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铿“留坑”
柯青坡
刘铿是杨云排长曾经的上等兵室友,职务是通信兵,平时负责哨所工作的上传下达,很会来事。
刚到哨所时,杨云每天常常晚上加完班回来之后,就看到自己的床铺已经铺好,问了战士才知道是刘铿铺的。杨云跟刘铿说了好几次让他别铺,可他还是照旧。
后来杨云决定改变这一现象,就把刘铿叫到床前装作很生气地对他说,以后别铺床了,有手有脚的,自己会干。
刘铿听后声音微弱地点头说是,排长。
杨云看着刘铿渐渐黯淡了的表情,心头一软缓缓地说到:“你把工作干好了所有人都能看得到,给我铺床,只有我记你的好,大家心里却说不定对你有什么看法。”
刘铿沉默地又点了点头,从此之后,便再也没有给杨云铺床。
可他还是喜欢没事给杨云加杯热水,帮杨云拎个东西什么,杨云又说了他几次,才渐渐地不再坚持。
按理来说来讲像这样的兵,应该会受到干部骨干的青睐。
可事实上却并不是如此。
他向杨云做自我介绍的时候说,我叫刘铿,刘备的刘,铿锵的铿,可大家都说我应该叫“留坑”,我也觉得我挺坑的,说完便腼腆地笑了。
杨云起初以为刘铿这样说,是在自嘲,并没有放在心上,殊不知刘铿在说自己坑的时候,自我否定的消极情绪已经在心底逐渐地蔓延,日渐变得根深蒂固。
刘铿的脚很臭。
杨云住到班里之后,刘铿就被班长授意从杨云的上铺搬到了另外一个铺。原因是班长怕刘铿的脚太臭了会熏到杨云。每次杨云带人检查卫生,只要闻到床铺附近有点辣眼睛,副班长就说肯定是刘铿的鞋柜里的味,肯定是晚上没洗脚。每天晚上只要刘铿一脱鞋,战友们就会躲很远,嬉说刘铿又出来放毒坑人了。事实上刘铿每天晚上都洗脚,袜子换的也挺勤,就是因为有脚气,每天穿着作战靴闷着,导致一天下来,味道很重,发白的脚底板都有点溃烂。刘铿每次听到战友们的嬉笑也不生气只是笑着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所有的错都由我来承担。
杨云让刘铿搬回杨云的上铺,刘铿没有动。
班长却说,排长你就被让刘铿“留坑”坑我吧,可不能坑你。
杨云又看了下刘铿,发现刘铿只是有点尴尬地微笑,并不言语。
哨所的杂活比较多,杨云不再勉强,把床铺了,便上楼加班。
第二天巡逻出去,杨云到镇上顺便带刘铿买了治脚气的药,并嘱咐他每天多洗几次脚,多上几次药。
当然大家说刘铿“坑”也不单是因为刘铿的脚臭。还因为他当厨房小值日,经常忘了签名字,以至于上级来检查,全哨所的人因为他挨批评;大家出去执勤维护边境铁丝网,让他带上加固的铁丝,他嘴上说是,一定带好,等到了地方才发现他带的是八号线,铁丝太粗根本没法用,只能是白跑一趟;训练他跟不上大家的节奏,影响了班级的整体训练效果,整个班级只能跟着他一起加练……
诸如此类的事情多了,战友们也就说习惯了,时间久了,刘铿也就听习惯了。
在十八九岁本该阳光积极的美好青春里,刘铿习惯了自嘲,习惯将他本应该灵动欢快的目光一点一点地变得呆滞。
他到底也有自己的心愿,到底也有想表现自己,为哨所尽可能做点贡献的冲动。
那天是刘铿的十九岁生日。
当时的杨云因为哨所忙于抓边境线上的走私分子,早早地安排了几名战士去了易走私的地段潜伏,自己和剩下的战士留守在哨所,随时准备情况就带车过去支援,忘记了给刘铿庆生。
点名完毕后,战士们开始洗漱睡觉,逐渐安眠。
杨云和刘铿一人一台电脑在通信指挥室看监控。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困意一点一点袭来。
潜伏的战友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情况,走私分子的眼线倒还在哨所的周围不停地晃来晃去。
眼线应该是附近村民,那眼线倒是很了解杨云他们哨所的,杨云他们每天晚上出几次勤务,眼线都知道。而只要杨云带的巡逻车回来,他便能根据哨所的出勤规律推断杨云是否还带兵巡逻。眼线甚至都知道杨云他们哨所岗楼上的监控坏了。可他并不知道,哨所的监控在刘铿生日的前两天就已经修好。
杨云和刘铿就在视频里盯着眼线,只要他还在哨所周围,就说明走私分子晚上有走私活动。
杨云觉得有点渴,需要提提神,想去买水喝,可让刘铿一个人看监控又不大放心,便给刘铿钱让他去哨所旁的商店买两瓶红牛,请刘铿喝一瓶当做熬夜值班的犒劳。
刘铿接过钱,眼神一下子变得明亮起来,可是他并没有走,吞吞吐吐地看起来有话要说但又没说。
杨云没有在意。过了几十秒后却发现他还在那里,忍不住说了一句,刘铿,你干嘛呢,怎么还不去?
刘铿打了个激灵,像给自己鼓劲一样,把憋了半天的话说出来。
“排长,今天是我生日,我请你吃桶泡面吧!”
