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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我寄人间雪满头

2021-08-17  本文已影响0人  陌殊公子

我寄人间雪满头

文/陌殊

寒玉死了。

她死得那年,姑苏城当真下了一场大雪。

那年的雪好大啊。

燕宸在她坐的台阶上站了一夜,眼瞧着满庭枯枝翠柏都被素裹。云倾雾罩的夜空倏地被寒风吹散,依稀闪出北极星的一点寒光来。

当真璀璨夺目。

“公子的眼睛,许是跟雪晴后的北极星一样漂亮,所以寒玉喜欢北极星,也喜欢有北极星的雪夜。”

他心中一动,顿时痛如刀绞——

原来她是一直能看见的,她不是盲女,她目睹了一切。

目睹他的嗜血残暴,目睹他的自私自利,目睹他每一个欺骗和被背叛他的瞬间。

她却如此坦然,坦然赴死。

寒玉是燕宸捡回来的。

但这些年燕宸捡回来的人太多了,所以在燕宸眼里,寒玉除了眼盲,跟那些姑娘没什么不同。

那年雪下得紧,路边冻死骨无数,燕宸的马车温暖芬芳,招惹了无数流民。

胆子小的追在后面,胆子大的摸上马车,乌央乌央,看得燕宸心烦。

于是他拔剑削去了一条拽着他车辕的胳膊,那老乞丐惨叫一声摔在污浊的雪泥里,马车徐徐碾过,没挣扎两下就死在了血泊里。

其他人吓得一哄而散,唯有寒玉,张开双手,慢吞吞地站起来。

瘦瘦小小的身躯衣衫褴褛,茫然无措地往前走,又茫然无措地被那条胳膊绊倒,摔在老乞丐面前,满身满手满脸的血,还在小声地叫爷爷。

燕宸收剑入鞘,在马车上瞧着稀罕,一稀罕,就把她捡走了。

至于她那死在血泊里,被他削去臂膀的老乞丐,他连一卷草席都懒得施舍。

寒玉说她出生起眼睛就是瞎的,愿意为了一口冷馒头,一辈子给他当牛做马。

瞎子好,瞎子更乖更听话。

于是燕宸给的不只是冷馒头,还给了她一个名字。

寒玉,形容姑苏城冬日难得一见的大雪。

富人怕过夏,穷人怕过冬。

那样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不知冻死了多少人,但燕宸只觉得雅致。

于是她也觉得雅致,说只恨自己看不见,不然一定要瞧瞧这样雅致的大雪是什么样子。

燕宸觉得这丫头很讨巧,细看模样也不错,让手底下的晴娘带她去惊鸿阁学歌舞音律,诗词歌赋。

三年后,晴娘说寒玉的模样长开了,是同龄姑娘们里最用功最聪明的。

燕宸没放在心上,他捡回来的女孩子个个都很用功,个个都很聪明,个个都很漂亮。

但是个个跟他都没什么关系,也没什么长久关系。

因为女孩子是要长大的,长大了就要拿来用。

或拿来送人,或拿来交易,或拿来盗取有用的情报,曲意逢迎,声色犬马,欣赏她们的大有人在,他算什么?

他燕宸是姑苏城里鼎鼎有名的商贾,端的是风流无情,以利为重。

所以寒玉睁着空洞的双眼,面色紧张地说倾慕公子时。

他也只是用了权宜之计。

他说宸,亦然。

燕宸不喜欢别人骗他,骗他的人都被施以鞭刑,然后剁成臊子,喂了门房养的狼犬。

可寒玉是雪妖,雪妖不知冷热爱恨,眼中非黑即白,所以游戏人间,偏偏最喜欢骗人。

但是遇上燕宸,寒玉骗他骗得她自己都要当真了。

寒玉不瞎,这是最大的骗局。

那个老乞丐也不是她爷爷,这是第二个骗局。

寒玉说倾慕公子,这是第三个骗局。

一曲红绡不知数的日子她早玩腻了,她这次想实实在在玩弄一个凡人的感情。

燕宸冷心冷清,刻薄奸佞,她觉得很有挑战性。

看着一个不知愁滋味的清贵公子为她日夜买醉,看着一个流连花丛的风流浪客为她痛心疾首。

她想想便觉得有成就感,用法术下了一场大雪,让燕宸带她回家。

可燕宸见多识广,对她的新鲜劲儿不过须臾,便把她束之高阁。

寒玉觉得遇上了对手,老老实实呆了三年后,一个人从惊鸿阁摸到他的府邸,又慢慢地摸到他面前,纤纤玉指抓着他的玉带。

“寒玉,倾慕公子。”

