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麦克白》威廉·莎士比亚

2020-10-30  本文已影响0人  漫游在云海的鲸鱼

【原创】求知若渴,虚心若愚。

【评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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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士比亚诗体重译集序

【我的书评】
这个序读得我畅快淋漓,这才是学者的治学态度呀!!!由衷倾佩,深表感激,启发颇深。

莎士比亚偶像崇拜

内容具有惊人的多样性

世界上很难有第二个作家像莎士比亚这样能够驾驭如此广阔的题材。他的作品内容几乎无所不包,称得上英国社会的百科全书。帝王将相、走卒凡夫、才子佳人、恶棍屠夫……一切社会阶层都展现于他的笔底。从海上到陆地,从宫廷到民间,从国际到国内,从灵界到凡尘……笔锋所指,无处不至。悲剧、喜剧、历史剧、传奇剧,叙事诗、抒情诗……都成为他显示天才的文学样式。从哲理的韵味到浪漫的爱情,从盘根错节的叙述到一唱三叹的诗思,波涛汹涌的情怀,妙夺天工的笔触,凡开卷展读者,无不为之拊掌称绝。即使只从莎士比亚使用过的海量英语词汇来看,也令人产生仰之弥高的感觉。

具有极高的娱乐性

文学作品的生命力在于它能寓教于乐。莎士比亚的作品不是枯燥的说教,而是能够给予读者或观众极大艺术享受的娱乐性创造物,往往具有明显的煽情效果,有意刺激人的欲望。这种艺术取向当然不是纯粹为了娱乐而娱乐,掩藏在背后的是当时西方人强有力的人本主义精神,即用以人为本的价值观来对抗欧洲上千年来以神为本的宗教价值观。重欲望、重娱乐的人本主义倾向明显对重神灵、重禁欲的神本主义产生了极大的挑战。当然,莎士比亚的人本主义与中国古人所主张的人本主义有很大的区别。要而言之,前者在相当大的程度上肯定了人的本能欲望或原始欲望的正当性,而后者则主要强调以人的仁爱为本规范人类社会秩序的高尚的道德要求。二者都具有娱乐效果,但前者具有纵欲性或开放性娱乐效果,后者则具有节欲性或适度自律性娱乐效果。换句话说,对于16、17世纪的西方人来说,莎士比亚的作品暗中契合了试图挣脱过分禁欲的宗教教义的约束而走向个性解放的千百万西方人的娱乐追求,因此,它会取得巨大成功是势所必然的。

时势造英雄

人类其实从来不缺善于煽情的作手或视野宏阔的巨匠,缺的常常是时势和机遇。莎士比亚的时代恰恰是英国文艺复兴思潮达到鼎盛的时代。禁欲千年之久的欧洲社会如堤坝围裹的宏湖,表面上浪静风平,其底层却汹涌着决堤的纵欲性暗流。一旦湖堤洞开,飞涛大浪呼卷而下,浩浩汤汤,汇作长河,而莎士比亚恰好是河面上乘势而起的弄潮儿,其迎合西方人情趣的精湛表演,遂赢得两岸雷鸣般的喝彩声。时势不光涵盖社会发展的总趋势,也牵连着别的因素。比如说,文学或文化理论界、政治意识形态对莎士比亚作品理解、阐释的多样性与莎士比亚作品本身内容的多样性产生相辅相成的效果。“说不尽的莎士比亚”成了西方学术界的口头禅。西方的每一种意识形态理论,尤其是文学理论要想获得有效性,都势必会将阐释莎士比亚的作品作为试金石。17世纪初的人文主义,18世纪的启蒙主义,19世纪的浪漫主义,20世纪的现实主义或批判现实主义,都不同程度地、选择性地把莎士比亚作品作为阐释其理论特点的例证。也许17世纪的古典主义曾经阻遏过西方人对莎士比亚作品的过度热情,但是19世纪的浪漫主义流派却把莎士比亚作品推崇到无以复加的崇高地位,莎士比亚俨然成了西方文学的神灵。20世纪以来,西方资本主义阵营和社会主义阵营可以说在意识形态的各个方面都互相对立,势同水火,可是在对待莎士比亚的问题上,居然有着惊人的共识与默契。不用说,社会主义阵营的立场与社会主义理论的创始者马克思(Karl Marx)、恩格斯(Friedrich Engels)个人的审美情趣息息相关。马克思一家都是莎士比亚的粉丝;马克思称莎士比亚为“人类最伟大的天才之一,人类文学奥林波斯山上的宙斯”!他号召作家们要更加莎士比亚化。恩格斯甚至指出:“单是《温莎的风流娘儿们》的第一幕就比全部德国文学包含着更多的生活气息。”不用说,这些话多多少少有某种程度的文学性夸张,但对莎士比亚的崇高地位来说,却无疑产生了极大的推动作用。

当时的大学者、大作家本·琼森为之题诗,诗中写道:“他非一代骚人,实属万古千秋。”这个调子奠定了莎士比亚偶像崇拜的传统。而这个传统一旦形成,后人就难以反抗。英国文学中的莎士比亚偶像崇拜传统已经形成了一种自我完善、自我调整、自我更新的机制。至少近两百年来,莎士比亚的文学成就已被宣传成世界文学的顶峰。

戏剧创作精英的团体努力

现在署名“莎士比亚”的作品很可能不只是莎士比亚一个人的成果,而是凝聚了当时英国若干戏剧创作精英的团体努力。众多大作家的智慧浓缩在以“莎士比亚”为代号的作品集中,其成就的伟大性自然就获得了解释。当然,这最后一点只是莎士比亚研究界若干学者的研究性推测,远非定论。有的莎士比亚著作爱好者害怕一旦证明莎士比亚不是署名为“莎士比亚”的著作的作者,莎士比亚的著作便失去了价值,这完全是杞人忧天。道理很简单,人们即使证明了《红楼梦》的作者不是曹雪芹,或《三国演义》的作者不是罗贯中,也丝毫不影响这些作品的伟大价值。同理,人们即使证明了《莎士比亚全集》不是莎士比亚一个人创作的,也丝毫不会影响《莎士比亚全集》是世界文学中的伟大作品这个事实,反倒会更有力地证明这个事实,因为集体的智慧远胜于个人。

本版翻译原则

1.版本依据。如上所述,本版汉译本译文以英国皇家版《莎士比亚全集》为基本依据。但在翻译过程中,译者亦酌情参阅了其他版本,以增进对原作的理解。
2.翻译内容包括:内页所含全部文字。例如作品介绍与评论、正文、注释等。
3.注释处理问题。对于注释的处理:

