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妞乖乖》N种死亡方式:第九种

2022-08-06  本文已影响0人  Mr卫道周

乖妞堂弟瑞妞带着周固寨一帮乡亲来松兰堡打工了。

其实,他们来了两个多月了,乖妞一直不知道;或者说,乖妞一直没碰见堂弟他们;也不妨说,乖妞一直没发现堂弟他们看见过自己。瑞妞知道乖哥在北京,他到北京打工不是一回儿两回儿了三年五年了,可他从来没和乖哥联系过。

去年过年,乖妞一个人回周固寨。有一天吃过午饭,太阳暖洋洋的,没有一丝风。乖妞在家里闷得慌,就走出家门,在南北街瞎溜达。这天是腊月二十一,按说应该逢集,街上却没几个卖东西的和赶集的。周固寨这个百年老集从二十年前开始,越来越小,三里五庄的村民都到二里地外的孟庄商贸区买东西,那边也就成了集市。

乖妞心想:优胜劣汰,适者生存。不管传统多悠久,不管你曾经多红火,不能与时俱进开拓创新,你就只能完蛋。默默念叨着“与时俱进”,乖妞呵呵笑了,他想起了十五六年前听到的一个荤段子,“与石俱进”。然后,他想起了自己:我是一只短翅膀短尾巴好看却觅食能力逃窜能力低下的金黄斑鸠,还是一只长翅膀长尾巴长得幽灵一样难看却总能抢先打到食儿的灰斑鸠?

想着想着,乖妞仰脸哈哈大笑三声。和他走了个迎面的一名老街坊问乖妞:“老侄喂,吓我一跳!正好好赶集,笑啥嘞?大白天发癔症嘞?”

乖妞一愣,额头上出了一层冷汗。他急忙满脸堆笑,说:“不是不是,三叔,我好不经就想起了一件稀罕事儿,可笑得很,这就笑起来了。”

三叔嘿嘿笑笑,和乖妞相背走过。

乖妞走了几步,悄悄回过头看三叔,三叔也正在悄悄回头瞅乖妞。乖妞急忙扭过来脸,三叔也急忙扭过去脸。乖妞身上一阵发冷。又走了几步,乖妞在一根水泥电线杆后边站住,再次回头看,三叔已经走出老远了,乖妞看到,他正在和另一名老街坊咬耳朵,还不时回头向这边瞄一眼。乖妞知道,他们一定是在议论自己。鸟毛!乖妞不在乎。前几年,乖妞走过去,回头悄悄看到街坊邻居在交头接耳嘁嘁喳喳,他心里会很不好受,这几年,乖妞越来越不在乎了。随便嚼舌头,老子还在乎你们乡瓜的舌头?

乖妞点上一支烟,眼前好像有点晕,他知道,高血压又上来了。这几年,血压忽高忽低,不管高低,乖妞都会觉得头晕,眼神儿也就不好使了。乖妞叹口气,脚步有点儿踉跄地往前走。

走到村委会大院前,乖妞看到一帮老少爷们儿正扎在南墙根儿一边晒暖一边嗙空儿。乖妞笑眯眯走过去。乖妞很喜欢和老少爷们儿聚在一堆儿嗙空儿,每次回老家,他总会找到这样一堆儿人,舞马长枪,喷喷嚓嚓。他觉得很痛快。

风妞抢先打招呼,“乖哥,来吧,暖和着嘞,晒晒暖吧!”风妞和乖妞大小差不多,小学初中都是一个班。

乖妞笑眯眯走过去,“这个南墙根儿不孬,风刮不着,日头晒得倒是亮堂。”

还有两三个人和乖妞打招呼。乖妞心里暖乎乎的。

风妞问乖妞:“乖哥,放寒假了,回家过年嘞?”

乖妞轻轻扭扭身体,说:“是呀,周固寨才算老家,过年嘞,不回家能中?”

磊妞说:“还是人家乖哥,出去恁些年了,还不忘本。你看看有些人,刚刚挣了点钱就搬到县城市里,过年都不回家。装啥城里人呀!”

