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父亲的人生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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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是个小知识分子,很长时间生活在洪泽湖北岸黄码河畔。1943年,随老师王祺德从淮泗中学参加新四军,在洪泽湖北岸一带打过日本鬼子,这段历史他很少告诉我们,只是知道他当年的老师成了广州军区师级干部离休,同学做了六安军区司令员离休。后来去外闯码头,在淮安工作几年被错定为“坏分子”开除公职,在南京混过几年终回老家务农,晚年平反恢复工作,但并没有承认他1943年参加工作,而是从1951年参加工作退休,一直定居淮安。
穿梭在大都市的街头巷尾,父亲见过喧嚣与繁华,也体验了生活的颠簸与漂泊。这段在外闯荡的经历,让他从此在乡村不再安分,一生都在找寻逃离的机会,晚年终于如愿。
父亲毕竟见过大世面,所以在乡村他常常显出有点特立独行。直到他去世多年,我才突然发觉老人家的与众不同。一般人家的家具买来时什么颜色,一生都是这样的颜色并在慢慢褪色。而父亲对家具特备重视,总是在每年春天,买来桐油,先把家具洗涮干净,再用桐油擦拭几遍,直到看上去锃亮锃亮的,能照出人影才行。
父亲虽然走南闯北,却比较迷信。61岁那年,他的右边腹股沟位置长了一个小包,摸起来软软的,躺下时候包就没了,偶尔搬东西用力就会鼓起来,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按压时还有点疼,去医院检查说是疝气,医生说需要做个手术。他实在是不想做手术,疝气只是个小手术,很安全的,父亲为什么怕呢?原来是爷爷61岁那年去世,他以为自己做手术也是一个关口。在我的反复劝导下,终于同意做手术,后来恢复得很好。
洪泽湖周边地区,老人年龄在70岁以上逢3,乡下人视为一“缺”,要有“跨缺”的仪式。父亲73岁、83岁的时候,已经离开农村多年,他还是记得让女儿给他包73只和84只饺子,装饺子的盘子也要亮亮的,方便“跨缺”。
不知道是什么内因外缘,老父亲对亮特别敏感,可以说,情有独钟。
当年爷爷在南京收废旧品,收到两条松木的长凳,从南京到泗阳,从泗阳到淮安。父亲被错定为“坏分子”遣送回老家劳动改造时,每年都要用腻子刮平,油几次桐油予以保护,也可能是保护他心中的一丝亮光。父母亲去世后,我一直把其视为传家宝放在四楼房间,而不舍得放在地下车库,害怕对松木造成伤害。老婆很不理解,两条旧凳子,一百多年历史,有什么好的。其实这是对爷爷对父亲最好的怀念。
父亲在老家最有传播力的一个文化符号是,常年骑一辆永久牌黑色自行车。不管好天雨天,只要是从淮安骑回泗阳,他都会把自行车的全身擦得干净反光发亮为止。乡邻们都当作西洋景看,而父亲一本正经地解释:“车子和人一样,你对它好,它也让你好用。”
时间长了,乡邻渐渐习惯了他的“亮车”,村民们每次看到努力蹬车的老父亲,便夸张地大喊大叫:“‘亮车’来了!‘亮车’来了!”父亲附和着他们笑,一脸得意。
有人说,中国的每一个家庭都是一部非虚构的书。父亲的有关章节,本色是标准国字脸的形象,底色是乡村生活的厚重,特色是经过大城市的熏陶。不过,有一抹亮色贯穿始终:这亮,是破旧自行车上不甘平庸的色彩,是为传承家族传统用桐油擦拭家具时温柔的目光,是在困境中从不曾熄灭的火焰,最终,也是他人生谢幕之时温暖的余光。
亮,是父亲与命运的自我和解,是他对生活的独特理解。父亲去世时很突然,没留下什么遗嘱,但用一个个亮的印记暗示我,哪怕生活磕磕盼盼,也要心怀热爱,为自己的人生添一抹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