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随笔散文人生格局的修炼

地 埂 上 的 回 忆

2018-11-08  本文已影响25人  大弯山遗民

地 埂 上 的 回 忆

(一)

        父亲去世已经三个年头了,后天,是他老人家三年的忌日,妹妹打电话问如何安排父亲的纸节,我告诉妹妹,所有的事我都张罗好了,请她放心好了。想想,我们活着的人能为他们所做的,也就是在逢年过节的时候然一炷香,焚几张冥币,祈祷和祝福他们在另一个世界里生活的开心和安逸。有和我们隔河相望的另一个世界吗?我不知道。

        从记事起,父亲就是生产队的饲养员。他和另一个人,喂养着队里大大小小几十头牲畜。那时的生产队有好几块苜蓿地,在夏天,父亲的主要任务是从地里把苜蓿割回来,再用铡刀铡碎,来喂养牲口。我最喜欢跟着父亲去割苜蓿。那一大块一大块的苜蓿地,盛夏的时候总会开满紫色的花朵,各种各样的蝴蝶在紫色的花朵上盘旋飞舞,有的只有指甲盖大小,也有大如小孩手掌的,一群一群的,追逐嬉戏。苜蓿地里也有好多鸟窝,最爱把窝筑在苜蓿地的是我们叫“渐渐高”的一种鸟,一窝要产好多蛋。当父亲的镰刀靠近它们的巢边时,大鸟总会尖叫着在天空盘旋。发现鸟窝后,父亲把鸟蛋从鸟窝里拿出来,对着太阳看看,就知道这窝鸟蛋是否已经孵化,如果没有,父亲会叫我摘下帽子,小心地把鸟蛋一个一个放在我的帽碗里,拿回家去,煮了给我打打牙祭。如果已经孵化了,就会把蛋小心地放回鸟巢,留几株苜蓿把它遮掩起来,大鸟会在割过苜蓿的地里继续孵化出小鸟来。

        小时候,我是个不爱动的孩子,总是在父亲割苜蓿的时候,静静地坐在地埂上,看着父亲把一大片的苜蓿割下来,用绳子捆好后背到饲养院。一天要割七八捆。那时的父亲年轻力壮,边干活,边吼着秦腔。父亲的嗓音特别好听,尽管我听不懂他在唱什么,但我却明白他非常快乐。每次干完活,父亲总会拉着长长的嗓音喊着我的小名说“回家了”。

        再后来就包产到户了,我们家分了十几亩地,我也上中学了。但一到暑假,父亲就会叫上我到地里帮他干农活,我最喜欢跟父亲去犁地。犁地的活要起的特别早,经常是天刚麻麻亮,父亲就要赶上牲口去地里。而我会在十一二点的时候,提着母亲做好的午饭,给父亲送去,在父亲吃饭的时候,我会要求学习犁地。父亲会说,牲口和人一样,也需要休息哩。就让我把牲口从犁头上解下来,拉到地边啃啃青草。父亲吃完饭后,架上牲口,这时候,他总是会满足我的要求,让我学习犁地,教我如何使唤牲口,我犁的地深浅不一,有时候会跟着牲口在地里乱跑,但父亲从不批评我,父亲会说,学什么都要慢慢来。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学会了犁地,摞麦垛,扬麦子。几乎所有的庄农活都是在那个时候学会的。父亲时候常对我说,念书的人多,吃上公家饭的没有几个,学会庄农活,靠自己的本事吃饭,不丢人。我初一的那年,父亲去酒泉的一个剧团唱戏去了,一去就是三年,这期间,我家的农活大大小小都是我帮母亲完成。庄里里人都夸我能干,将来一定是个好庄农人。其实我知道这一切都是父亲给与我的,父亲让我懂得了生活的不易和艰辛,更让我体会到了自食其力的快乐。