杰妞说:“他就是在城市买个房,一家老小住到城里,他照样还是乡瓜,城市人照样看不起他。乖哥就是经常住在老家,乖哥也是城市人。大学生到哪儿都是洋气人,乡瓜再有钱,到哪儿还是乡瓜。”

乖妞哈哈笑笑,说:“兄弟们,咋恁会说话嘞?其实不是这么回事儿,有了钱,在城里买房安家就是城里人。不过,你哥听着弟兄们说这话,比让我喝小鸡蹦吃道口烧鸡都得劲。啥时候到了北京,别管了,二锅头随便喝,烤鸭架随便吃,让弟兄们吃喝个过瘾!”

风妞看看一圈人,说:“乖哥说这话,谁都信,乖哥是个实在人,不像有些在市里上班的咱村人,见了老家人装看不见。”

“反正我是相信,又不是一回儿两回儿十回八回了,乖哥在市里上班那会儿,咱村里好些人都喝过乖哥的酒,我还喝过嘞,谁不说咱乖哥厚道老实,不忘本呀?对了,乖哥,你这会儿在北京具体哪个机关上班呀?”杰妞问。

乖妞楞了一下,扭过身体,擤了一把鼻涕;转过身,一边掏出皱巴巴的卫生纸擦鼻子,一边说:“唉,越混越不中了,在一家出版社当编辑。”顿了一下,说:“也是给人家打工。”乖妞不喜欢说瞎话说大话。我已经半年不上班了,我说这话算不算瞎话大话?

磊妞说:“当编辑的都是文化人,在市里也都有头有脸,咋能算打工?乖哥,你那是上班,和俺打工不是一个词儿。”

乖妞笑着说:“有啥jb不一样?你们到北京搬砖,我在北京搬字儿,都一样,都是一样挣钱。

风妞说:“哎,乖哥,你在北京嘞,你兄弟瑞妞也经常带一班人去北京包活儿,您弟兄俩时不时喝二两吧?”

乖妞笑笑,低声说:“我光听说过,一回也没见过瑞妞。”

风妞说:“您俩是堂兄弟嘞,在恁远的地方也不见个面,喝二两?”

瑞妞也在人场里,他吃晚午饭的时候肯定喝了二两,本来就酱红的圆脸蛋变成了酱紫。他一直没吭气,乖妞知道,这个堂弟有心机。这时候,瑞妞接上风妞的话,说:“风妞,你也不是没出过门,天南海北北京上海广州深圳都去过了,咋还恁乡瓜嘞?北京恁大,从昌平到丰台,从石景山到通州,坐地铁也得好几个小时,哪恁容易碰见嘞?你以为是在咱周固寨呀?吸两袋烟就能转遍五道街。说你乡瓜你还不愿意。”

磊妞笑着说:“瑞妞,你别嫌我说话不好听。北京多大啊?在地图上还不就是一个芝麻大的黑点儿?你乖哥要是在中南海,别说你在昌平大兴门头沟,你就是在延庆密云,你就是在固安在张家口,估计也会隔三差五提兜礼物去看你乖哥。关键怨你乖哥在北京是个编辑,才显得远了。”

“唆去吧,磊妞。再jb胡扯,过年不带你出去。”瑞妞笑着骂道。

“KAO!挠到你痒痒窝里了吧?你别脸红,你乖哥不和你一般见识。”杰妞笑着说。

乖妞呵呵笑笑,他其实又开始感觉浑身乏力了,脑子里也开始雾蒙蒙一片。老少爷们儿不傻呀!不但知道我在北京当编辑不高级,也知道因为是个编辑俺堂弟才不和我联系。老少爷们儿也真好呀,知道我混得不行也不说透。

乖妞听说瑞妞当了个小工头儿,经常带着三里五庄的老少爷们儿出去打工,北京也去过好几次。瑞妞也知道他乖哥在北京,还主动和乖妞提起过,不过,他没说过找乖妞帮啥忙,也没去看过乖妞,他甚至都没和乖妞联系过。可乖妞一点儿都不生气。见了面有啥说?谁也帮不上谁的忙,谁借谁的钱咋办?见了面,总得吃顿饭喝点酒吧?又不能报销,鼻涕流到自家嘴里,自家弟兄吃自家弟兄的,不说心疼钱,多没面子呀?三年前,村里一帮人去郑州找一个当局长的乡亲,人家请老少爷们儿喝了茅台,上的菜老少爷们儿都没见过,一只大虾听说百十块。吃得喝得,还用小车把乡亲们送回周固寨。直到这会儿,周固寨五道街提起这事儿还不住口夸局长乡亲有本事,大本事,有本事了还不忘本。