杨云听到后,疲惫的眼睛瞬间清醒,他温情地看了刘铿一眼,微笑着对刘铿说,忘了今天是你生日了,我请你,我就不吃了,你去买吧,买完在隔壁办公室吃。
刘铿道谢后,便跑到商店。许是刘铿感觉外边潜伏的战友辛苦吧,就跟诚恳地跟商店的老板打听,你知道现在走私的都在哪里走私么?我们的战友都连着在外边潜伏两天了,还没有发现他们。
商店老板说,最近感觉边境线上还挺安静的。看这天气吧,应该没有走私的。咱们这么好的军民关系,有情况我及时跟你们说哈。
刘铿听到后有点泄气地和老板道别,拿了泡面和红牛结了账,便匆匆赶回哨所。到了三楼,他先是跟杨云销假,然后便呆呆地站在门口对杨云说,排长,我刚才向商店老板打探了消息,最近边境线上没有什么情况。
杨云听后就像被引爆的炸弹,腾地跳起来,暴怒地冲刘铿吼,你问他干嘛!你以为你跟他关系能有多好!他没准就是走私分子的眼线,你这一说就把我们的行动暴露了,你战友在外面零下20度的大冷天受冻潜伏,过生日你吃个泡面都不能让人省心?把泡面和红牛放在办公室,回指挥室看监控去!
刘铿傻在那里,呆呆地一动不动。许久,才有点呜咽地说道,排长,我错了,我没想到这些……
杨云看都没看他一眼,依然气愤,这是什么兵啊!他说,你没错,是我的错。当初谁定的通信兵?真是瞎了眼了。
刘铿没有说话,泪水流了下来。
看着哭泣的刘铿,杨云产生了一种很深的厌恶。杨云一直觉得当兵的要有一种筋骨,就是受到再大的挫折,也要咬着牙走下去,就算受到批评,哪怕是错误的批评,也不应该哭鼻子。
那一刻,杨云忘记刘铿不过是一个刚刚高中毕业一年的战士。
刘铿生日这一天,他想为战友做点什么,想尝试一下扭转自己的负面形象,鼓足勇气在新的一年争取有一个新的开始。可是他的尝试并没有成功,他又一次惹祸了。他蔫蔫的流泪,心中懊悔不已。
他的痛苦,杨云是不知道的,杨云只知道又被他坑了,他的战友很可能因为他的多嘴而一夜徒劳。
“我可以容忍他的幼稚,却不能容忍他犯了低级错误对战友造成的伤害”,杨云暗自想。
寒夜里战士们在外边潜伏到凌晨两点钟,四肢早已麻木,骨头都冻得刺痛发痒。
杨云感觉再潜伏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了,就带车去把潜伏的战士接了回来。
回到哨所之后,看到刘铿还没睡觉,就说了一声,不睡觉干嘛,明天不训练了。
刘铿有点无奈的说了一句,排长之前不是您说让我在这好好看着么?
杨云有点语塞,憋出一句,顶什么嘴,又没让你一直看。赶紧关灯睡觉!说罢,摔门而出。
刘铿一个人在夜里睁着眼了无睡意,委屈又无助。
早操的时候,杨云安排潜伏的人推迟一个小时起床,没有参加潜伏的人都去跑步。
刘铿多半是会错意,待在三楼没有下去,杨云专门找人去叫他,把他拉到队列里。
战士汇报说他一直睡觉来着,杨云瞬间火冒三丈,冲过去对刘铿吼到,你一天寻思啥呢,不知道早上去跑步么?
刘铿看着青筋暴出的杨云,知道是自己又犯了错误。
连忙说,我错了,排长……
杨云当众对刘铿吼道:“错什么错,一天就知道‘留坑’,错了又不改。下午武装五公里考核看看你能跑成什么样。”
刘铿跑步是不快的。可是考核武装五公里那天下午,负疚的他却争着抢着给潜伏的班长背枪。按理说这样是不被允许的,可杨云想着潜伏的战友比较辛苦,加之杨云当兵的时候,就常常背着两把枪跑武装五公里,知道训练强度可以承受。就想借机让刘铿锻炼一下,没拦下刘铿帮班长背枪。
跑着跑着刘铿就落到了最后。
等杨云到终点了,又过了五分钟,大家都回来了,还没见刘铿。
等待让杨云有点心神不宁。
这时,看远处有个人颤颤悠悠地跑过来,杨云放心了。
他跑得是那么费力,杨云看着他模糊不清的脸逐渐变成一个挣扎的扭曲的愤怒的麻花。有点心疼,但又为他高兴。
那一刻杨云从刘铿的脸上,似乎看到了一种希望,就像是久旱了的大地还生存着几根野草。虽然没有那么青翠甚至还稍显孱弱,但它存在着。
刘铿背着班长的枪艰难地向杨云跑来,巨大的喘息声,如同风箱一般。沉重的脚步砸向地面,仿佛每抬一次脚向前迈步都能跌倒。
刘铿的嘴唇有点发白,衣服已经湿透凝结成薄薄的冰甲。杨云安静地看着,又有一点激动。
可就在杨云激动的时候,刘铿重重地倒下了。倒地的闷响,把杨云吓了一跳,赶紧和战士们拿衣服裹住他,把他搀到床上。
过了好半天,刘铿才醒过来,杨云开始内疚。
醒过来的刘铿第一句话就是对杨云说,排长,我又给你们“留坑”了,没能及格。
杨云看着他单纯的眼睛,磕磕巴巴地说道,没有,没有,你从来都不会留“坑”,你留的都是“铿锵”。
刘铿长舒一口气,孩子般笑了。
这时,围着刘铿的战友们,在杨云的组织下为刘铿唱起了昨天没有来得及唱起的生日快乐歌。
刘铿又一次哭了。
杨云和战友们眼角也有些湿润。从那天之后再也没有人叫刘铿“留坑”了,刘铿后来成长为哨所的一名中坚骨干,而他“留坑”的故事却长久地留在杨云和战友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