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师
月下,一位白衣少年坐在江边轻轻拨弄着琴弦,时而喑哑,时而绵绸,似含着一缕若有若无的悲泣,合着流水的哀婉随风飘向遥远的北方。
那年,他十七岁。
沉重的镣铐冰冷冷的锢住他的手腕,长长的铁链嵌入皮肉,随着他越来越慢的步伐一路蜿蜒出暗红的血痕,与坚硬的地厮磨出刺耳骇人的声音。
进了皇宫,便要为奴。
过城门时,他顿了顿,嘴边噙了一抹自嘲的笑。狠辣的鞭子便重重地落下来,一袭白衣早已污秽不堪,背后又绽开一道血痕汩汩地渗着鲜血将原已干涸的血污浸透。
他仍紧紧地用手臂环着他的琴。
" 赶紧走!不许停!赶紧地!”
鞭子在半空里呼啸,守卫像赶畜生一样狠狠地鞭打着这群罪民。白衣少年旁边的一个中年人被鞭子打中,痛苦地哀嚎着倒下,又被狠狠地踢起来,半死不活地在地上匍匐。少年清瘦的身影在空中抖了抖,握紧了拳头,强撑住因体力不支带来的眩晕,仍微微昂首地一步步往宫闱里走。
湿冷的牢房里处处弥漫着一股腐臭的气味,夹杂着浓重的血腥,寒气渐入骨髓,身上的伤撕扯开来,痛意愈发张牙舞爪。
“皇上要召见那个一路抱着琴的疯子!快带他去大殿!”
少年被人狠狠地从地上扯起来,双臂被用力地摁在背后,琴已被侍卫带走,他一路蹒跚至那明黄的宫殿。
“ 听闻公子琴艺高超,可否为朕弹奏一曲?” 年轻的帝王把玩着手中的玉麒麟,眼底藏了一抹玩味。
少年目光直视那高高在上的君主,眼里似藏着一把刀,一抹无人注意的恨意悄然闪过。
“ 放肆!”一旁的侍卫狠狠地从身后踢向他的双膝,他失去平衡,重重地跪下,清瘦的身子似一阵风,新换的白衣洁净如雪,衬出他不俗的面容,翩翩然如遗世独立的谪仙。
“ 是。”他咬着牙颤抖道。
一位玄衣男子轻轻解开他的镣铐,眉头紧蹙间暗含几分心疼。少年轻轻转动手腕,感受着许久未得的自由。桐木琴低沉婉转的声音如淙淙流水倾泻而出,修长的手指节分明,在弦上翻飞如蝶振翅御风。其声呜呜,含着无限幽怨,似落花流水溶溶;其声悠然陡高处,似风清月朗鹤唳空;其声绵长低柔如儿女小窗边低语,喁喁。
男子低低地随琴声哼出熟悉的调子,少年诧然,抬眼撞入一抹玄色衣裳,男子静静地站在君王的身侧,似曾相识的眼含笑望着他。
心中一动,众生黯然。
是许久未听到的乡音啊。琴声转而清亮,如泉水破出山涧,豁然贯通,泠泠而下。指尖拨挑复而柔缓,弦中深藏初遇的情绪。
曲终。
“ 好啊!果然不负琴动天下之名,” 年轻的帝王拍起手来,“ 便封你为朕的琴师,专门为朕弹琴!”少年望着帝王龙颜大悦,心却被狠狠的刺痛,可他将厌恶藏的很深很深,脸上仍是那般无心世事的出尘面容。
" 遵旨。"不悲不喜,清冷平淡。
“ 爱卿,你刚才哼的是哪里的曲子?” 帝王向那玄衣男子问道。“回皇上,不过是前些年去江南一带办事住过一段时日,便也学会了些那边的曲调。”
江南……少年的心再次被狠狠地揪起来……他的故土……那山清水秀黛瓦白砖的桃源圣地现在却是战火纷飞,硝烟弥漫,处处狼藉。手攥得愈来愈紧,几缕鲜红从指缝逸出,一时气血上涌,所有伤痛瞬时爆发,霎那间吐出满口鲜血,白衣染上触目惊心的红,终是气力衰竭,轰然倒地。
再次睁眼,撞入一双满怀担忧的眸。“ 你怎么样了,感觉好些了吗,我扶你起来吃些热粥吧。” 少年缓缓从床上起身,脸色苍白得骇人。