  • 1)翻译时,如果正文译文已经将英文版某注释的基本含义较准确地表达出来了,则该注释即可取消;
  • 2)如果正文译文只是部分地将英文版对应注释的基本含义表达出来,则该注释可以视情况部分或全部保留;
  • 3)如果注释本身存疑,可以在保留原注的情况下,加入译者的新注。但是所加内容务必有理有据。

4.翻译风格问题。对于风格的处理:

  • 1)在整体风格上,译文应该尽量逼肖原作整体风格,包括以诗体译诗体,以散体译散体;
  • 2)版式风格亦尽量保留,例如页边行号数码,亦应在译文中保留,俾便读者索查原文;
  • 3)在具体的文字传输处理上,通常应该注重汉译本身的文字魅力,增强汉译本的可读性。不宜太白话,不宜太文言;文白用语,宜尽量自然得体。句子不要太绕,注意汉语自身表达的句法结构,尤其是其逻辑表达方式。意义的异化性不等于文字形式本身的异化性,因此要注意用汉语的归化性来传输、保留原作含义的异化性。朱生豪先生的译本语言流畅、可读性强,但可惜不是诗体,有违原作形式。当下译本是要在承传朱先生译本优点的基础上,根据新时代的读者审美趣味,取得新的进展。梁实秋先生等的译本,在达意的准确性上,比朱译有所进步,也是我们应该吸纳的优点。但是梁译文采不足,则须注意避其短。方平先生等的译本,也把莎士比亚翻译往前推进了一步,在进行大规模诗体翻译方面作出了宝贵的尝试,但是离真正的诗体尚有距离。此外,前此的所有译本对于莎士比亚原作的色情类用语都有程度不同的忽略,本套皇家版译本则尽力在此方面还原莎士比亚的本真状态。

5.借鉴他种汉译本问题。凡是我们曾经参考过的较好的译本,都在适当的地方加以注明,承认前辈译者的功绩。借鉴利用是完全必要的,但是要正大光明,避免暗中抄袭。
6.具体翻译策略问题特别关键,下文将其单列进行陈述。

莎士比亚作品翻译领域大转折:真正的诗体译本

莎士比亚首先是一个诗人。莎士比亚的作品基本上都以诗体写成。因此,要想尽可能还原本真的莎士比亚,就必须将莎士比亚作品翻译成为诗体而不是散文,这在莎学界已经成为共识。但是紧接而来的问题是:什么叫诗体?或需要什么样的诗体?
按照我们的想法:

  • 1)所谓诗体,首先是措辞上的诗味必须尽可能浓郁;
  • 2)节奏上的诗味(包括分行)等要予以高度重视;
  • 3)结合中国人的审美习惯,剧文可以押韵,也可以不押韵。但不押韵的剧文首先要满足前两个要求。

本全集翻译原计划由笔者一个人来完成。但是,莎士比亚的创作具有惊人的多样性,其作品来源也明显具有莎士比亚时代若干其他作家与作品的痕迹,因此,完全由某一个译者翻译成一种风格,也许难免偏颇,难以和莎士比亚风格的多样性相呼应。所以,集众人的力量来完成大业,应该更加合理,更加具有可操作性。

朱先生也考虑过用诗体来翻译莎士比亚著作的问题,但是他的结论是:第一,靠单独一个人用诗体翻译《莎士比亚全集》是办不到的,会因此累死;第二,他用散文翻译也是不得已的办法,因为只有这样他才有可能在有生之年完成《莎士比亚全集》的翻译工作。

将《莎士比亚全集》翻译成诗体比翻译成散文体要难得多。难到什么程度呢?和朱生豪先生的翻译进度比较一下就知道了。朱先生翻译得最快的时候,一天可以翻译一万字。为什么会这么快?朱先生才华过人,这当然是一个因素,但关键因素是:他是用散文翻译的。用真正的诗体就不一样了。以笔者自己的体验,今日照样用散文翻译莎士比亚剧本,最快时也可达到每日一万字。这是因为今日的译者有比以前更完备的注释本和众多的前辈汉译本作参考,至少在理解原著时,要比朱先生当年省力得多,所以翻译速度上最高达到一万字是不难的。但是翻译成诗体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这比自己写诗还要难得多。写诗是自己随意发挥,译诗则必须按照别人的意思发挥,等于是戴着镣铐跳舞。

笔者自己写诗,诗兴浓时,一天数百行都可以写得出来,但是翻译诗,一天只能是几十行,统计成字数,往往还不到一千字,最多只是朱生豪先生散文翻译速度的十分之一。

此次笔者约稿的各位译者,都是用诗体翻译,并且都表示花费了大量的时间,皇家版《莎士比亚全集》译本凝聚了诸位译者的多少努力,也就不言而喻了。

翻译诗体分辨:不是分了行就是真正的诗

主张将莎士比亚剧作翻译成诗体成了共识,但是什么才是诗体,却缺乏共识。在白话诗盛行的时代,许多人只是简单地认定分了行的文字就是诗这个概念。分行只是一个初级的现代诗要求,甚至不必是必然要求,因为有些称为诗的文字甚至连分行形式都没有。不过,在莎士比亚作品的翻译上,要让译文具有诗体的特征,首先是必定要分行的,因为莎士比亚原作本身就有严格的分行形式。原因是他注意到了笔者上文提到的两点:第一,诗的措辞;第二,诗的节奏。

诗歌是语言艺术,诗歌翻译也就必须是语言艺术。讨论诗歌翻译必须从讨论诗歌开始。诗主情。诗言志。诚然。但诗歌首先应该是一种精妙的语言艺术。同理,诗歌的翻译也就不得不首先表现为同类精妙的语言艺术。若译者的语言平庸而无光彩,与原作的语言艺术程度差距太远,那就最多只是原诗含义的注释性文字,算不得真正的诗歌翻译。

语言艺术规则

艺术家的“自由”,得心应手之谓也。诗歌既为语言艺术,自然就有一整套相应的语言艺术规则。诗人应用这套规则时,一旦达到得心应手的程度,那就是达到了真正成熟的境界。当然,规矩并非一点都不可打破,但只有能够将规矩使用到随心所欲而不逾矩的程度的人,才真正有资格去创立新规矩,丰富旧规矩。创新是在承传旧规则长处的基础上来进行的,而不是完全推翻旧规则,肆意妄为。事实证明,在语言艺术上凡无视积淀千年的诗歌语言规则,随心所欲地巧立名目、乱行胡来者,永不可能在诗歌语言艺术上取得大的成就。若徒有放任习性,则永难至境遨游。诗歌语言艺术如此需要规则,如此不可放任不羁,诗歌的翻译自然也同样需要相类似的要求。这个要求就是笔者前面提出的主张:若原诗是精妙的语言艺术,则理论上说来,译诗也应是同类精妙的语言艺术。由于原作和译作使用的语言载体不一样,其各自产生的语言艺术规则和效果也就各有各的特点,大多不可同样复制、照搬。所以译作的最高目标,是尽可能在译入语的语言艺术领域达到程度大致相近的语言艺术效果。这种大致相近的艺术效果程度可叫作“最佳近似度”。

