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和他的树洞
一.
阿默已经记不清自己多久没出过门了。
自从去年一次意外导致他失明后，母亲就在今年年底搬到这座偏僻的小村庄，说是这种静谧的环境有利于他身心的调整。
于是他不得不停止了原本小学四年级的课程，将心思都放在疏导心理和练习用导盲杖走路上面。
今天同样也是如此，阿默一个人拄着盲杖在屋里反复走着，过不了一会就感觉到身上有些暖洋洋的，他知道这是太阳升起了。
一天的热闹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屋外孩童嬉戏打闹的声音、村民劳作的声音、老人的交谈声…… 这些声音会一直持续到晚上。而这段时间就是阿默最难熬的时候。
阿默很想出去走走，但奈何家境不佳，母亲为了送自己去特殊教育学校，忙着赚钱，只在最初的一段时间带自己散散步。
而自己一个人出去，是被母亲严厉禁止的，因为他并不能熟练地把控方向。
百无聊赖的阿默边走着，边回想起之前听村里的孩子们在屋外的谈话。在谈话中，阿默知道了离自己家不远处，有一棵生长了千百年的老榕树。
据说这棵树枝干非常繁茂，就像老人的长胡须一样。主干更是几个人都无法合拢，能让人们乘凉、为人们遮风挡雨。
更神奇的一点是，在榕树上还有一个大树洞。但孩子们进去玩是被严令禁止的，因为村长怕伤害了榕树。
阿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树，就算是在他眼睛能看到之前，见过的也只不过是山上的林木而已。
因此他很渴望出门去见识一下，哪怕只是摸一摸、感受一下，他也心满意足了。感受到家中的寂静，阿默的呼吸不自觉急促。
阿默向来很听母亲的话，成绩也很是优秀。不过这次他决定破例一番，去大榕树那头看看。
阿默知道村子里的人们大多是步行出门的，自己并不太可能有被车撞到之类的风险，所要面对的无非是路上石头之类的障碍而已。只要小心一点，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
想到这里，他缓缓靠近门边，摸索一阵后拉下门把手。将门打开后，慢慢将盲杖伸到前头探路，确认无误才敢往前挪一小步。
这在旁人眼里看来属实滑稽和可笑，不过阿默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阿默确定自己走到了路上，因为有个村民向自己打了声招呼。
“阿默，你怎么一个人出来了？你妈妈呢？”
虽然阿默并不认识这位村民，但突如其来的关心还是让他有些温暖。
“妈妈去工作了，我觉得家里太闷，就想去榕树底下看看。”
“榕树底下？那你这样也挺不方便的，我带你去吧！”
阿默正想说些什么，就感觉自己的手被拉起，一股力量牵引自己向前。
二.
谢别村民后，阿默终于来到了自己所期待的大榕树下。但他并没听见树下有其他人活动的声音，大概现在还比较早吧。
阿默就站在树底，感受到微风从自己的身上拂过，听见树叶沙沙的声音，似乎还能嗅到一丝清香。
随后，阿默伸出盲杖，一点一点地向前探路，想靠近这颗榕树去摸一摸它。
不过说来也怪，交错纵横的枝干、粗壮的主干，阿默一样也没撞上，倒是径直往树洞里去了。
“咚咚。”
阿默感觉到自己的盲杖敲击到了木头，以为是来到了树干跟前，殊不知自己已经进入了树洞里。
他蹲坐下来，放下盲杖，伸手去摸了摸树皮，一股粗糙而又冰凉的触觉传来。
可阿默还没来得及欣喜，就感觉有人将一堆树叶连续不断地扔向自己。
阿默试探性地问了一声：“先生，您是在同我游戏吗？”