“瑞妞,你去过北京好几回了,都在哪个地方干活儿呀?”乖妞问瑞妞。

“咳,哪儿都去过,田村、香山山里、大兴黄庄、通州新区,凤凰岭还去过嘞,延庆也去过,龙庆峡。对了,昌平沙河那边儿干的时间最长。”

“哦,我也在昌平沙河那边住过,五年前。那会儿我在昌平科技园上班,在沙河住,没多远,都不用倒车。”乖妞说。

“五年前……沙河……乖哥,那会儿沙河还没拆迁嘞,你咋住那种jb地方嘞?那地方是个鸡窝,大多数还是老野鸡,东北的最多了。”瑞妞粗声粗气地说。

“哈哈,瑞妞,你咋知道恁清楚嘞?我说嘞,那会儿跟你在沙河干活儿,你老是不吭声儿就不见了,敢情是去打野鸡了吧?”杰妞嬉皮笑脸地说瑞妞。杰妞跟瑞妞出去好几次了,两人有点别扭,估计过年不想跟瑞妞那个队了。

“哈哈哈哈!瑞妞,你当个工头儿,活儿不多干,钱不少拿,去打个野鸡没啥,听说也就三十五十,你一天的工资够打好几只野鸡。”社妞哈哈笑着说。他没跟瑞妞那个工程队,也就不怕得罪瑞妞。再说了,乡里乡亲的,在一起开个这样的玩笑,家常便饭。不说不笑不热闹。

“哈哈哈哈!“嗙空儿的老少爷们儿一起大笑。

瑞妞开始脸红脖子粗,看看笑的人多,往地上吐了口唾沫,然后,得意地笑笑,说:“就是打野鸡了,咋着?你们几个庄稼杆使劲笑,把嘴笑岔了。你们嘴上快活,我那个地方快活。气死你们几个我也不用偿命。”

五十多岁的周老喷儿一直没搭腔,这会儿开口了,“人家瑞妞说得在理儿。人家打野鸡,关你们几个jb啥事儿?就像瑞妞说嘞,人家那个地方快活,你们嘴上快活。可话又说回来,都是快活。”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唆去吧,老喷儿!你就会溜有钱户。过年瑞妞带你出去,保准少扣你点儿工资。”杰妞是个小心眼,他笑话别人中,别人笑话他他不乐意。不过,说完这话,他溜到一边抽烟,不说话了。

瑞妞看看杰妞,笑着小声说:“不逞能了吧?”然后,他晃到乖妞身边,说:“乖哥,你那会儿不是说在中央一个出版社当编辑呀?咋成了在昌平科技园干活儿了?在科技园干活儿也就干活儿吧,咋着又跑到沙河住了?我看着那边住的都是小青年儿,奶奶个脚,一大群人挤在一个破楼里,吃喝拉撒睡都在那十来平方的小屋里。乖哥,你咋住到那种地方了?”

乖妞笑笑,他想给瑞妞解释解释,却不知道该咋说。吭哧了一会儿,说:“我是在那家中央级出版社设在昌平科技园的一个分公司上班。”急忙又说,“瑞妞,下次去北京,给你哥打个电话,有啥事,咱们弟兄相互心里有个底儿。”

“中,乖哥。不过,也没啥事儿,咱出去打个工,出个粗力,有啥事儿呀?乖哥,你照顾好你自己就中了。”

乖妞心想,小子,你这话啥意思?觉得你乖哥住在吃喝拉撒睡的一个屋里还在你面前逞能?唉,也别想那么多,说不定兄弟真是惦记哥嘞!