话与诗的关系:话不是诗

正因为白话太俗,不够文雅,古人慢慢将白话进行改进,使它更加规范、更加准确,并且用语更加丰富多彩,于是文言产生。在文言的基础上,还有更文的文字现象,那就是诗歌,于是诗歌产生。所以就诗歌而言,文言味实际上就是一种特殊的诗味。文言有浅近的文言,也有佶屈聱牙的文言。中国传统诗歌绝大多数是浅近的文言,但绝非口语、白话。诗中有话的因素,自不待言,但话的因素往往正是诗试图抑制的成分。

文言和诗歌的产生是低俗的口语进化到高雅、准确层次的标志。文言和诗歌的进一步发展使得语言的艺术性愈益增强。最终,文言和诗歌完成了艺术性语言的结晶化定型。这标志着古代文学和文学语言的伟大进步。《诗经》、楚辞、唐诗、宋词、元明戏曲,以及从先秦、汉、唐、宋、元至明清的散文等,都是中国语言艺术逐步登峰造极的明证。

不是诗,诗是话的升华。话据说至少有几十万年的历史,而诗却只有几千年的历史。白话通过漫长的岁月才升华成了诗。因此,从理论上说,白话诗不是最好的诗,而只是低层次的、初级的诗。

它的语言表达方式与一般人的通用白话脱离开来了,实现了与通用语的偏离(deviation from the norm)。这里的通用语指人们天天使用的白话。试想把唐诗宋词译成白话,还有多少诗味剩下来?

20世纪初一些激进的中国学者鼓荡起一场声势浩大的白话文运动。
客观说来,用白话文来书写、阅读自然科学和人文科学文献,例如哲学、政治学、伦理学、经济学等等文献,这都是伟大的进步。这个进步甚至可以上溯到八百多年前朱熹等大学者用白话体文章传输理学思想。对此笔者非常拥护,非常赞成。

但是约一百年前的白话诗运动却未免走向了极端,事实上是一种语言艺术方面的倒退行为。已经高度进化的诗词曲形式被强行要求返祖回归到三千多年前的类似白话的状态,已经高度语言艺术化了的诗被强行要求退化成话。艺术性相对较低的白话反倒成了正统,艺术性较高的诗反倒成了异端。其实,容许口语类白话诗和文言类诗并存,这才是正确的选择。但一些激进学者故意拔高白话地位,在诗歌创作领域搞成白话至上主义,这就走上了极端主义道路。

这个运动影响到诗歌翻译的结果是什么呢?结果是西方所有的大诗人,不论是古代的还是近代的,如荷马都莫名其妙地似乎用同一支笔写出了20世纪初才出现的味道几乎相同的白话文汉诗!将产生这种极端性结果的原因再回推,我们会清楚地明白,当年的某些学者把文学艺术简单雷同于人文社会科学,误解了文学艺术,尤其是诗歌艺术的特殊性质,误以为诗就是话,混淆了诗与话的形式因素。

模拟保留语音美设计

莎士比亚的剧文既然大多是格律诗,无论有韵无韵,它们都是诗,都有格律性。因此在汉译中,我们就有必要显示出它具有格律性,而这种格律性就是诗性。问题在于,格律性是附着在语言形式上的;语言改变了,附着其上的格律性也就大多会消失。换句话说,格律大多不可复制或模仿,这就正如用钢琴弹不出二胡的效果,用古筝奏不出黑管的效果一样。但是,原作的内在旋律是可以模仿的,只是音色变了。原作的诗性是可以换个形式营造的,这就是利用汉语本身的语言特点营造出大略类似的语言艺术审美效果。

由于换了另外一种语言媒介,原作的语音美设计大多已经不能照搬、复制,甚至模拟了,那么我们就只好断然舍弃掉原作的许多语音美设计,而代之以译入语自身的语言艺术结构产生的语音美艺术设计。当然,原作的某些语音美设计还是可以尝试模拟保留的,但在通常的情况下,大多数的语音美已经不可能传输或复制了。

利用汉语本身的语音审美特点来营造莎士比亚诗歌的汉译语音审美效果,是莎士比亚作品翻译的一个有效途径。机械照搬原作的语音审美模式多半会失败,并且在大多数的场合下也没有必要。具体说来,这就涉及翻译莎士比亚戏剧作品时该如何处理:1)节奏;2)韵律;3)措辞。笔者主张,在这三个方面,我们都可以适当借鉴利用中国古代词曲体的某些因素。戏剧剧文中的诗行一般都不宜多用单调的律诗和绝句体式。元明戏剧为什么没有采用前此盛行的五言或七言诗行而采用了长短错杂、众体皆备的词曲体?这是一种艺术形式发展的必然。元明曲体由于要更好更灵活地满足抒情、叙事、论理等诸多需要,故借用发展了词的形式,但不是纯粹的词,而是融入了民间语汇。词这种形式涵盖了一言、二言、三言、四言、五言、六言、七言、八言……乃至十多言的长短句式,因此利于表达变化莫测的情、事、理。从这个意义上看,莎士比亚剧文语言单位的参差不齐状态与中文词曲体句式的参差不齐状态正好有某种相互呼应的效果。

汉译的押韵

首先,我们应该明白,既然莎士比亚的剧文是诗体,人们读到现今的散体译文或不押韵的分行译文却难以感受到其应有的诗歌风味,原因即在于其音乐性太弱。如果人们能够照搬莎士比亚素体诗所惯常用的音步效果及由此引起的措辞特点,当然更好。但事实上,原作的节奏效果是印欧语系语言本身的效果,换了一种语言,其效果就大多不能搬用了,所以我们只好利用汉语本身的优势来创造新的音乐美。这种音乐美很难说是原作的音乐美,但是它毕竟能够满足一点:即诗体剧文应该具有诗歌应有的音乐美这个起码要求。而汉译的押韵可以强化这种音乐美。