拍打在他身上的树叶突然停止了，随即阿默听见一声苍老的声音：
“小家伙，你倒是有趣，不过我可没心思在家里陪一个陌生人游戏。只不过想把你赶走罢了。”
阿默有些好奇：“家？先生，你住在榕树底下吗？”
“榕树底？我想你是弄错了，我们现在是在树洞里。”那个声音回复道。
阿默有些惊讶和害怕，因为村长明言禁止了不能进到树洞里玩，他不确定自己出去后会受到怎样的惩罚。
不过阿默还是抱有怀疑：“先生，树洞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树叶呢？”
随后他听见那个苍老的声音叹了口气：“哎，同你解释起来属实麻烦，如果你看得见的话，自然就懂了。”
见这位先生不打算告诉自己，阿默也不着急离开。反正都进来了，至少也得呆一会再出去。
于是阿默回到了之前的话题：“先生，您在树洞里怎么生活呢？村长不会惩罚你吗？”
四周寂静了一会，突然传来一阵笑声：“哈哈，村长？他可没有这个权利来惩罚我。”
那个声音顿了顿，接着解释：“还有，我不住在树洞里，准确来说，我住在文字的世界里。”
阿默被弄糊涂了，不过好奇心还是促使他抛出一连串问题：“先生，那您为什么说树洞是你的家？还有，文字里怎么能住人呢？”
那声音倒也没不耐烦，只是慢慢讲述着：“难道你没听说过，大自然也是文字的一种吗？至于居住，你把我看成文字中的精灵应该会更好理解。”
阿默感到万分疑惑，他甚至怀疑这位先生是不是在和自己打趣儿。
“先生，我认为说谎不是一个好习惯。”
苍老的声音再度传出：“我可从不屑于说谎。”
“那我为什么没见过精灵？”
“如果你能看见的话，那你现在就见到了。”
阿默突然不知道怎样去反驳，于是打算顺着这位先生的话说下去，好找到其中的漏洞。
“先生，照这样看来，您应该读过很多书吧？”
“那是自然！”
阿默从这句话中听出了一丝骄傲的意味来。
“那我能请教几个问题吗？”
“你说。”
三.
阿默颓废地蹲坐在角落。
刚才他用尽浑身解数，将自己知道的、一知半解的甚至道听途说来的知识和问题去考这位先生，结果对方都能完完全全地答出来，还给自己拓展了一些从来没听过的东西。
“哈哈，莫说是你这个涉世未深的小家伙，就算是见多识广的老者、博学渊知的大学士也问不倒我。”
笑声再度传来，阿默已经不知道怎样接话了。他认定这位先生是位通晓古今，但是性格和言行怪异的人。
正当阿默想再说些什么的时候，突然听见了外头有人呼喊自己的名字，似乎还带有些焦急。
阿默有些奇怪，怎么这么快就有人来找自己了，于是问道：“先生，现在几点了?”
看着日暮迟迟的天空，这道声音迟疑了一会：“咳，早着呢，大中午还没过去。要不再聊聊?”
话音刚落，阿默就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树洞前停止。
"村长！找着了，找着了！"声音有点耳熟，阿默想了想，好像是今早遇见的那位村民，应该是村长让人来找自己了。
他一边忐忑，一边感觉自己被人抱出了树洞。过了没一会，就落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当中。
“哎呀，你这傻孩子，可真让人好找啊！我不让你出门都是为了你好，你怎么一个人不吃不喝在树洞里躲上一整天呢！你知道大家有多担心你吗......”说着说着，母亲甚至哭了起来。
面对母亲的斥责，阿默感到不明所以，自己不过在树洞里坐了会，怎么就待上一整天了呢?
“阿默妈，孩子找着了就好，至于树洞的话，他想待就让他待着吧。”村长顿了顿，又开口道：“现在先带孩子回家吃些东西，在树洞里待了一天，想必也很饿了。”
“哎哎，好！”
四.