乖妞没想到,刚过年还没仨月,瑞妞又带着老家三里五村的乡亲来北京了,而且又来沙河了,而且他还碰见了他们。

乖妞过了正月十五就回北京了。先是从香山搬到了通州,在一家基础教育科技协会当理事长,撑了一个月,没拉到一笔业务,老板和乖妞谁看着谁都不合适,乖妞就辞了职,也可以说被辞掉了。他当天下午就打车到了松兰堡,在这边找了间十来平方的租住屋住下了。他知道,全北京交通还算便利的出租村落估计松兰堡最便宜,五百来块钱就能租到带卫生间厨房的小屋,昌平线城铁在西边一里地就有站,沙河站,昌平线上最大的站点。

乖妞窝在出租屋里,投了一个月的简历,只有两家单位和他联系过。第一家在朱辛庄生命科学院,图书公司,也是编辑岗,从松兰堡到那边,坐城铁,倒两站公汽就到了,太便利了,况且还是自己的老本行。乖妞在北京干得最多最顺手的职业就是图书编辑,业内称“作书”。乖妞兴冲冲就去面试了。

公司设在一栋住宅楼的复试单元房里,员工不少,这套足有一百五六十平方的单元房因此显得很逼仄。一个二十多岁、满脸糟疙瘩的女主管拿出两本高校就业指导类教材,乖妞看看,一本应该有十来万字,另一本二十来万字。女主管说:“这样薄薄的一本,一个月要编两本;这样稍厚一些的,一个月编一本。不能署你的名字,署的是一些教授学者的名字。”

乖妞拿过来看,薄薄的那本的作者,乖妞没听说过,看看作者简介,北京一所二本高校的老师,副教授,硕士生导师。稍厚的那本,作者也是一名高校教师,北京一所名校,教授,博士生导师,作者的名字乖妞看着有些眼熟。

“是不是署名作者拟好总纲和各章节提纲,我们填充内容?”乖妞笑眯眯地问。

“那样的话,您的工资就不是五千了,是三千,和年轻编辑一样。五千的话,从书名到各章节提纲、内容都是你自己做。”

乖妞问:“署谁的名字?”

女主管说:“那就不用你操心了,这是机密,署名作者都是圈内有身份有影响的人。”

“我的名字是不是可以在后记里提一下?”乖妞还是微笑着问。

女主管瞥了一眼乖妞,“不行!”斩钉截铁地说,“不但不能提你的名字,你也不能泄密。入职后咱们要签一份保密协议。违犯协议,公司保留高额罚款直至诉讼的权利。”

乖妞盯了盯女子那张小主管脸,他突然觉得有点厌恶,还不是心理上厌恶,是生理上厌恶。他一边收拾自己的资料,一边说:“对不起,干不了!”临走,还让女主管把简历还给自己。简历留这儿,万一哪天被作书圈的熟人看见,丢人。

第二家单位在北京西站附近,一家杂志社,招聘主笔,年薪十万到十五万,乖妞看上了这个岗位,对方人力资源主管也说,看了周先生的简历和发表过的文章,老总很满意,招了两三个月了,终于等来了最合适的周先生。杂志的名字就叫《民生建设与国家经济》,乖妞读研期间和导师合作编著过一本《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热点问题研究》,他恰好负责其中有关民生一章的编写,3万多字,后记里清清楚楚地标注了自己的名字。那是一本严肃的学术专著。

双方约了第二天面试。晚上,乖妞突然来了写作的兴致,一直写到凌晨四点多才睡觉。第二天早上六点,他就被闹钟吵醒。脑袋有些疼,还有些晕,他慌里慌张地洗漱,也没吃早餐,挎着包出门了。他昨晚在网上查了,从松兰堡去那边,做地铁也要倒至少三条线,出了地铁还要倒一班公汽,全程两个小时左右。乖妞坐地铁就迷向,迷向总是让他脑子里晕晕的,在一个说不定要干上几年的地方整天晕头晕脑,乖妞想想更晕。先坐昌平线地铁,再倒至少三次公汽,需要三个小时左右。乖妞选择了这条路线。

九点多,乖妞才找到了地儿,在一座大厦里。他感到肚子很饿,就在过街天桥下边买了一块烤白薯吃了。到了杂志社,三十多岁的女前台热情接待乖妞,笑着说:“我们老总在等您呢,周先生,请吧!”

