静,母亲一句重话,埋怨的话都没有说,反而怕父亲难过,说不要紧,我们攒钱还那些老师的工资。就为了还这个债,母亲和父亲勒紧裤带半年,开源节流,省吃俭用,终于还清了。
随着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父亲退掉了那几亩年年上交许多国家粮的薄田,也不让母亲出去劳作。母亲从此开始只打理菜园,清闲了许多,终于结束了不用忙里忙外,像个男人一样起早贪黑在外租高价地种经济作物,在家耕种几亩田,还要养猪养鸡,种菜的辛苦日子。父亲58岁开始内退,开始了他的另一种上班方式——打牌。父亲以前总是在下班后,帮母亲干农活或者忙里偷闲替人家做对联,写对联,跟老同事下象棋……
孙辈们的相继出生,给父母亲带来了另一种忙碌,但他们矛盾极少了。在前几年,我看到父亲用医保卡给母亲买了许多补品,在前年,更新的小洋楼里,父亲和母亲把影楼里的喜洋洋的合照摆在显眼的位置,两人看起来是那么相像、神似,都是慈眉善目,眼神是那样的坚定,脸上都是一样的平和、满足。
母亲由青春俏丽的18岁,相随父亲走过28,38,48,58,68,还会继续相伴到78,88,98……人生百年,如此伉俪,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