其次,莎士比亚的剧文不押韵是由诸多因素造成的。
1,属于印欧语系语言的英语在押韵方面存在先天的多音节不规则形式缺陷,导致押韵词汇范围相对较窄。所以对于英国诗人来说,很苦于押韵难工;莎士比亚的许多押韵体诗,例如十四行诗,在押韵方面都不很工整。
2,莎士比亚的剧文虽不押韵,却在节奏方面十分考究,这就弥补了音韵方面的不足。
3,莎士比亚的剧文几乎绝大多数是诗行,对于剧作者来说,每部长达两三千行的诗行行都要押韵,这是一个极大的挑战,很难完成。而一旦改用素体,剧作者便会轻松得多。
但是,以上几点对于汉语译本则不是一个问题。汉语的词汇及语音构成方式决定了它天生就是一种有利于押韵的艺术性语言。汉语存在大量同韵字,押韵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汉语的语音音调变化也比莎士比亚使用的英语的音调变化空间大一倍以上。汉语音调至少有四种(加上轻重变化可达六至八种),而英语的音调主要局限于轻重语调两种,所以存在于印欧语系文字诗歌中的频频押韵有时会产生的单调感,在汉语中会在很大程度上由于语调的多变而得到缓解。故汉语戏剧剧文在押韵方面有很大的潜在优势空间,实际上元明戏剧剧文频频押韵就是证明。

第三,莎士比亚的剧文虽然很多不押韵,但却具极强的节奏感。他惯用的格律多半是抑扬格五音步(iambic pentameter)诗行。如果我们在节奏方面难以传达原作的音美,或者可以通过韵律的音美来弥补节奏美的丧失,这种翻译对策谓之堤内损失堤外补,亦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我们的语言在某方面有缺陷,可以通过另一方面的优点来弥补。当然,笔者主张在一定程度上借鉴利用传统词曲的风味,却并不主张使用宋词、元曲式的严谨格律,而只是追求一种过分散文化和过分格律化之间的妥协状态。有韵但是不严格,要适当注意平仄,但不过多追求平仄效果及诗行的整齐与否;不必有太固定的建行形式,只是根据诗歌本身的内容和情绪赋予适当的节奏与韵式。在措辞上则保持与白话有一段距离,但是绝非佶屈聱牙的文言,而是趋近典雅、但普通读者也能读懂的语言。

最后,根据翻译标准多元互补论原理,由于莎士比亚作品在内容、形式及审美效应方面具有多样性,因此,只用一种类乎纯诗体译法来翻译所有的莎士比亚剧文,也是不完美的,因为单一的做法也许无形中堵塞了其他有益的审美趣味通道。因此,这套译本的译风虽然整体上强调诗化、诗味,但是在营造诗味的途径和程度上不是单一的。我们允许诗体译风的灵活性和创新性。多译者译法实际上也是在探索诗体译法的诸多可能性,这为我们将来进一步改进这套译本铺垫了一条较宽的道路。因此,译文从严格押韵、半押韵到不押韵的各个程度,译本都有涉猎。但是,无论是否押韵,其节奏和措辞应该总是富于诗意,这个要求则是统一的。这是我们对皇家版《莎士比亚全集》译本的语言和风格要求。不能说我们能完全达到这个目标,但我们是往这个方向努力的。正是这样的努力,使这套译本与前此译本有很大的差异,在一定的意义上来说,标志着中国莎士比亚著作翻译的一次大转折。

翻译突破:还原莎士比亚作品禁忌区域

另有一个课题是中国学者从前讨论得比较少的禁忌领域,即莎士比亚著作中的性描写现象。许多西方学者认为,莎士比亚酷爱色情字眼,他的著作渗透着性描写、性暗示。只要有机会,他就总会在字里行间,用上与性相联系的双关语。西方人很早就搜罗莎士比亚著作的此类用语,编纂了莎士比亚淫秽用语词典。

赤裸裸的性描写或过多的淫秽用语在传统中国文学作品中是受到非议的,尽管有《金瓶梅》这样被判为淫秽作品的文学现象,但是中国传统的主流舆论还是抑制这类作品的。莎士比亚的作品固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淫秽作品,但是它的大量实际用语确实有很强的色情味。这个极鲜明的特点恰恰被前此的所有汉译本故意掩盖或在无意中抹杀掉。莎士比亚的所有汉译者,尤其是像朱生豪先生这样的译者,显然不愿意中国读者看到莎士比亚的文笔有非常泼辣的大量使用性相关脏话的特点。这个特点多半都被巧妙地漏译或改译。于是出现一种怪现象,莎士比亚著作中有些大段的篇章变成汉语后,尽管读起来是通顺的,读者对这些话语却往往感到莫名其妙。以《罗密欧与朱丽叶》第一幕第一场前面的30行台词为例,这是两个仆人之间的淫秽对话。但是,读者阅读过去的汉译本时,很难看到他们是在说淫秽的脏话,甚至会认为这些对话只是仆人之间的胡话,没有什么意义。

那么,我们该怎样来翻译莎士比亚的这种用语呢?是迫于传统中国道德取向的习惯巧妙地回避,还是尽可能忠实地传达莎士比亚的本真用意?我们认为,前此的译本依据各自所处时代的中国人道德价值的接受状态,采用了相应的翻译对策,出现了某种程度的曲译,这是可以理解的,是特定历史条件下的产物。但是,历史在前进,中国人的道德观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变,尤其是在性禁忌领域。说实话,无论我们怎样真实地还原莎士比亚著作中的性双关描写,比起当代文学作品中有时无所忌讳的淫秽描写来,莎士比亚还真是有小巫见大巫的感觉。换句话说,目前中国人在这方面的外来道德价值接受状态,已经完全可以接受莎士比亚著作中的性双关用语了。

译法示例

莎士比亚作品的文字具有多种风格,早期的、中期的和晚期的语言风格有明显区别,悲剧、喜剧、历史剧、十四行诗的语言风格也有区别。甚至同样是悲剧或喜剧,莎士比亚的语言风格往往也会很不相同。比如同样是属于悲剧,《罗密欧与朱丽叶》剧文中就常常有押韵的段落,而大悲剧《李尔王》却很少押韵;同样是喜剧,《威尼斯商人》是格律素体诗,而《温莎的风流娘儿们》却大多是散文体。

与此现象相应,我们的翻译当然也就有多种风格。虽然不完全一一对应,但我们有意避免将莎士比亚著作翻译成千篇一律的一种文体。从这个意义上说,皇家版《莎士比亚全集》汉译本在某些方面采用了全新的译法。这种全新译法不是孤立的一种译法,而是力求展示多种翻译风格、多种审美尝试。多样化为我们将来精益求精提供了相对更多的选择。如果现在固定为一种单一的风格,那么将来要想有新的突破,就困难了。概括说来,我们的多种翻译风格主要包括:1)有韵体诗词曲风味译法;2)有韵体现代文白融合译法;3)无韵体白话诗译法。下面依次选出若干相应风格的译例,供读者和有关方面品鉴。

一、有韵体诗词曲风味译法

有韵体诗词曲风味译法注意使用一些传统诗词曲中诗味比较浓郁的词汇,同时注意遣词不偏僻,节奏比较明快,音韵也比较和谐。但是,它们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传统诗词曲,只是带点诗词曲的风味而已。例如:

女巫甲

何时我等再相逢?
闪电雷鸣急雨中?

