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气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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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桃花刚吐出点生气儿,腮红还未打艳,一场倒春寒便冻僵了它的妆容。万物仿佛被冻住,表皮的一层白霜是真实的,摸起来冰冰凉的还有白衣人的心。
黑衣人重重地踏着地,手里磨得发亮的罗盘散发着古老又神秘的味道,地点定在了弯弯曲曲的河道旁,一座庞大的山分离了南北广袤的地域,而她以后便会躺在这个庞大的山脚下,面朝天水,背靠秦岭,与她几十年前死去的老头子和几十年前死去的幼子一起,进入了付氏的宗堂,庇佑子孙后代的安宁和生发。
01新家
时间定在了半个月后。
她现在躺在几十年前就打造好了的、曾放在自家厅堂里的那尊寿材里,还要呆半个月。长明灯点起来了,灵堂搭起来了,寿材被糯米封起来,画师也把她的安身处描画得富丽堂皇。
她如往常,看到家里人来人往,人们打着麻将,吃着臊子面,偶尔还有几个外来的亲戚扑在寿材上,装模作样地挤挤泪,叫唤两声。
“快别叫了,我在听戏呢!”她呐喊着,可这些人听不到她讲话似的,依然嘈杂不堪。
白衣人跪在堂前,脸色灰蒙蒙,纸钱不停地烧着,全村的人都来帮忙,帮着营造她生前的氛围,帮着吃面,帮着哭几嗓子,24小时灯不能灭,24小时不能睡,如此耗了半个月。白衣人感激帮忙的人,更感激这场倒春寒。
终于,艰难地渡过了这段最后陪伴的时光,全村人都盛赞白衣人孝顺,生前孝敬老人,身后排场充分。
送葬当天,白衣人带着草帽,一一邀请同村人还有七大姑八大姨,还有七大姑八大姨的亲戚,一堆相干不相干人等,密密麻麻,身着麻衣的、腰捆白条的、头缠白布的、胳膊上带黑箍的,跪了一道儿,分道路两边跪着,按照司仪的训导,一个头一个头磕着。
曾孙被披了红,正跪在她的灵柩前,承诺着要像他爷爷那样孝顺老人。曾孙有点小,重重的红被套压在他肩上,看得她有点心疼,可那孩子还是懂事,按部就班、认认真真地完成了所有的步骤。她有些后悔,早知道这孩子这么乖,她就把藏起来的柿子饼拿出来给他吃了。
外面的戏台子上《李世民哭母》唱得她心碎,这戏她也会唱些许,戏班子的鼓点敲得也不行,唱戏的人白戏服都快成黑的了,结钱可得扣回来,她不放心,不由地高声叮嘱了她女子。
她女子也听不见。戏班子唱完女子给钱的时候,她冲出来夺:“给多了,给多了!”可都是在做无用功。女子不但给了钱,还留下戏班子吃了流水席。
“算了算了,嫁出去的女子泼出去的水,你多给钱也不是我多给”,她叨念着,可心里总觉得疙疙瘩瘩。
一群人浩浩荡荡,把她和她的寿材搬运到了黑衣人定的那个地方。她开始雀跃起来,这里地气儿好,她自己都知道。自从老头子第一个住在这儿,村里走了的都争先恐后地来,本来她可以和自己老头子亲密无间地住着,中间偏偏隔了一家,这是让她最遗憾的地方。
但这个地方她终归是欢喜满意的。离老屋不远,她种的柿子树还站在那。天水流过她面前,里面还有河虾,是她洗衣服的地方。她还喜欢自己的新家,挖掘机巨大铲斗挖出一座房子,地上铺满雪白的瓷砖,墙壁也是雪白的,她想起了自己当年擦的粉,自从老头子走了她再也没擦过,如今好了,离老头子近了。
大女子就是从这个地方嫁出去的,嫁的男人能挣钱,她女子日子过得富裕,花起钱来也不吝啬,可她就是不当意,她最当意的还是她大儿子——白衣人:付生财。
生财那日子过得,细发得很,从不费一口粮食,不多花一分钱。生财有主见,家里家外都是他说了算,他媳妇给她生了两个孙子,模样就是付家人的长相,真长门面。
02送灯
她愉快地走进她的新家,听着厚厚的土落在寿材上的声音,她突然有些不舍,想起了过往的种种。
儿子儿媳都孝顺,天一冷就把她接到城里去享福,可她偏偏喜欢自己的老屋,这里的地气儿好,适合她。儿子瞧着老屋破旧,盖起了小楼,这新家住着就是好,一个大炕她外孙能翻上三个跟斗。儿子伺候她仔细,好吃好喝,她吃剩了的,儿子也不嫌弃;屎尿收拾不住,儿子拿去天水洗。孙子都挺好的,一人给她添了个曾孙。
满足了,她擦了擦眼泪。第一个夜,自己在新家住着,她有些害怕,这时候儿子送灯来了,她抚摸着儿子的后背,笑眯眯得看着她最当意的孩子。
自从老头子死了,她就开始抽烟了,儿子生财给她点了烟,他自己却不抽,抽烟得花钱还伤身,就戒了。
生财碎碎念,她就听着。
“妈,我知道你过得仔细,你放心,这半个月的使费我都收回来了,还赚了2万!”生财自豪地说。
“咋这多咧?咱村里咱家还是富户,他们随礼随那点的,我还不知道,别骗我了!”她不信。
“妈,咱村的人给的就刚够使费,多出来的2万,是我让你孙子掏了一万五,我姐掏了五千,一个是你孙子,一个你女子,还不该尽尽孝道?!”