回到家中，吃完食不知味的饭菜之后，阿默才慢慢从惊愕中缓过来，连忙解释：“妈，我在那真就只待了一小会，然后就莫名奇妙地被带出来了。”
“我晓得，你肯定是发昏了，怎么满嘴胡话。”
眼看解释不清楚，阿默干脆作罢，转而说道：“那树洞里头还住着个很有意思的先生呢！”
母亲依旧是丝毫不信：“树洞里咋可能住着先生，你这孩子从哪里听来的。”
阿默固执地争辩道：“所以才说是有意思的先生啊！”
“好了，树洞里是不可能有老师的。你要真想读书，等我忙完这阵，一定带你去镇上最适合你的学校。”
“这个先生不是老师的意思，是......”
没等阿默说完，母亲就催促他赶紧睡觉去了，于是挂在嘴边的话只好停止。
但在床上的阿默对那位先生却愈加好奇了，心里想着明天一定要打听到让时间加速的魔法。
就这样胡思乱想着，阿默渐渐睡去......
五.
阴暗的天空渐渐亮起，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小木屋里。虽然木屋中并无一人，但在榕树下却多出了一人的身影。
“先生，你快告诉我使时间变快的魔法！”树洞前，阿默气喘吁吁地发问。
“哈～阿默，打扰别人休息可不是件礼貌的事。”
树洞里传来一阵慵懒的少女音，阿默迈进树洞的脚有些迟疑，不确定地再问了声：“先生....?”
“是我，对于精灵来说，声音的变换是很正常的。比如我今天比较开心，所以声音更灵动些。”
“至于我是怎么知道你的名字，嗯...昨晚那些村民已经喊出来了。”
先生仿佛知道阿默想要问什么，直接给出了回答。
先生真不愧是先生！阿默内心赞叹了一句，随后走进树洞，继续重复了遍刚才的问题。
“加速时间?这可不是我办到的事。你知道的，精灵居住的地方都很独特，就好比这树洞内的时间，时快时慢，我也拿它没办法。不过你想加速时间干嘛呢?”
听到先生的回答，阿默感觉到很失落，但还是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如果时间可以加速，那我就能快快长大，不用母亲那么辛苦了。”
洞内寂静无声，阿默所说的一字一句清晰可辨。
良久，先生的声音才传了出来，似乎带有些赞许：“若是这样的话，其实有比加速时间更好的选择。”
话音刚落，一本沉甸甸的书落在阿默手中。
阿默不解：“先生，我的眼睛......”
“孩子，你要明白，书不是用眼睛看的，而是用心去感受。”
先生这番话若有所指，阿默抱着好奇心，似懂非懂地翻开了书页。
刹那间，阿默的眼里出现了奇异的色彩：他看见自己在一片盛开的花草丛中，周围有蝴蝶环绕，感受着和煦的春风，嗅着花草的芬芳。
如此真实的感觉，如此鲜明的颜色，让阿默头一次露出喜悦和无以复加的震惊。很快，他就开始在草地上尽情奔跑......
片刻之后，阿默的眼底已重归黑暗。在他仍感到意犹未尽的同时，手上不知不觉多出了一支笔和一张纸。
“这是...?”
“试着写下来吧，刚才的场景和感受。”
听见先生的要求，阿默缓缓拿起笔，在脑中回想着刚才的景色，将自己的所见所感用稚拙的文字吃力地写了下来，歪歪扭扭的字迹居然写满了纸张！
写毕不一会，阿默就听见了纸张翻动的声音，他知道这大概是先生在检阅他的成果了。
阿默内心莫名的紧张，就像一位差学生面对老师检查作业时那样。
大概过了一分钟，先生的笑才又传了出来：“写得不错，相信之后你会越来越好的。”
听着先生的褒奖，阿默的心这才慢慢落下来。
随即又听见了纸张粘贴的声音，“以后每写一张，就贴在这树洞里，什么时候贴满，什么时候你的梦想也就实现了。”
"哦，好。"阿默诺诺地点了点头。
榕树外的阳光照不进树洞，可阿默却莫名觉得温暖，而且是前所未有的温暖。
六.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初春刚发芽的新叶变得枯黄而缓缓掉落就是最好的证明。
阿默如往常一样坐在树洞里写作，脑中文泉思涌，手中的笔运用得愈加熟练，字迹也愈加工整。
随着粘贴声的再度响起，此时的树洞里差不多有一大半都被密密麻麻的文字所装饰着了。
“这么凄美的文字，真不敢相信是出自于 仅学了半年写作的孩童之手。”先生再度欣赏着刚刚所粘贴的纸张上的内容，不禁感慨。
“我觉得，你可以试着向外界展示一下你的才华。”先生提议道。
阿默一边欣喜，一边迟疑地提出疑问：“可是...我真的可以吗?”