这话她跟许多人都说过,但她每次都说得很漂亮,细声细气,让人心生怜惜。

但燕宸只是冷眼瞧她,似是在怀疑她一个盲女,如何能走那么远的路。

她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真诚些,更真诚些……许久,寒霜化冻,冰雪逢春,他颔首一笑:“宸,亦然。”

这话他也同许多人都说过,但她依然觉得这三个字很动听,于是她很开心,笑容灿烂,耀如莹雪。

即便下一刻他与迎面而来的煦荣姐姐耳鬓厮磨,她也觉得很快活。

因为他与煦荣亲昵时,不许煦荣说话,目光一直黏在她身上,直目送她远去,甚至还担心她的安慰,派身边的小厮跟在她身后。

这说明什么?这说明燕宸在意她,即使是骗她,也是因为在意她。

燕宸要给她挪院子,她乖巧地应了。

燕宸说要给她配丫鬟,她乖巧地应了。

燕宸说要在她这里过夜,她红了脸,跌跌撞撞地要躲,却在门槛上绊了一跤,又撞翻了墙角的花盆,最后窝在他怀里抽抽搭搭,像只受惊的白兔。

欲说还休,欲拒还迎,欲擒故纵。

燕宸的目光沉了沉,温热的帕子压在额角的伤口上,声音低沉,带着威慑。

“我不喜欢破相的女子。寒玉,你还小,你要好好保护你的脸。”

寒玉浑身一颤,清亮的眸子顿时溢满了眼泪,却只敢在眶里打着转,是啊她这具身体才十三岁。

十三岁,要好好保护自己的脸。

因为有人喜欢。

燕宸在姑苏城里声名显赫,有人追随,就有人嫉恨,有人倾囊相助,就有人落井下石。

伯隽常年与燕宸在生意上分庭抗礼,只不过一个是真小人,一个是伪君子,近十年的勾心斗角,最后竟要以一个分封到此的藩王来一锤定音。

藩王好美人,正中燕宸下怀。

但是藩王喜好豆蔻年华的美人,正涉及燕宸的底线。

女子十五许嫁而笄,所以惊鸿阁里首条规矩便是,里面的姑娘都只能在十五岁以后才能破瓜。

燕宸拿不出来,伯隽能拿出来。

但是伯隽不信燕宸拿不出来,商人的只觉告诉他,燕宸肯定有张王牌在悄悄藏着,于是跑了几趟惊鸿阁后,递了拜帖,想至府上一叙。

这一叙,正好碰上坐在台阶上发呆的寒玉。

伯隽的眼睛倏地亮了,一眼便瞧出寒玉的不同,腻着怀里的煦荣问这问那,最后掏出一串南洋珍珠打听走了寒玉的全部底细。

燕宸知道后勃然大怒,命人把煦荣绑在树上,长发覆面,糟糠塞口,用沾了盐水的长鞭狠狠的抽。

午后阳光何等炽热,煦荣浑身皮开肉绽,奄奄一息地睁眼瞧着偃旗息鼓的燕宸,虽然面带寒霜犹如地狱修罗,却仍然芝兰玉树,犹如玉山将倾。

“寒玉姑娘?”

身边小厮忽然开口,燕宸立刻抬眼,看见寒玉的确在小丫鬟的搀扶下缓缓走来,笑容恬淡,清纯娇嫩。

燕宸看看浑身是血的煦荣,赶紧把浑身带血的衣袍脱下来扔给小厮,大步上前握住寒玉冰凉的小手,柔声问她:“你怎么来了?”

寒玉双眼无神,却笑得天真:“我想你了,便来找你。只是……”她小鼻子皱了皱,“怎么这味道奇奇怪怪的。”说着就要扑到燕宸身上去闻。

燕宸赶忙把寒玉扶住,有些语无伦次:“我,嗯,朋友送来一只活鹿,刚杀了要烤着吃,你可要尝尝?”

寒玉笑着点头,燕宸突然双目锐利划过寒玉身边的小丫鬟,小丫鬟立刻跪在地上,抖如筛糠。

“怎么了?”

“无妨。”