        父亲在酒泉那边干的挺好的,但三年后,父亲却回来了。父亲回来后对我说,外面挣块板,家里丢扇门,不划算。他要在家里好好务庄农,供给我考大学。高三的时候,学习紧张,我很少回家,父亲每周都要到学校给我送干粮,每次来,总要把家里舍不得吃的东西带给我。尽管包产到户了,但农村生活还是不太好,父亲每次来都要给我带几颗鸡蛋,留几块零花钱。父亲缺越来越苍老了。每次来,父亲从不过问我的学习,每次都要叮嘱我注意身体,多休息。一周学下来,总会有一些放松。但每次送父亲回去,看着父亲苍老了许多的背影,看着父亲笨拙的跨上自行车,消失在街道的拐角处,心里会涌起一阵辛酸和不安。原来产生的怠懈和消极会一扫而光,我又会精神饱满,注意力集中的投入的一周的学习中。高三毕业,我考试了一所自己并不理想的大学,但父亲却非常高兴。因为我毕竟是我们那个小村庄考上的第一个大学生。父亲拿出了舍不得花的钱,办了几桌酒席,请了庄里的亲朋好友,热闹了一番。

        那个时候的父亲,好像又年轻了许多,我又能在父亲干活的时候,听见父亲吼几声欢快的秦腔。

(二)

        父亲在农村属于比较能干的那一种人,父亲很小的时候,就因为爷爷的好赌和抽烟,早早的担负起了家庭的重担。爷爷一辈子什么事都不干,唯一的嗜好就是抽口鸦片和赌上几把。曾祖父是一个勤劳的庄农人,通过一双手,开垦了七八十亩地,做一些小买卖,积攒了百十个银元。但因为爷爷好赌,曾祖父就早早把爷爷分家另过了。分家的时候,父亲只有十一二岁,但那时候家庭的重担几乎都落在他和奶奶身上。听父亲讲,那时候爷爷经常十天半月不回家,即使一回家也是倒头大睡,对家里的事不闻不问。家里的一点粮食和耕地,也几乎全都输给别人了。父亲说有一年年景好,他和奶奶收获了一大仓的莜麦。奶奶总是把放粮食的屋子锁的紧紧的,生怕爷爷拿去赌了或换成鸦片抽了。隔三差五地要去放粮食的房子看看。可是开春播种的时候,奶奶去取莜麦做种子,一掀粮食,却发现粮仓的底子露在外面,原来爷爷不知道是么时候早把粮食偷出去换成鸦片了,而把粮仓翻过来,在底子上面堆了一些粮食来哄奶奶。奶奶大哭了几天,最后一家人靠吃野菜和曾祖父的周济,才度过了那个青黄不接的季节。十几岁的父亲就已经学会了做所有的庄农活。那时父亲有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为了养活一大家子人,父亲学会了木匠活,瓦匠活,后来还学会了一些烹调技术,山前里后谁家过宴席,总会请父亲去掌厨。

        我的父亲如一棵生长在旱塬上的榆树,扎根于深深的黄土地,任凭风吹雨淋,生命却愈加蓬勃。解放后,父亲因为会唱一些小曲,嗓音好,被派到一个地方的文工团唱了几年戏。父亲几乎没有上过一天学,但他却能几下大段大段戏文。不知道五线谱为何物,却能拉的一手好二胡。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末,父亲就凭借着他的这些本事,在酒泉的一家剧团唱了三年多的戏。三年困难时期,父亲回到了家里。那时家里有爷爷奶奶,二叔一家和我们一家十几口人。父亲硬是使出了浑身解数,没有让全家十几口人饿死一个。在那样一个困难的年代,一个庄上家家都有人被饿死,有的甚至全家都不能幸免,但父亲却让一家人都度过了那个困难时期,这也是父亲在以后的日子里最引以为自豪的事情。

