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岁
6点钟,警报响起。西村打开一个开关。
像往常一样,环顾了四周,为自己还是单身而惆怅。起床,进入厕所,洗漱,看着疲惫的自己感慨。脱下睡服,挂在衣橱里,拿出熨烫好的西服,穿上。对着镜子系上领带。看着精神的自己,点头微笑。一本正经的走出卧室。
警报响起。喂的蓝猫准时在6点20吵闹,拿出柜子里的猫粮,羊奶,混在一起。隔着铁笼,看着猫伸出的红色舌头,乖巧,微笑。想起昨天喂猫时想到的话题,继续思考。猫是难以驯服的物种么?在生存面前不过还是安分罢了。
警报响起。断绝掉思考,进入厨房。拿出昨晚吃了一半的披萨,放入微波炉。热了牛奶,吃好。共花费30分钟。和往常一样。打开电视,切换到早间新闻,刚好。传统媒体会不会走向灭亡,老话题。西村津津有味的看下去。
警报响起,看了表,刚好7点。衣冠楚楚,用手将脸拉扯出微笑,出门。走过几条往常走过的街道,跟昨天看到过的人和善。到了公交车站,凌乱的排着一列队伍。拥挤进去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跟着蠕动的列队前进。坐上一列公交。刚好7点10。
警报响起,刚好7点50,跟往常一样,提前十分钟上班。同事们和善,老板仁慈。不用脑工作,用前额工作。工作效率很快,提前完成布置的工作,收到老板表扬。和昨天一样的话,明天继续加油。不会加薪,不会升职,一句恭维的话。老板仁慈。
警报响起,5点准时下班,没有加班,工资富裕。回到家中,点昨天一家的披萨,换个口味。吃了一半,放在冰箱。蓝猫在叫,喂了食物。看电视到九点。睡觉之前惆怅,枕头上只有自己。
警报响起,关掉开关。睡着。
可是今天,不同的是,西村突然在半夜惊醒了。他做了一个梦,梦里他被一只不可视的手抓住肩膀,不停的往前面走。很多人在他的旁边。他认识那些人,他的同事,他的邻居,早上他产生好意的和他差不多大的妇女,也在往前面走。他能够清清楚楚地看清他们的一切细节,头发,前额,眼睛,鼻子,半张的嘴。然而却十分诡异,所有人都是无意识的,无表情地,眼神里缺少光彩的被推着向前面走去,前方是干净的一览无余的街道。西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在继续走着,同样的步伐与步调。然而他从那些人眼中看到他的模样的时候,不由得惊醒了。他和他们一样,五官无力的镶在上面。于是他惊醒了。警报不住的响起。
睁开眼,夜晚寂静的潜伏在这个卧室里。他似乎能听到夜的缓慢的呼吸,他感到恐惧。打开床前灯,灯火逼走了一些野兽,然而房间突然变得空落。西村感到惶恐,慌张,一只手直接从他的喉伸到口腔里,他感到干渴。喝完一瓶床前柜上面的矿泉水,冷汗密布他的额。警报响起,警报响起,警报在他脑中炸响。他突然莫名的愤怒,将空的矿泉水砸到墙上。扔出手中能触碰到的所有东西。这种碰撞的响声在黑夜里晃荡,心中胆颤却又极为兴奋。警报声破碎,停止。西村冷静下来,无尽的空虚将他笼罩,他想起自己的前方,毫无隐藏的向他一一具现,一个明晰的道路浮现,一直到死。只有死那里还存在一丝的迷雾。然而他突然觉得自己到了一个前无通路,后无归途的境地。警报声又微微的响起,他头痛欲裂,用枕头将自己的头包裹,勉强睡着。
6点钟,警报声响起。西村打开一个开关。可是他突然发疯般的撕裂自己身上的每一件衣服,赤身裸体站在镜子前。他一一审视着自己的一切,前额上的疤痕,不宽的胸膛,丑陋的生殖器,脚型,脚趾。他极力地扯着自己的皮肤,脱不掉。他感到惊喜,他还是他,独一无二的。
可是他望着,突然变得悲哀,脸突然的扭曲,哭泣。不知不觉出现在他的脸上的松垮的皱纹,肥硕的大肚,少许的几根白发。同样的生活,同一种的时间,让他不知道时间怎么在他身上刻下痕迹,可是他觉得,他现在突然能够看到时间这只毒妇正在拿着一把锉刀狠狠地将他的皱纹刻深,刻宽,刻长。