她看着生财,突然有些失语,地气儿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可这算的都是自家人,不该一辈管一辈么?女子嫁出去了掏钱唱戏就是少有了,咋还兴再要钱的呢?
生财吸了口气,像是鼓足勇气似的说:“妈,还有个事我得说道说道,就是盖房子的事。咱家老房子我要不是从城里回来盖新的,你是不是就要给我小妹了?我知道,她可怜,嫁了个男人不成材,可她都嫁出去了,我才是付家的长子,不该给我吗?”
“你背着我给小妹钱我也能理解,我不是也帮她吗?把她女子接城里上学,给他男人找活儿,她盖房子我给了她7500块钱。我也心疼我小妹,可和咱老付家的老屋是两码事,这就该是我的,反正我现在掏钱把房盖了,没用别人出一分,更该是我的。”
“算了,说这个没有意义,小妹也死了,二妹也死了,我姐也不和我争,房子就是我的,我把城里房一卖就回来住了。”
她的心狠狠地揪了起来,她最心疼的小女子也死了?她怎么不知道。二女子得癌症死了,她是从别人聊天嘴里听来的,她也知道家里人都瞒着她,她老了,不经事了,她自己偷偷抹眼泪就行了,怎么小女子也没了呢?
“妈,小妹就是累死的,为了还盖房子的债跑去新疆摘棉花,高血压也不舍得吃一片药,等着送去医院,人都救不过来了”,生财的眼里蓄满泪,“我这个可怜的小妹,当初不让她跟那个人,她打死也得跟,没结婚就怀了孕,哪知道那个人就爱干这事啊,连在工地上干那么几天,就和女的勾搭上了?!妈,小妹流产回来他就躺在炕上等着伺候吃喝,怎么有这么无耻的人!不行,我得把那7500块钱要回来!”
生财越说越气,她也哭了:“儿啊,你这是让我去得不安生啊。都说咱老屋这儿地气儿好,出了个你,在城里。你姐,日子好。可你达、你弟弟妹妹……”
送灯之夜就这样过去了。
03算账
生财在送走母亲后,大病了一场。家里到处都是母亲的痕迹,他觉得心里空了一片,就像空空荡荡的厅堂。
生财媳妇逢人便讲述婆婆离世前的离奇事件。她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头天晚上她被抬木头的声音惊醒,掌了灯到厅堂去看,厅堂里除了那尊棺木再没有任何木质的东西。
她已习以为常,在她看来,棺木就该放在那里,这显示着这个家庭的富足和殷实。她喜欢卖弄这些,尤其是那些别人做不到的事。
比如她最喜欢说:“我家两个媳妇都没用我掏一分彩礼!”说完,就有妇人向她请教方法。她总是高耸着胸脯,显得气势昂扬:“我就告诉她们,想跟就跟,不想跟就拉倒,她们就乖乖地了。”
“就这么简单?!”
“是啊!那还怎么地,我儿子条件好得很。她们都明白。”她脸上洋溢着骄傲。
“你这样可不对啊,不得讲个规矩么?你要是有女子怎么办,亲家不给彩礼,你不得上人家家揭瓦去!”妇人们嘻嘻哈哈地说着。
旁边的生财断然呵斥,制止了媳妇的炫耀:“以后,闭上你的嘴,丢人不?!”
“咋丢人呢,这是咱的本事,你不还偷着夸我么?”
“闭嘴!”生财面红耳赤。妇人们四下散开笑着各回各家。
生财说:“闲的没事就去跟那个人把7500块钱要回来!听说,小妹还没过百天,他就又领了个白白胖胖的女人上了炕,我妹子把命都搭上了,盖的新房子,给别的狐狸精享受,我咽不下这口气!”
“那钱不是你给小妹的么,咋还得要回来呢?再说要的回来么?”经过几个回合的折腾,钱没要回来,倒是小妹的两个孩子也和他大伯断绝了来往。惹得生财又是一顿顿地叨念。
“咱家这地气儿怎么能找上这样的人?我为这两个孩子做了多少,他们都是狼心吗?不懂感恩吗?我不是为他们的妈争吗?!”
生财忘了,那个人是这两个孩子的爸。妈没了,他们还有爸,还算有个家。
后记
后来,生财的年纪大了,开始考虑房子给谁的问题,两个儿子一个也没有要的,都在城里,爱给谁给谁。
生财又开始絮叨:“他俩怎么都不随老付家的根儿,过日子不得细发吗?账不得算清吗?这么个大房子都不要,不会理财,我怎么放心呢?”
两儿子不约而同地说:“你媳妇会理财呢,有传承。”
“这怎么行?房子都写的谁的名,车子都写的谁的名,做婚前公证了没有……”
事实是,都写的儿媳妇的名字,因为,当年没给人家彩礼,总得送点诚意吧。
看,算来算去,算了个寂寞。这世道是有道在的,算不出来也算不清楚,就像老付家的地气儿,罗盘能算出来,还是人能看出来?总归需要人去好好做,积德行善。
毕竟,积善之家必有余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