        爷爷没有给父亲留下一砖一瓦,一件像样的家具。可是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时候,父亲用自己的一双手,在我们庄子上第一个盖起来一座像模像样的大瓦房。房子的漂亮窗棂,也是父亲用一些小木料自己做的,家里的柜子,桌子,椅子全是父亲亲手做的.父亲就像一只恋家的鸟,不辞辛苦的为我们构筑着温馨的窝,而我们姊妹五个,在过去那些风风雨雨的岁月,快乐地成长着,没有衣食之虞,尽管粗茶淡饭,但却健康快乐。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我读大学的日子里,尽管学费不用交,但每月还是需要三四十元的生活费,这对于一个在土里刨食的农民家庭来说,是一笔不小的开支。父亲为了给我每月寄三四十元的生活费,在离家二十多里的一家瓦厂打工,每天只能挣到几块钱。由于经常和泥水打交道,父亲的手患上了严重的皮炎,但父亲却没有舍得花一分钱去治疗自己的病,而且一干就是三年,直到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父亲打工的瓦厂就在我坐车上学的路边,有一次回家时我半路下车来到父亲做工的瓦厂,父亲看见我分外高兴,但埋怨我不该半路下车,说瓦厂里脏,没有地方住。我看着满脸泥水,用破布包着手指的父亲,我心里充满了酸楚。但父亲却乐呵呵地说今天的工还没有完成,叫我坐在傍边看他做瓦胚子,父亲的双手在瓦胚上飞快的拍打着,像做一件工艺品一样,一边和我聊着天,一又半跑着把做好的瓦胚整整齐齐的摆放在太阳下。夕阳西下的时候,父亲做的瓦胚已经摆放了多半个瓦厂。收工后,父亲又忙着做饭,在路边父亲住的小窑洞里,我吃下了今生最五味杂陈的一顿晚饭,晚上,我和父亲盖着一床破被,瞅着洞外闪烁的星光,和父亲一直聊到了半夜。累了一天的父亲在不知不觉中进入了梦乡,而我却眨巴着眼睛,难以入眠。

        九0年我参加工作时,三个姐姐都已出嫁,家里就剩父亲,母亲和妹妹我们四个人了。这个时候家里的条件也比以往好多了。父亲也不用再在外面给人打工了。上个世纪的九十年代,是我们一家生活最幸福的时候,父母亲身体健康,我在家乡的一所中学任教,家里也没有别的负担。两千年,我在城里买了房子,二零零一年,我从下乡调到了城里工作。想到自己条件好了,父母亲年事已高,想把他们接到城里居住,享几天清福。但父亲说什么也不愿离开他的那片土地,他常常对我说,自己苦下的吃起来踏实,而且城里的楼房高呼呼的,住起来不方便,而且城里人也生分,关起门来过日子,谁也不理睬谁,不如乡下,天阴下雨的,邻里邻居的坐在一起聊聊天,舒坦。我知道我说服不了父亲,也就没有勉强父亲进城。

        父亲像一只忙碌蜜蜂,在自己的那一亩二分地上营造着自己的理想。但随着岁月的流逝,父亲也一天天老去。再也没有了原来的刚强和坚实。06年父亲突然高血压发作,从自行车上摔了下来,住了一个多月医院后,再也没有从病床上站起来。一年后,父亲撒手人寰,孤零零的去了另一个世界。明天是父亲去世三周年的忌日,我不想流泪,我只想对着荧屏,记忆着父亲给与我的每一滴温暖,把我的每一丝牵挂,每一分思念,诉说……

(三)

        父亲,平凡的一如黄土旱塬上的一株不起眼的榆树,任何一粒种子随风飘落,不论干涸的地埂,还是泥泞的洼地,只要有阳光雨露,总能生根发芽,不需施肥和灌溉,却扎根贫瘠的土地,历经风雨霜雪的磨砺,春风吹来,生命的绿色绽放,秋风掠过,遒劲的躯干点缀旱塬。每次回到乡下,我总要到父亲的坟地看看,在父亲的坟地里,我栽了父亲生前喜欢的榆树和扁柏,三年一晃而过,那些小树苗如今也郁郁葱葱,生机勃发。坐在父亲坟前的地埂边,少了些许父亲刚刚去世时的哀痛,更多的是一种思念,一种难以释怀的歉疚,我常常一坐就是个把小时。一个人静静地坐着,任思绪自由飘荡,父亲生前的话语清晰地萦绕在耳畔,父亲劳作一生的影子,历历在目。