女巫乙

待到硝烟烽火静,
沙场成败见雌雄。

女巫丙

残阳犹挂在西空。(《麦克白》第一幕第一场)

小丑甲

当时年少爱风流,
有滋有味有甜头;
行乐哪管韶华逝,
天下柔情最销愁。(《哈姆莱特》第五幕第一场)

朱丽叶

天未曙,罗郎,何苦别意匆忙?
鸟音啼,声声亮,惊骇罗郎心房。
休听作破晓云雀歌,只是夜莺唱,
石榴树间,夜夜有它设歌场。
信我,罗郎,端的只是夜莺轻唱。

罗密欧

不,是云雀报晓,不是莺歌,
看东方,无情朝阳,暗洒霞光,
流云万朵,镶嵌银带飘如浪。
星斗如烛,恰似残灯剩微芒,
欢乐白昼,悄然驻步雾嶂群岗。
奈何,我去也则生,留也必亡。

朱丽叶

听我言,天际微芒非破晓霞光,
只是金乌,吐射流星当空亮,
似明炬,今夜为郎,朗照边邦,
何愁它曼托瓦路,漫远悠长。
且稍待,正无须行色皇皇仓仓。

罗密欧

纵身陷人手,蒙斧钺加诛于刑场;
只要这勾留遂你愿,我欣然承当。
让我说,那天际灰朦,非黎明醒眼,
乃月神眉宇,幽幽映现,淡淡辉光;
那歌鸣亦非云雀之讴,哪怕它
嚣然振动于头上空冥,嘹亮高亢。
我巴不得栖身此地,永不他往。
来吧,死亡!倘朱丽叶愿遂此望。
如何,心肝?畅谈吧,趁夜色迷茫。(《罗密欧与朱丽叶》第三幕第五场)

二、有韵体现代文白融合译法

有韵体现代文白融合译法的特点是:基本押韵,措辞上白话与文言尽量能够水乳交融;充分利用诗歌的现代节奏感,俾便能够念起来朗朗上口。例如:

哈姆莱特

死,还是生?这才是问题根本:
莫道是苦海无涯,但操戈奋进,
终赢得一片清平;或默对逆运,
忍受它箭石交攻,敢问,
两番选择,何为上乘?
死灭,睡也,倘借得长眠
可治心伤,愈千万肉身苦痛痕,
则岂非美境,人所追寻?死,睡也,
睡中或有梦魇生,唉,症结在此;
倘能撒手这碌碌凡尘,长入死梦,
又谁知梦境何形?念及此忧,
不由人踌躇难定:这满腹疑情
竟使人苟延年命,忍对苦难平生。
假如借短刀一柄,即可解脱身心,
谁甘愿受人世的鞭挞与讥评,
强权者的威压,傲慢者的骄横,
失恋的痛楚,法律的耽延,
官吏的暴虐,甚或默受小人
对贤德者肆意拳脚加身?
谁又愿肩负这如许重担,
流汗、呻吟,疲于奔命,
倘非对死后的处境心存疑云,
惧那未经发现的国土从古至今
无孤旅归来,意志的迷惘
使我辈宁愿忍受现世的忧闷,
而不敢飞身投向未知的苦境?
前瞻后顾使我们全成懦夫,

于是,本色天然的决断决行,
罩上了一层思想的惨淡余阴,
只可惜诸多待举的宏图大业,
竟因此如逝水忽然转向而行,
失掉行动的名分。

麦克白

若做了便是了,则快了便是好。
若暗下毒手却能横超果报,
割人首级却赢得绝世功高,
则一击得手便大功告成,
千了百了,那么此际此宵,
身处时间之海的沙滩、岸畔,
何管它来世风险逍遥。但这种事,
现世永远有裁判的公道:
教人杀戮之策者,必受杀戮之报;
给别人下毒者,自有公平正义之手
让下毒者自食盘中毒肴。(《麦克白》第一幕第七场)

损神,耗精,愧煞了浪子风流,
都只为纵欲眠花卧柳,
阴谋,好杀,赌假咒,坏事做到头;
心毒手狠,野蛮粗暴,背信弃义不知羞。
才尝得云雨乐,转眼意趣休。
舍命追求,一到手,没来由
便厌腻个透。呀恰,恰像是钓钩,
但吞香饵,管教你六神无主不自由。
求时疯狂,得时也疯狂,
曾有,现有,还想有,要玩总玩不够。
适才是甜头,转瞬成苦头。
求欢同枕前,梦破云雨后。
唉,普天下谁不知这般儿歹症候,
却避不得便往这通阴曹的天堂路儿上走!(十四行诗第一百二十九首)

三、无韵体白话诗译法

无韵体白话诗译法的特点是:虽然不押韵,但是译文有很明显的和谐节奏,措辞畅达,有诗味,明显不是普通的口语。例如:

贡妮芮

父亲,我爱您非语言所能表达;
胜过自己的眼睛、天地、自由;
超乎世上的财富或珍宝;犹如
德貌双全、康强、荣誉的生命。
子女献爱,父亲见爱,至多如此;
这种爱使言语贫乏,谈吐空虚:
超过这一切的比拟──我爱您。(《李尔王》第一幕第一场)

李尔

国王要跟康沃尔说话,慈爱的父亲
要跟他女儿说话,命令、等候他们服侍。
这话通禀他们了吗?我的气血都飙起来了!
火爆?火爆公爵?去告诉那烈性公爵──
不,还是别急:也许他是真不舒服。
人病了,常会疏忽健康时应尽的
责任。身子受折磨,
逼着头脑跟它受苦,
人就不由自主了。我要忍耐,
不再顺着我过度的轻率任性,
把难受病人偶然的发作,错认是
健康人的行为。我的王权废掉算了!
为什么要他坐在这里?这种行为
使我相信公爵夫妇不来见我
是伎俩。把我的仆人放出来。
去跟公爵夫妇讲,我要跟他们说话,
现在就要。叫他们出来听我说,
不然我要在他们房门前打起鼓来,
不让他们好睡。(《李尔王》第二幕第二场)

