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在墓地里的狗
寒冬,郊外,墓园里。一只黄狗来回穿梭了许久,终于在一座新墓前慢了下来,它闻着地面,发出凄惨的、低低的鸣咽声。当它最终确认自己找到了主人,它停下来,扒着墓碑立起了身子,望着碑上主人的照片轻声哽咽着,脑袋紧紧地靠了上去,它是想感受主人掌心的温度。它期待着,许久……然而,现实还是令它失望了,那双温暖的手再也没有出现。它贴着墓碑滑下了身子,静静地卧在墓碑前,眼睛里流出了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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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李家的狗叫大黄,老李其实不喜欢狗,喜欢下象棋。
老李棋风鬼道,虚虚实实,属于深谋远虑型,别人只能看到几步之外,甚至走一步看一步,而老李则能预想十几步,乃至十几步之外,早早的备好对策,每每把对方老将逼得围着城墙团团转,而后手起子落大吼一声“将军”,一到这个时候,老李总是禁不住的眉飞色舞,这是他人生中最得意的时刻。
老李的老伴走的早, 他有个儿子在市里, 有车有房,还有个虎头虎脑的大孙子。儿子怕他寂寞,想让他跟着去城市里享享福。
老李死活不愿意去,他觉得去市里不是享福而是受罪。不是儿子、儿媳不孝顺,也不是虎头虎脑的孙子不可爱,而是呆在鸽子笼一样的楼房里住不惯,像蹲监狱;出了门两眼一抹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小镇就不一样了,小镇有棋牌室,棋牌室里有老张、老王与老韩,一睁眼都是熟面孔,在一帮老哥们面前,老李自信满满,活的很充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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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大黄与老李的渊源还是在二年前。那天,镇上逢老会,卖小吃的、玩把戏的、卖土特产的摆的满大街都是,又延伸到镇外二三公里远,老李爱凑热闹,这大好的机会岂能错过?
半下午回去的时候,一阵扑鼻的肉香勾的老李不得不转头寻觅,是一间卤菜店。店门旁立两根柱子,中间搭着一根钢管,钢管上挂着两个铁钩子,钩子上分别吊着两只狗,嘴和前、后肢分开捆着,一只已剥掉了皮,浑身血淋淋的,没了眼皮的眼睛怔怔看着过往的路人,老李感到头皮一阵发麻,揪心的痛;
另外一只还在挣扎,光着膀子的老板挥着锤子对着它的头部砸下去的时候,老李眼一闭,头扭向了一边,他见不得这种血淋淋的场面。
几声轻轻“呜呜”的声音,老李睁开眼睛,距木柱两米左右的地方有一个铁笼子,笼子里蹲着一只小土狗,毒辣辣的太阳下那只小土狗正瑟瑟发抖的看着他,似乎马上就要倒下去,黑白分明的眼睛里装满了恐惧与绝望。
“呜呜”的声音就是它发出来的,它看见老李的脸转向了它。
它又努力的想站起来,冲着老李摇尾巴,它看见了老李和善的目光,可惜它的腿太软了,软的连它那瘦小的身体都支撑不了,倒地的那一瞬,它的眼神被老李捕捉到了,是渴望,是求生的渴望,强烈且鲜明。
老李的心被它揪住了,挥着锤子的老板此刻手里已换成一把刀,那溅在脸上鲜血与汗水充分的融合在一起,顺着脖子往下淌,灰白色的背心已浸成了暗红色。
“老板,笼子里的这只小土狗卖给我得了,杀了也出不了几斤肉,我留着做个伴吧。”
老板用手抹了一把脸,逾显的狰狞,他看了看老李头,说话倒还是和气:“好吧,老爷子,成全你了,我一百收的,还给我一百吧,运费免了。”
“多谢了!”老李付了钱,打开烫手的铁笼子,抱起发抖的小土狗,摸了摸它的头。
小土狗抬头直勾勾的看着老李,舔了舔他的手,而后把头埋在他的臂弯里,老李能感觉到小土狗的心跳。隔壁是个卖手工馒头的小店铺,老李买了两个馒头,用塑料袋装着,向镇外走去。
出了镇子,延伸的摊位已开始回撤,老李抱着小土狗,拐到郊外的庄稼地头,把馒头、小土狗一起放在地上,拍拍它的脑袋:“吃吧,小家伙,你自由了。”
小土狗嗅了嗅,抬头看看老李,没动嘴。
“小家伙,肯定吓坏了吧,我离远点。”
老李到家门口的时候天已擦黑,进院的前后脚发觉跟进来个东西,老李很意外,是那只小土狗。老李又摸了下它的头,“小家伙倒是不怯生,你是真想给我做个伴。”