        父亲没有读过多少书,也不懂什么大道理,但父亲却用他朴素的言行,影响着我的一生。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爷爷离开家庭十多年后,在生病无人照顾的情况下,父亲把爷爷背回了家中。尽管爷爷给父亲带来的是不幸和苦难。但父亲并没有怨恨爷爷。爷爷回到家后,已经不能下地劳作,但父亲把家里仅有的白面和胡麻油,让母亲参合一点杂面给爷爷做成茶食,廉价的茶叶,爷爷从未断过。爷爷因为吸食过鸦片,痰特别多,而父亲每天早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为爷爷洗刷痰盂。如果父亲不在家,总要在离家时嘱咐大姐及时倒掉爷爷的痰盂。爷爷在去世前一直留着辫子,一有闲暇的时候,如果天气好,父亲总会为爷爷洗洗头,梳理爷爷发白的辫子。在对待老人的事情上,父亲常常说的一句话是前檐的水不往后檐流。小时候不懂,就问父亲是什么意思,父亲说只有对自己的老人孝顺,自己的儿女才会孝顺自己。这句话,叫我铭记终生。

        在我上学期间,父亲从未因学习批评过我,其实我许多时候也比较淘气,有时候也会做一些逃学或着偷吃邻居瓜果的事,在这个时候,父亲总会对我讲一些浅显的道理,或者说一些他在戏文里学到的故事。我最感激的是父亲常常在亲戚朋友面前表扬我,常常夸我能干聪明,学习好。在这个时候我总是暗暗下决心,一定要读好书,不给父亲丢人。在我高三的时候,父亲知道我学习压力大,总是对我说,只要我尽力就行了,如果我考不上,想读几年就读几年,他会尽力供我上学的。即使考不上大学,回家务农也不丢人。现在我已经为人父,听话懂事的女儿有时候也会做一些她自认为是“合理”的事,或者学习不尽人意,我有时候会吹胡子瞪眼,给女儿发脾气。事后想想,自己读了几十年的书,在教育孩子的问题上却远远不如大字不识的父亲。

        父亲生病卧床后,说什么也不在城里住,他说他不习惯住楼房。其实我知道他是怕给儿女添麻烦,影响我的工作。父亲回到乡下后,我只有在周末才能回家看看他,说话已经有些含糊的父亲总是对我说要早些回单位,不要耽误了人家的娃娃,我知道父亲也想多让我陪陪他,和他多说一会儿话。在父亲去世前的正月初六,母亲和家里人去了亲戚家,家里留下我一个人照顾父亲,我给父亲做了他最喜欢的揪面片子,给父亲喂饭的时候,我发现父亲尿床了,我放下饭碗,给父亲擦洗着潮湿的身体,看着瘦骨嶙峋父亲,我的眼泪扑簌簌掉在了父亲身上,父亲感觉到我的情绪,瘦弱的手紧紧抓住我,大颗的眼泪从干涸的眼眶滴落……

三年前七月初六的傍晚,正在学校给学生补课的我接到了父亲病危的电话,当我匆匆赶回乡下的时候,父亲已经处于弥留之际,母亲和姐姐们已经给父亲床上了老衣,父亲长长的胡须已经完全变白,清瘦的脸庞上,一双眼睛四处寻觅着什么,当我来到他的床前时,他死死地盯了我片刻,最后一双眼睛无力的慢慢合拢,安详地进入了梦乡。

        我知道我的父亲再也不会醒来,我知道他还留恋这个给与了他苦难和幸福的世界,我知道他和我的父子情还没有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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