奥瑟罗

诸位德高望重的大人,
我崇敬无比的主子,
我带走了这位元老的女儿,
这是真的;真的,我和她结了婚,说到底,
这就是我最大的罪状,再也没有什么罪名
可以加到我头上了。我虽然
说话粗鲁,不会花言巧语,
但是七年来我用尽了双臂之力,
直到九个月前,我一直
都在战场上拼死拼活,
所以对于这个世界,我只知道
冲锋向前,不敢退缩落后,
也不会用漂亮的字眼来掩饰
不漂亮的行为。不过,如果诸位愿意耐心听听,
我也可以把我没有化装掩盖的全部过程,
一五一十地摆到诸位面前,接受批判:
我绝没有用过什么迷魂汤药、魔法妖术,
还有什么歪门邪道——反正我得到他的女儿,
全用不着这一套。(《奥瑟罗》第一幕第三场)


《麦克白》导言

《麦克白》是莎士比亚篇幅最短、情节发展最快的一部悲剧。其色调可谓黑红相间。它鼓荡起黄昏和午夜,最终让一个蹩脚的演员登场,趾高气扬地在台上徒劳无益地抛出狂怒与喧嚣。他的生命似烛焰忽灭,了无意义。但在整个过程中,我们见证了高昂的激情,无羁的野心,结盟与背盟。麦克白本人之伟岸不在于理性判断而在于暴烈行动。他一旦奉命征战在沙场,必会泰然自若、堪当重任。但若对他晓以言辞,他在开始时容易领会,之后则会犹豫彷徨。他的夫人为此指责他,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随着这两人涉足血河愈来愈深,麦克白变得越来越具有明确的目标,麦克白夫人却愈益成为她过去那个自我的影子,备受噩梦的摧残。

作为学者的哈姆莱特(Hamlet)乐于接受一个智力性的难题,但对于要他杀人的要求却有些手足无措。相比之下,军人麦克白,却喜欢暴烈行动,但对于静待领赏这类事却总是坐立不安。哈姆莱特能沉思探求上帝的本质,而麦克白却在妻子的鼓动下决定把命运操在自己手中。假设麦克白处在哈姆莱特的位置上,他根本不需要第二次催促就会行动。一听到鬼魂的故事,他会立刻从城垛上下来,把国王克劳迪斯(Claudius)“从肚脐直达下巴”撕成两半。他的勇气和行动能力是毫无疑问的。

麦克白更像哈姆莱特。他有良知。当他的野心被通灵姐妹的预言激发起来时,他试图将它压制下去(“天星,收敛你的光焰,/休叫它照亮我黑色欲望的深潭”)。而当他回到他的城堡,他开始了有关来世生活的独白,和那个丹麦王子一模一样。但是,在哈姆莱特完全独自一人时,他无法向奥菲丽娅(Ophelia)吐露自己的秘密,因为葛特露德(Gertrude)已经摧毁了他对所有女性的信任,而麦克白却有一个照料他的妻子。麦克白夫人进屋时,麦克白正要结束他那良心受到折磨时的独白。她干脆利落地挖苦、嘲弄了他一阵(“只要你敢作敢为,就是一个男子汉”),她改变了他的主意,让他定下心来干那件可怕的壮举。

谋杀国王之后,他良心未泯,因为“睡不了啦”的声音扰嚷在他的耳畔。麦克白夫人却既冷静又实际(“一点儿清水就能把你我洗刷干净”)。但随着剧情的发展,作为莎士比亚最精妙的结构变化之一的戏剧逆转发生了。再也睡不着觉的人反倒是麦克白夫人。除了谋杀之夜的情形,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再也洗不净那些鲜血(“用完阿拉伯的一切香料也薰不香这双小手啦”)。相比之下,麦克白已然身陷血河,只能继续前行,因为这毕竟比走回头路要容易些。

到了第五幕,他已决心作最后决战:“来,敲响警钟!刮起风暴!灭就灭吧!/至少我是命丧征鞍,身着战袍。”他最后的思想来自于他妻子的启发,带有宿命论的色彩:她一开始就激励他将命运操在自己掌中,而她最终发怒的原因,则是由于麦克白陷于沉思,认为生命毫无意义。

《麦克白》这个剧本描写了寻常之梦如何可以转变为重重噩梦,描写了白昼的城堡似乎是令人惬意的鸟巢,到夜晚却成了地狱的化身(看门人让人感到机智而阴森)。世界可以被完全颠倒:邓肯遇刺之后,次日早晨的太阳也拒绝升起。还有其他种种怪象都被解释为是自然秩序因此遭到毁坏。而与之形成对照的是英格兰宫廷,它被描绘为避风港,一个能赐予恩典与祖传治病仙方的所在。马尔康滞留在英格兰等于是让他有幸获得美德的熏陶。他在英国贤士西华德的支持下征服苏格兰的行为似乎被描绘成是在恢复自然秩序。伯南的移动树林象征着春天与再生。

麦克杜夫携带暴君之头最后登场,宣布获得自由的时刻已到,表明他希望结束这个民族未来状态的不确定性。

莎士比亚所在的国王剧团有更多机会受命为王室所需的场合演出:在莎士比亚戏剧生涯的最后时期,平均每年有10到20场这样的宫廷演出。《麦克白》一剧非常紧密地契合了新任国王最关心的问题——王室继承权问题、英格兰和苏格兰的关系问题、巫术的现实性问题及君权神圣问题。

他的王权思想和善恶宇宙观联系紧密。他热衷于信仰一种观点,即君王是上帝在尘世的代表,是美德的化身,得天独厚地拥有救死扶伤的能力,能使宇宙间的和谐秩序得以恢复。这样的观点必然与认为魔鬼是通过巫术这种黑色代理在人间横行的想法相抵触。莎士比亚的戏剧意象创造了一种国家和宇宙之间普遍联系的感觉:证据就是邓肯遇刺那天晚上的自然秩序受到破坏的种种迹象。

莎士比亚的确使用语言创造了一种错觉,让人觉得他的人物有一种内在生命,让人觉得他的情节中还另有“背后故事”。只有麦克白没有儿子。因此,他这才震撼地意识到,他手中的权杖是不结子嗣的,他犯下了血腥的暴行,结果只是让班柯的子子孙孙,成为后世君王。

莎士比亚通常不会描绘已婚夫妇像默契搭档那样合作行动。但在麦克白夫妇之间,却有着若干饱含柔情蜜意的特别时刻。不过,他们之间关系的核心有一种空虚感。不育的意象给这个剧本留下伤疤,死婴掠影让它备受折磨。归根结底,权力是爱情的替代品吗?野心勃勃不过是在弥补断子绝孙带来的伤痛吗?当麦克白夫人提到喂奶并说她理解对于吃过自己奶的婴儿的爱是何等深沉时,我们可以推断,她说的应该是真话。对此我们只能假设,麦克白夫妇曾有过一个孩子,但他们失去了这个孩子。他不是把他的全部创造力投射到他的家人身上,而是转换到他的工作中,转换到他的剧团中,转换到那些令他心醉神迷的盛大场合。在这样的场合,莎士比亚发现自己——一个未受过大学教育的外乡小学生——居然亲睹英格兰和苏格兰国王率领全体朝臣全神贯注地倾听由他创作的戏文在皇家宫廷宴会大厅的舞台上演。


第一场

第一景

何时我等再相逢?
闪电雷鸣急雨中?