老李给它洗个澡,小土狗变成小黄狗,小黄狗从此有了名字——大黄。
老李在院里给大黄搭了个窝。
老李爱干净,大黄一开始屋里院里粪便拉的到处都是。
老李不高兴了,训大黄。
老李在院子里的角落里堆了个土堆,大黄通人性,明白了那里才是它排泄的地方。
天转凉了,有天夜里,雨下的特别暴,雷声惊醒了睡梦中的老李,他担心大黄,顾不上一出屋就被风吹翻了个的伞,他发现雨水已灌进了大黄的窝 。
湿透了的老李抱着直打颤的大黄进了屋,烧了盆热水给它洗了个澡,找出老伴的吹风机吹干了大黄身上的毛,大黄抖了抖身子,像披了件黄色的战袍。它舔舔老李的手,老李摸摸大黄的头,卧室里的沙发就成了大黄以后的窝。
大黄一天天的长大了,大黄离不开老李,老李也离不开大黄。每每一到老李眉飞色舞大吼“将军”的时候大黄会兴奋的摇着尾巴用脑袋往老李的裤管上蹭,老李便伸手摸摸它的头,在大黄所认知的世界里,老李的爱抚是对它最大的安慰和快乐。大黄成了老李生命中的一部分,与他一起分享着喜怒哀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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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去秋来,一年又一年过去了,棋牌室里的老韩在这个秋天里悄无声息的走了;老李老了,“将军”的一声吼也没有以前有底气了;大黄也老了,听到老李的“将军”也只是象征性的摇摇尾巴,站都懒得站了。
老李到了需要人照顾的年龄。市里的儿子又来接老李,老李更不愿意回市里住,因为他有了大黄。
老李的儿子没办法,给老李请个保姆,用来照顾他的饮食起居,老李勉强同意了,前提是连大黄一起照顾。
秋去冬来,老李在一个寒冷的冬夜走了,大黄也在那一天失了踪,没有人去留意一条狗的去向。
市里的儿子给老爷子风风光光的办了后事,葬于郊外的墓园,那是老李生前与几个老哥们约好的地方,有山,有水,有风景,关键是不寂寞,他喜欢那一嗓子“将军”吼。
在老李下葬的第二天,大黄来到了墓园,来回穿梭了许久,终于在一座新墓前慢了下来,闻着地面,发出凄惨的、低低的鸣咽声。
当它最终确认自己找到了主人,它停下来,扒着墓碑立起了身子,望着碑上老李的照片轻声哽咽着,脑袋紧紧地靠了上去,它是想感受老李掌心的温度。它期待着,好久……
然而,现实还是令它失望了,那双温暖的手再也没有出现,它贴着墓碑滑下了身子,静静地卧在墓碑前,眼睛里流出了泪。
墓园在离家很远的地方,没有人带大黄参加老李的葬礼,没有人知道它是怎么找到的墓园,又是怎么找到他的墓地的。是靠着敏锐的嗅觉,还是心灵感应?
一天过去了,大黄卧在墓碑前不吃不喝。
又一天过去了,大黄睡在那里一动未动。
头七的早上,老李的儿子一家三口带着香烛、供品来送纸钱。那天,外面皑皑的一片,积雪已有半尺厚,鹅毛雪片仍在纷纷扬扬,似乎要把天地之间的空隙填满。
墓碑前面的积雪特别多,高高的隆起个丘,占去了摆放供品的位置。
儿子清理了半尺多高积雪的时候露出的东西让他唏嘘不已,是大黄盘着的冰冷僵硬的身体,但是脸上却露着满足的笑意。
不知道守在墓旁的大黄,到底意识到了什么,是认为老李只是暂时的消失想要再见到他?还是默默等待离世的那一刻?
没人知道。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时光飞逝,直到死去,老李在它的心中没有丝毫的褪色。
那天下午,老李的墓边上多了个土丘,土丘很快变成雪丘。雪,填满了丘与墓之间的空隙,把它们紧紧的连成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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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那晚做了个梦,梦见老爷子在雪地里与老韩对弈。
老爷子精神矍铄,红光满面,霎时,起身大吼一声“将军”,中气十足,吼声震落了松枝上的雪,填平了石桌上的楚河汉界。
不远处戏耍的大黄闻声一溜梅花点点飞奔而来,对着老韩“汪”的一声,然后摇着尾巴歪着脑袋蹭着老爷子的裤管,老爷子摸着大黄的头,转身对自己说:“好儿子,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