警报声不断的响起,几年来西村自己一笔一笔建立的生活的秩序让他对于自己对安定的反抗升起了警报。面对这一种拉扯,西村感到矛盾和迷茫。但是他仍然穿好西服,喂好蓝猫,走出门去。走出门时,仍然戴上一个和善的面具,用以往同样的姿态面对生活的向前行驶。然而在心里升起的浓重怀疑感让他对他自己的行为产生一种乖离感。
他以一种极为恍惚的姿态进行着自己的一切行动。似乎灵魂出窍般的,更像是思想与行动剥离,成为两种完全独立的东西。他以一种极为诡秘的旁观者的视角,凭借自己的意识清晰地观察自己的行为。缺少生动的,麻木不仁的,然而极为正确的完成着生存所必须的一切。他越发感觉到惶恐。空虚感却变得越来越沉重,丢失掉一切。
从早上起床的时候他就变得无比情绪化,内心充斥着许多元素,混合,又抽离。绝望感滋生,不可溯源的愤怒。却不是针对他自己,他想要毁灭现有的一切。然而出门后又不由自主地戴上如一的面具,仍然和善的生存着。
但是西村知道自己曾经完整的生活出现了一些破碎。这种破碎让他怀疑一些东西。当他在街上行走时,当他坐着公交车穿街走巷时,这种感觉幽生的格外严重。
他偶遇到的所有面孔,熟识的或是淡漠的,在公交车站的凌乱的人流,在公交车上拥挤的人群,在街口等待的姑娘,卖菜的人,晨练的人,穿越过他左眼右眼的一切人。他突然感到迷囧,他们是是昨天看到的人,前一阵子看到过的人,去年看到过的人?也很可能不是?但是他突然知道,他明天仍然会遇到他们,后天会遇到他们,下一个月仍然还会遇到他们。他们个体的独异对西村而言是没有意义的,但是他们与这个规规矩矩的城市设施形成的情景对西村而言每天都是相同的,没有改变的。西村怀疑着他们的存在,以至于怀想起自己的存在同样虚无,对于他们而言,他也不过是一个场景的道具么?他忽然明澈,他和他们都不过在扮演着某一种安分的角色,死气沉沉但的确促进着这个城市文明的稳妥前进。
然而这种情形,西村知道他不能依借于短暂的修职旅游来改变。甚至于他觉得这种短暂的旅行不过是又一道程序。这种东西只不过一种年过三十人群特有的小资情调的虚妄感么?其他人和他一样有着这样的感觉,但都平平稳稳地进行着这一种秩序化的生活。为什么不采取改变,这种虚无感并没有让他们觉得丧失么?然而西村无法在继续忍受了。他觉得自己被一种狭隘的四角空间所困厄着,自己快在这里腐蚀腐烂掉了。
他试图采取个人的改变,然而他究竟发现无能无力。所有的小范围的改变不过被他视作一道又一道程序的加入,极为乏味。大范围里的天翻地覆又让他觉得会造成一种无法挽留的余地。
当他看到这个被切割得整整齐齐的大楼拥挤着的城市之时,他忽然懂得了这些东西更深的溯源。
他和他们不过只是被这个城市圈养着罢了,贩卖掉个体的自由,换取一种环境的安定。这个城市如同精密的机械般的,齿轮连着齿轮缓缓扭动,而他和他们构成的整体不过是一齿不重要的但又不可缺少的轮罢了。社会文明的精细分工给予每一个人一种身份,我们扮演着一类身份,促进社会的和谐。我们也许会认为这种身份是我们自己选择的,然而当你出生之时,环境的趋势就给予你一个定位,只不过这种定位潜伏在你个体的意识里,当有抉择时推动你向着这个趋势发展,而你自得地认为是你所愿意的生活。
悲哀感,渺弱感充斥着西村的心。他感觉到自己的一生都被一只若有若无的手向着特定的方向推动着。无能无力。这不只是一种对于生活被限定化的忧郁,而是对于自己的人生无法掌控的悲抑。
但西村不准备这样认输。他准备来一场浩浩荡荡地改变了。他要从这生活里逃离。逃离到自己的内心深处的所望,他觉得那种已知感的双手是不可能掌控到那么远的。
辞职,离开城市,回到他曾经生活过的农村。
当他看到广阔的麦田时,西村一度喜不自禁,这是生命的活力与喜悦,一种无法预测的自由。然而突然,西村坠入黑暗。
警报声响起。警报声响起。警报声响起。
6点,起床。蓝猫不在,喂屋子里的狸猫......
围城之外不过是更为巨大的围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