待到硝烟烽火静,
沙场成败见雌雄。

残阳犹挂在西空。

战局尚混沌难辨
仿佛两个游泳者扭成一团
疲乏而难将招数施展

人类天性中繁衍的邪念
全都鼓荡在他胸间

傲视命运,亮剑挥处,
血流如注,招招致命,
如同威猛的煞星,
竟然杀开一条血路,
不施礼,不搭话,
径扑到贼人面前,只一剑,
便挑破叛贼肚脐直达下巴,
并随即将其枭首在城畔。

就正如骄阳正洒出和煦氤氲,
忽来了摧樯折楫的风暴雷霆;
我们正庆幸似有转机倏现,

不会!除非鸟雀能吓走鹰隼,野兔能唬退雄狮。

似乎锐意要以淋血的伤口,
使此地垂芳百世,遍野尸横

挪威的战旗在那儿凌空飘荡
真让我们的臣民寒透了胸膛
挪威王亲率蚁涌蜂攒的人马

我须和他昼夜耳鬓厮磨,
吸干他气血令如衰草

销魂日月割如刀,
精枯力竭,骨立形销。
空有未覆船帆在,
动辄风雨乱飘摇。

若是善意,为何我一倾心那诱惑
便不禁毛发挺立,似有凶恶的幻影
使我原本平静的心灵一反常态
在我胸中激荡翻腾?

头脑中的谋杀念头,虽只是倏然一闪,
竟让我整个的身心战战兢兢,
胡思乱想瘫痪我惯常行动的功能,
眼前唯余幻觉,别无一真。

他引颈就戮,
似已谙熟殒身之道,竟然
将其最宝贵的东西
弃之犹如敝屣。

唯愿你烜赫的战绩光辉稍减,
我赐赠的酬谢方能勉强相称!
我只能说,倾王室一切相赠,
都难偿你个人的盖世功勋。

天星,收敛你的光焰,
休叫它照亮我黑色欲望的深潭。

为妻却为你担忧天性。
你天性仁慈,软若乳汁,
行事必迂缓迟疑;
你欲成伟郎,志雄气壮,
却偏缺毒辣的心肠;
你抱负高远,却居然要凭正当手段;
你不愿欺诈,却又想非分成为赢家。

快,到我身旁,让我把精神的浓浆
灌入你的耳鼓;让我逞辩舌的雄威
破除一切路障,助你夺得那王冠,

来吧,恶煞凶神,
且怀嗜血的杀心,去除我阴柔的女性,
快让我从头到脚灌注上狠毒的残忍,
快让我热血冷凝;快堵死怜悯的通道,
免使天良偶现撼动我痛下杀手的决心;
别,别让我在目的与后果间犹豫彷徨!
来吧,谋杀的帮凶,来吸吮我这女性乳浆,
好更加胆大妄为。
来吧,沉沉黑夜,如地狱暗雾横流,
罩上最黑之袍,免使利刃割裂之伤口
映不进利刃的明眸,
免使苍天窥透黑幕

臣下的一切犬马之劳,
即使加倍,再翻番,也只是
不足挂齿的区区小事,
与圣上光临寒舍的厚泽
万难相比并提,
过去和近日臣下都曾蒙陛下隆恩,
臣等自当为您祈福以表愚诚。

其美德将像众天使齐吹响
嘹亮号角,怒谴这弑君的罪行;
而恻隐之心,将像裸体的初生幼婴
驾驭着风暴雷霆,
或像小天使骑着无形的空中风马,
将这可怖的暴行
彰显于每一只眼睛,
致使泪雨倾盆而浇灭悲风。我空有
意图之马,却无马刺励马飞奔,
唯存野心膨胀,本欲腾跃马背之上,
却用力过猛而跌落马鞍之旁。

今朝酒醒,忆及昨宵的放浪,
不禁容颜煞白、神色仓皇?

我就敢为;论胆量,
普天下舍我其谁?

是何等霸悍之气,当初
令你向我披露这大略雄图?
只要你敢作敢为,就是一个男子汉;
若你霸气超前,你就是堂堂大丈夫。
曾几何时,天时地利两相犯,
你倒是披荆斩棘不畏难;
到而今时间、地点都相合,
你却踟蹰不敢前


第八景

一身困倦,沉沉睡意重似铅,

切莫让该死的纷纷杂念
潜入我的睡眠!

准备太仓促,
敝处款待难免诸多疵瑕,
惜未能如愿隆重接驾。

这可是一柄尖刀在我眼前晃动?
朝着我的可是刀柄而非刀锋?

现在,半个世界的营营众生
似乎都已殒命,邪恶之梦魇
侵扰了帷幕笼罩的睡眠。

与火热的行动相比,
言辞无非是冰冷的呼吸。

让他们烂醉者却让我心雄胆壮;
让他们熄灭者却让我迸发火光。

烂醉如泥的卫兵
对自己的职责正发出嘲弄的鼾声。

四海之水可否能洗净
这手上淋漓之血?

你平时的泰然自若
怎飞得无踪无影?

有人说,空中传来悲恸的叫喊,
凄厉的神嚎鬼哭,在强有力地预言,
这可悲的时代行将面临可怕的动乱。
不祥之鸟在黢黑之夜聒噪不安;
有人说,连大地都患了热病,
急剧地震颤。

快像死尸从坟茔中惊起,让你们的魂魄
直面这毛骨悚然的情景吧!

倘若我在变故之前一刻殒命,
我也曾享受过幸福的一生;
从今以后,人世间的生存,
万事不值得关心。一切皆如儿戏;
死去了贤德名声;生命之酒已饮尽,
唯余酒窖残渣可炫耀世人。

他们手上脸上,血迹斑斑,
我们在他们枕边找到两把匕首,
未擦的血痕尚鲜。他们惊惶失措;

情急之下,谁能又理智又惊恐,
又狂怒又从容,又忠愤又中庸?
谁也不行。我那赤诚动若狂风,
竟使理性失控。王上尸身横陈,
银肤上淋漓着金黄之血;伤口深深,
宛若洞开着道道毁灭之门。
两个凶手身染行凶者殷红本色,
两把匕首乱凝着血块红腥。
谁,倘若他真有赤胆忠心,
能按捺住满腔忠愤,
而不奋起亮剑报效王恩?