玄衣男子端着一碗飘香的热粥,耐心地一勺勺喂给少年。“ 你叫什么名字?”少年默然。
“ 那我便唤你闱生吧。” 愿你能在这险恶的宫闱中活下去。
“ 我知道江南是你的故土,我很喜欢那里,也看得出你很思恋你的故乡,但有些话我必须奉劝你,如今天下动荡,战乱不可避免,他是王,是你我的君主,坐在这么高的位子上,看到的是整个天下,也有许多的身不由己……很多事不是你我能揣测的,忘掉仇恨,方能活的自在长久。”少年听罢,猛地抬头……他懂自己,他都懂……
目光相触,少年心中仿佛有石头崩然瓦解,似有暖流淌过他冰凉的身体。微微颔首,他又望见了那日含笑的双眸。有的人,遇见了便知是一生。
转眼秋已至。
帝王政务繁忙,常常在深夜批阅完奏折后传召他去抚琴,玄衣男子也总是陪侍左右。“爱卿的琴声能让朕忘却朝堂上的纷扰,安心入梦。”皇帝用指尖用力摁着蹙紧眉心叹道,身旁有位妆容素雅的妃子轻轻为他按摩着。
“ 承蒙皇上厚爱,臣不敢当。” 三年了,他依旧是那般清清冷冷的语气,帝王眼底不觉便藏了抹落寞。岁月难熬,他将所有悲欢谱作曲,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只是他的琴,并非为帝王而弹,而从来,都是为帝王身侧的那人。知音难遇,有他,这些年月才能随着流水般的琴声悄悄过去。
秋雨淅淅沥沥为京城携来了刺骨的寒凉。是夜,少年在屋里轻轻地抚琴,思乡之音如泣如诉,他合起双眼,随着琴声低低哼唱。门外,玄衣男子在雨里久久伫立,冰冷的雨夹着他的泪无声落下。曲罢,弦断。少年拿起一件蓑衣走进雨里,轻轻地为那雨中人披上,余光间他眼角的泪撞入心里,猛地一痛。
“ 我第一次见你,就像看见了我的弟弟。你的双眼和他一样,清澈、澄净、通透、不染世事……可是他走了,三年前的这个夜晚,永远地离开了我……” 男子喑哑的声调极尽悲凉,似有无数利刃刻骨钻心,他用力地闭上双眼,一滴泪缓缓滑落。
少年修长的手颤抖地抚上他的肩膀,轻轻地在他身旁说:“ 你还有我不是吗,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不——” 男子猛地睁开双眼,“我不会让你在这凶险的宫闱里待下去的,帝王的心思最是难测……那次回来他就变得喜怒无常……万一,他哪天龙颜大怒,你便没有这般好日子了,在这之前,你一定要离开这里!” 他语气渐渐急促,紧紧地抓住少年瘦弱的双肩,满眼血丝,眸里却映满了干净的白色。
“ 那年他同君闱出征,去那战火纷飞的江南……沙场凶险刀枪无眼……九死一生……这一去竟 是永别……君闱救驾牺牲……我弟弟那年…他……才十六岁……” 男子强压着心中的悲伤,仿佛陷入无边无际的痛苦回忆里。
少年闻言微微一抖,手轻轻放在那人臂膀上似有安慰之意 ,“可……”
“闱生,你听我说,” 他很认真地看着少年的 眼睛道,“ 江南的战乱已经平息了,你不属于这里,让他放你走吧,回到属于你的地方,我会帮你的。” 他顿了顿,继而坚定道:“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少年的心早已揪成一团……若知终有一别,是否还会选择相遇?