燕宸微微一笑,命人割掉了小丫鬟的舌头。

寒玉看得清清楚楚,但她还是想知道,自己会不会被燕宸送给那个新来的藩王。

伯隽常常来找燕宸,也常常在不远的地方肆无忌惮地盯着寒玉看,全然因为觉得她是个瞎子。

可也正因为在众人眼里她是个瞎子,所以她也可以肆无忌惮地盯着众人看。

但是她发现燕宸在躲着她,因为她瞎,所以连藏都不藏,明目张胆地躲着她。

甚至明目张胆地当着她的面与其他女子寻欢作乐,反正只要噤声不语,他们就认为她看不见。而即便她身边的丫鬟看见了,也因为没有舌头,同她说不了半个字。

寒玉不甘心,她不信燕宸心里真的没有她,她得暗示三言两语,让自己在他那留下点什么。

于是燕宸来看她的时候,她执拗地扑进他怀里,耳畔心脏咚咚跳个不停,燕宸推她,她不肯走,只觉得这样的胸膛滚烫,血脉喷薄。

寒玉冰凉的脸颊紧贴着他的衣料,第一次觉出眷恋是什么滋味。

只是雪妖生来细敏脆弱,绝不能动情,一动则魂飞魄散。

感到不妥的寒玉愣愣地瞧着燕宸袖子上繁复的流云暗纹,慢慢地松开了搂住他腰身的双手。

瞎子,要有瞎子的觉悟。

而她作为一只妖,也应该要有妖的觉悟。

燕宸还是要把她送出去,不是送给藩王,而是送给伯隽。

伯隽允诺燕宸绝不把寒玉的消息透露半点出去,会直接将寒玉送到寒山寺的庙里去,剃了头发做姑子,待海晏河清,再完璧归赵。

燕宸喜不自胜,送去了大批的金银财宝感恩戴德。

俩人一起往寒玉院子里走的时候,伯隽还拿着燕宸递来的礼单,连连点头。

院子里落了一地的梧桐叶,皂靴踩在上面沙沙作响,一步一步,细灰纷飞。

寒玉两眼空空,望着前方的四只皂靴,莞尔一笑:“公子来了吗?”

燕宸点点头,又立马道:“对,是我。我来是要跟你说些事的。”

寒玉乖巧地点头,偏了偏脑袋:“公子不是一个人?”

燕宸瞧了眼身侧的伯隽,笑道:“是我的小厮,你先退下吧。”

伯隽拿礼单敲了敲燕宸的肩膀,递给他一个彼此都懂的眼神,大步离开了寒玉的院子。

“地上的树叶,好像落得很厚。”寒玉站起来,双手慢慢张开探向前方。

燕宸走上前握住她冰凉的手,轻声道:“还有两个月就入冬了,你穿厚些。明儿我派人送你到山上去,好好调养身子。”

寒玉顺势贴到他怀里,感受他胸膛的温热:“山上有雪吗?是不是,还能看到北极星?”

燕宸笑:“山上的雪一向比城里要厚些,你又看不到,要那北极星做什么?”

“公子的眼睛,许是跟雪晴后的北极星一样漂亮,所以寒玉喜欢北极星,也喜欢有北极星的雪夜。”

寒玉声音轻快,引得燕宸一阵发笑,可他只是笑,笑寒玉少不更事,尽做些不切实际的梦。

“公子,明天会陪寒玉一起去吗?”

燕宸胸膛一僵,心跳慢了两拍。

寒玉听得很清楚,声音脆生生,带着些许幽怨:“寒玉舍不得公子,公子送送也好,公子,送送寒玉吧?”

燕宸张开双臂搂紧了她,深吸一口气,下巴抵在寒玉头顶,重重点了点头。

她太小一只了,抱在怀里,几乎不用太大的力气,就能让她香消玉殒。

伪君子有伪君子的冠冕堂皇,真小人有真小人的阴谋诡计。

寒玉和她的哑巴丫鬟上了马车,燕宸骑着骏马,随行一侧,带着前后奴仆十余人,浩浩荡荡往寒山寺行去。

燕宸把伯隽送给煦荣的珍珠戴在寒玉脖子上,又塞给她一瓶半个时辰服下后才能发作的毒药。

燕宸的意思很清楚,却还是哄她,哄她这是强身健体的仙药,到了寺里服下最是见效。

半山腰上,燕宸跟伯隽换了位置。

伯隽上山,燕宸下山,山上寺里,坐着等候许久的藩王。

结局真的没有半点悬念,寒玉的肉身死了,伯隽被藩王一压再压,整个姑苏城唯有燕宸一家独大。

惊鸿阁又恢复了歌舞升平,燕宸又捡回来了几个女孩子,小院的枯叶落得厚重,他站在门口,很想去台阶上坐一坐,捧着小脸,望着天空发呆。

妖是被困在寺里日日烦闷的妖。

人是徘徊在院外空空落落的人。

寒玉觉得自己真的没有半点作为妖的觉悟,她真的很想燕宸,同时自己也没有作为瞎子的觉悟,燕宸的音容她记得清清楚楚。

那燕宸爱上她了吗?

她半点都不知晓,心里跟猫挠一样,好容易挨到冬日,飞身而起给姑苏城降了满城的大雪。

雪下得真大啊。

她看见燕宸站在她经常坐的那个台阶上一直站到深夜,肩膀积雪繁厚,头发都白了。

寒玉笑得很开心,俯冲而下贴到他温暖的胸膛上。

夜风四起,天空中北极星寒光璀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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