杀人利箭已脱弦而至,箭镞所指,
尚未触地,你我上上安全法门,
乃避其锋镝。登鞍而行吧;
再无需拘礼于什么临别赠辞,
悄然脱身。既然慈悲正义烟消云散,
不告而辞本属理所当然。

黑夜沉沉却将巡行的天灯遮严。
是黑夜当道,抑或白日羞惭?本该
艳阳吻地,却为何黑幕笼罩地面?


第十景

我对这班柯像眼中钉似的忌惮;
他生性中有一种威严的高贵,
让人望而生畏,他敢作敢为,
却又绝非有勇无谋之辈,
凡有行动,动必无惊无危。
舍他之外,我别无可惧之人。

快弯到坟墓里去了,恨不得让你们一辈子讨口要饭,而你们呢,反倒还想捧读《福音》为这个所谓的好人和他的子孙祈福吗?

只有他一命呜呼,我才会身心泰然。

我也并非平庸之徒,
受够了几多逆境、磨难;
而今倒不如舍命一搏,成,则
鸿图大展;败,无非命丧黄泉。

一无所得,可怜算尽机关;
高位高宠,心却苦感歉然。
毁人得乐,其乐总非真乐,
被毁为尘,为尘反倒长安。

啊,夫君!你为何独自踽踽而行,
任愁思乱想裹缠你的身心?
这扰攘思绪早该和已死者同葬,
你却执着在心庭。万策无法补救事,
最应听任自飘零:既已成,便作成。

但愿宇宙分崩,天地毁损,
免使咱夜夜战栗于联翩噩梦
之侵凌;食,食不安稳;

快收敛起你满面的愁云,
以容光焕发笑对今夜嘉宾。

我本可固若金汤,
大理石般完整,岩石一样坚强,
空气般辽阔自在;可现在却被
恼人的疑惧所包围、幽禁、捆绑。

让黄土把你掩埋!
你的骨头没骨髓,你的血液冷冰冰;
别看你瞪圆两只眼,你眼里没精神!


第十五景

尔等纵呼风唤雨,摧击教堂;
挟惊涛弄狂浪,毁船吞桨;
或扑倒麦穗一大片,
或吹折树林连根亡;
城堡坍塌处,将死又兵伤;
巨塔王宫,尖顶、屋脊倾地上;
造化雄奇,空孕育奇珍异宝,
一朝尽数覆亡。

我终可以自谓那揪心的恐惧无非烦恼自招,
纵电闪雷鸣,我也能安然睡大觉。


第三场

第十七景

手持利剑,做堂堂丈夫,
起而护卫沉沦国土。忍见此邦
新寡泣妇,路畔啼孤,
悲声曲曲,直达云霄绝处,
天地回响不绝

献出我这孱弱、可怜而又无辜的羔羊,
以泄去那凶神之愤

我想我们的国家在暴政下沉沦;
它在流血,在呻吟,鳞伤遍体,
每一天都会有新的伤痕。

我承认,他嗜杀成性、
淫逸贪心、虚伪欺诈、
鲁莽阴狠,一切罪孽名称,
都和他有缘分;然而,我的淫欲
却无边无垠。你们的娇妻爱女、
主妇童贞,都无法填平
我的淫欲之壑

你可暗地里
纵情声色,外表上却凛若寒冰

我一旦王袍加身,
必诛杀贵族,侵夺田垄;
勒索珠玉,强占房宫;
所得愈多,贪欲之火更浓;
于是陷忠良,造冤讼
只为侵夺其财,
何惜剿灭其宗。

这贪婪毒根,比春宫淫荡,
更深更广,其利刃似剑,
可怜曾腰斩,几多君王。
但殿下勿虑,苏格兰自有财货无疆,
可填满您名分所需的欲壑千丈。
您有其他的美德作补偿,
容忍这些恶德又有何妨。

但我丝毫不具圣君之德行,
如诚信、自制、稳重、公正、
慷慨、刚毅、仁慈、谦逊、
忍耐、勇猛、坚韧、献身,
都与我毫无缘分。可种种恶行
我应有尽有,且花样翻新。
唉,我一旦位高权重,就会
把和睦美好扔进地狱之门,
让人间乱得沸反盈天,
举世不得统一与安宁。

何时才能重睹您昔日的辉煌?
篡位暴君手持着血腥的权杖,
合法的嗣君却自暴自弃自谤,
真辱没了祖宗。

你这种慷慨激昂
表明你心地高尚,重重疑虑,
不复压在我心上,我胸中
仍坚信你清白忠良。

此邦唯无知者脸上还残留笑意;
撕裂长空的叹息、呻吟和哀呼,
无人顾,世间唯余椎心的痛楚;

善良的生命说衰枯就衰枯,
比他们帽上花草的萎顿速度
还要快,甚至,无疾便遭屠戮。

大漠倾吐,号啕声声,
却不愿有人倾听。

让这悲痛成为磨刀石磨利你的宝剑!
让它振奋心灵,化作冲天的怒焰!

热泪涌流在我的双眼,
豪言迸发自我的舌端!上天仁慈,
请让一切延宕有个了断,让我直面
这苏格兰恶魔,刀对刀,剑对剑,

天诛将至,请君但宽解心怀,
漫漫长夜,终有曙色对天开。


第十八景

我才不愿意为了身居高位而在胸膛里装这么一颗苦涩的心呢。

自号正义之师,复仇怒火满胸膛,
汹汹来势,令麻木不仁之徒
也奋起奔赴,流血的沙场。

浇灌出君王之花,淹杀掉莠草毒稂。

不因疑虑而委顿,也不因恐惧而动摇。

叹命期漫漫,命途坷坎,
倏落秋零之际,黄叶正自凋残。

散漫的推测带来飘忽的希望,
实在的结果只能靠真枪真刀。

看他日饥寒瘟疫,必吞灭尔曹!
若非借我倒戈之兵壮其声势,
我本可跃马阵前,对面横刀,
杀它个片甲难归旧巢。

几忘却恐惧滋味夜夜朝朝。
曾几何时,夜闻一声尖叫,
便令我冷透脊梢;听人讲
恐怖故事,我也会毛骨悚然,
而今,
司空见惯阴惨事,对嗜杀思涛,
已再无恐惧可令我悚然心跳

照见黄泉路,尘沙渺渺。
灭吧,灭吧,这短暂烛火飘摇!
生命不过是能动的影子,
是可怜的演员,在舞台上蹦跳,
转瞬便迹敛声销

怒吼就在我的剑上。你这嗜血的魔王,
人间已无词汇形容你的罪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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