“我思念我的故土,但也不愿看你孤单……”少年低低地说道,声音里是无尽的哀伤。
“你离开这里,过你想要的生活,便是对我最大的宽慰。无论你走到哪里,你的琴声在我心里,你在我心里,便永远不会孤单。”
我这辈子都是走不出这九重宫殿了,我们家族世代为帝王而生,随帝王而亡,无法逃脱的命运,世世轮回。
可你的琴声不该被困在这高高的宫墙里。
……
秋去冬将至,宫里一片寒凉。
养心殿内,一曲清音作罢,帝王懒懒地睁开双眼,手里仍是把玩着那白玉麒麟。
“爱卿似有心事?” “回皇上,臣有个不情之请,臣的故土战乱已平息,臣想……臣想重回故土……” 终是思念故土, 少年第一次这般跪拜在帝王的座下,头也深深埋下去,他不敢抬眼望那抹明黄。帝王闻言脸色微变,眼里似有滔天怒意,定定望着那袭白衣,似乎想从他身上看出些什么。“爱卿,没了你的琴声,朕又怎么安然入梦呢……”闻言,他仍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仿佛过了好几个时辰,只听帝王一声沉重的叹息,“……也罢,你本就不属于这九重宫阙……”这是他第一次见这个高高在上的君王如此落寞,仿佛比初见时意气风发的样子老了许多。
“冬至你便离开京城吧。”帝王微微颤抖的语气里暗含了几分悲凉 ,手里握紧了那只麒麟,似在挣扎着些什么。
秋夜,玉宇无尘,月凉如水。
承乾宫内,白衣少年静静立于一袭单衣的帝王身前。帝王似刚从梦魇中醒来,眉头紧蹙成丘般,胸口起伏不定略带喘息,冷汗将裹衣湿透。许久,帝王轻轻开口道:“闱生,你知道朕为什么这么迟召你来吗?”
“臣下不知。”
帝王深深叹了一口气,“有些事情在我胸口压着,夜里总睡不安稳……”
“收复江南失地一直是父帝的宏愿,可他至死未能如愿……朕想着,父帝的遗愿朕定要为他完成,一统天下。江南打了这些年未能收复,一直战火纷飞。朕也心急啊……那次御驾亲征,才看到心中的温柔水乡已是尸横遍野。朕日日难眠,甚至想收兵,可战争已打响又怎能戛然停止,只能倾尽朝廷兵力,速战速决,减轻人民痛苦……江南收复了,亡了我朝大半将士,却是这般民不聊生。朕日日忧心,愧疚不已,从未睡过一个安稳觉……可你的琴声,给了我一处栖息之地,就像溺于深水中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帝王说罢,长出一口气,安静地望着少年,眼里带着星星跳动的期望。
少年心中微动,这个高高在上的帝王心底却是这般孤独,诸般身不由己……刹那间有琴音如高山流水在心中淌过,他昂首望向皇帝,“陛下,请允许臣再为您弹奏一曲。”
琴声铮然如铁骑刀枪冗冗,有如战场厮杀硝烟四起,后急转旗胜之音,弦弦清越如珠落玉盘,调忽而柔缓,绵密如丝,又有月光悲凉,长夜漫漫,孤苦一身之意,尾调稍稍升高,豁然开朗,似风清月明。
此曲名为:帝生。奏尽帝王的一生,从君王霸业到宫廷寒凉,胸怀苍生却不得已杀伐果断。而最为重要的,曲里深藏琴师对帝王的勉励:以天下为己任,君临天下,为苍生的同时也成就了自己,忧天下之忧,乐天下之乐,帝王并非孤独一人,而是已经拥有了天下众生。长夜漫漫,愿君早日除去心魔,不再夜夜辗转,梦寐缠身。前方路还远。
琴师已经离开宫殿,帝王沉浸在余音里久久凝神。
暗灰的天飘起小雪,为京城染上几分苍凉之意。已是冬至,少年仍是一袭白衣,飘然出世,他已不再是帝王的琴师。走到宫门的路不长,他却走了很久很久,步步望回这个他曾经仇恨,拼命想逃脱的宫闱里。仇恨已然释怀,只愿那皇位上之人莫辜负天下众望。
突闻身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回首望入一抹玄色衣裳,正用尽全力向他跑来。
“闱生,这是皇上让我给你的,他让我转告你:众生即吾生,前路还长,他已明了。”少年接过重重的锦盒,嘴角噙了一抹笑。锦盒里,静静地躺着那凝脂般的白玉麒麟。
“走吧,回到你的故乡,莫要……莫要忘了我。”男子的声音微微有些哽咽,眼神里满是不舍。
“自此一别,山高水长,宫廷险恶,愿君保重。”少年低下头,望着他玄色的衣角,似在犹豫着,手心攥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攥紧,终于轻轻的唤了声——
“哥……”
玄衣男子一惊,目光霎时柔软。
“嗯,我在,我永远都在。”
望着那抹白衣远去,终是滴落两行清泪。
归乡之路很长很长。
……
淡云笼月华。江水泠泠,一曲终了,白衣少年抱起琴,望向那很远很远的京城。应是华灯初上,宫阙重紫,烟火流光。
仰首望天,已是风生云尽散,天阔月徐行。
高二时码的小文啊(๑><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