听着阿默自我怀疑的语气，先生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了个与之毫不相关的问题。
“你想听听我对文字的理解吗?”
阿默赶紧点头。
“我认为文字是有限定性而无局限性的。”
“比如我说一句话：我在山中看叶子飘落。这样我们脑海里自然就会产生一副相应的场景，但每个人所想的场景一定是不同的。”
“假如我再往前加几个词语来限定：我躺在夜晚的山中看飘零的枯叶与枫树告别。这就是你刚刚文章里的话，但即使这样，每个人脑海里的画面一定也还是有所不同。”
“如果我往这个句子前加无数个限定词，我们脑海里所浮现出的画面依然是不同的。”
“我觉得这正是文字的魅力，就好像无论自己被别人怎样定义，你也依然是你自己，也依然独一无二。”
“因此，不必要在乎别人的看法和质疑。如果有人认为你写得不好，只是因为他们不足以想象出与你文字相匹配的意境而已。”
先生说了很多很多，阿默仔细聆听着，并加以思考，最后坚定地点了点头:“先生，我明白了！”
七.
随着新一年的到来，除了鞭炮声、打闹声、庆祝声等等之外，还有一个让村庄更加热闹的消息。
“各位快来看啊！阿默的文章登报纸了！”
正是早晨，只见村口负责卖报的大爷，手拿着文学报刊大声嚷嚷。
待众人围过来之后，又用手指着报纸的头版让大家来看。上面赫然是一篇名为《我在树洞里》的文章，下方有一行署名——阿默，文章的末尾还有不少获奖的奖项。
不久，村长、阿默以及阿默的母亲也都闻讯赶来，阿默已经记不清当时的人都说了些什么了，只知道自己内心无比激动。
就在当天下午，村长又带来了个喜讯，说阿默被镇长看中，要带着去镇上接受教育，精心栽培。
阿默其实很不愿意，因为这意味着和先生的分别。但一个小孩的话语权又算得了什么呢?
因此，也正是在当天下午，在母亲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之际，阿默突然跑出了家中，再一次来到了榕树底。
八.
阿默站在树洞口，听见了粘贴的声音。
“先生，您在做什么?”
“贴你的报纸，这是最后一张了。”
如果阿默能看见的话，他一定会发出一声惊叹。因为此时的树洞里，已经被纸张所完全覆盖。
阿默略有迟疑，说了句：“先生，我要走了。”
先生似笑非笑地回复：“我说过，你的梦想会实现的，不过还来找我干什么呢?”
“我听说，学生和老师在分别之际，都要有一个告别礼来着。”
“我可从来没答应过做你的老师。”
阿默面露微笑：“难道不是吗，先生?”
先生迟疑了一会，随即朗声大笑：“哈哈，好！不过你可别把这一次，当作是你我之间的告别。”
“我有必要再强调一下，我永远活在文字的世界里，或许有一天你足够优秀，这样我就能生活在你笔下的世界了。”
这时，树洞外头传来一阵焦急的呼喊声。
阿默没有理会，坚定地开口：“先生，我会尽力去做到的。”
随后深鞠一躬，缓缓转身朝着树洞外头走去。
在走出树洞后的刹那，阿默感觉自己的眼底充满了色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