老总是一位女士,长得高高大大,乖妞感到庆幸,他喜欢和女领导打交道,女领导一般比较心慈手软,不像有些男老板那样尖酸刻薄。尤其是,仅仅看了看女老总,乖妞就知道她是一个干事业的女强人。女怕嫁错郎,男怕投错行呀!遇见一个有本事的老板是打工者尤其老打工者的福气。

女老总热情地问了乖妞几个问题。乖妞一直笑呵呵的,不过,他感觉到,脑子里一团乱麻,晕乎乎,对了,赶点匆忙,忘了吃降压药了。乖妞不停地眨巴眼睛,时不时按按太阳穴。按按太阳穴,血压好像就降下来一点儿,眨巴眨巴眼睛,脑子好像就清醒一点儿。

谈过几个常见的面试问题,女老总说:“周先生,您的专著带来了吗?”

乖妞楞了一下,说:“只有一本和导师合作的学术著作,原先有几本,后来都送人了,这次来也就没带。不过,您可以在网上浏览一下我的作品,许多被各家网站打着头条和推荐。您搜我的名字,一下子就能找到许多。”

女老总在电脑上操作着,过了一会儿,好像还没找到。乖妞站起身,皱着眉头,走到女老总身边,“来,我给您找。您刚才输错了我的名字,您看,您把‘乖妞‘的‘妞’打成了‘牛’。”

女老总往一边侧侧身体,说:“呵呵,我刚换电脑,这个键盘不好使。”

乖妞急忙解释,“老总,我不是说您打字不熟练。”

女老总说:“呵呵,我的确有点不大会使用电脑。”

乖妞笑着说:“领导嘛,都不大熟练。”他本来还想说,领导是搞管理的,使用电脑的是干活儿的。不过,他没说,他越来越困乏,说话的力气好像都没有了。

乖妞找到了自己的作品,回到刚才的座位上。女老总点了几下,说:“果真是大手笔,这么多,好多还打着头条和推荐,肯定写的不错,抽时间我仔细拜读拜读。”

女老总放下鼠标,看着乖妞,问:“周先生,既然是出来工作,咱们就不要避讳钱的事儿。我想问问,您的年薪期望值大概是多少?”

乖妞笑着说:“咱们杂志社的招聘广告上不是说十万到十五万?以那个标准作为参考就可以。”

女老总笑笑,说:“十万到十五年的年薪不是底薪,底薪是五千,其它根据发稿多少和质量提成。您可以不坐班,写好稿子发过来就行,每周三周五来一趟开个编辑部会议,定定稿子。

乖妞心里有点没底儿了。不是又遇到了过去那种文化公司吧?说是有提成,一个月下来也就五六千块钱。不过,他还是很喜欢这份工作,五六千也不算少。

“这样吧,老总,我能不能一边做主编,一边干销售?既然咱们这份杂志是提供给各地领导干部阅读,咱们也在做党政干部培训和其它项目,正好,我的同学熟人中间有不少领导干部,我干脆搂草打兔子。”说出最后一句话,乖妞觉得有点不够严肃,又说,“我的意思是,我年龄大了,出来就是为了挣点钱,怎么能多挣就怎么干呗。”说着,又眨巴了两下眼睛,再不眨巴,乖妞担心自己会说着话就睡着了,他不是没有过这样的经历。

女老总盯了盯乖妞的眼睛,说:“这个嘛,我还得和其它投资人一起商量一下,我们要招的毕竟是专业主笔。不过,你这个动议倒是不错。咱们公司编杂志是免费赠送,盈利靠的是衍生项目。”她又盯了盯乖妞的眼睛,问:“周先生,您身体素质还不错吧?看着不错。”

乖妞吃了一惊,急忙说:“不错不错,我没事就是在西山爬山。我昨天晚上写了一份稿子,熬到凌晨四点。这会儿有点困,请谅解,绝不是我的健康状况不好!”

女老总呵呵笑笑,说:“没事儿,文人嘛,都喜欢熬夜。这样吧,您先回去,回头我和其他投资人一起商量商量。”

乖妞走到前台,那名中年接待员一愣,说:“这么快就谈好了?老总今天专门从昌平的家里来约见您的。”

乖妞笑笑,走出去了。

乖妞站在门口,突然觉得就要晕倒了,他知道,可能是高血压和低血糖一下子都犯了。他扶着墙,感觉到额头上一层冷汗,这种情况,最近几年屡屡出现。 

他闭上眼睛,悄悄地喘着气。这时,他听到屋里边中年前台说:“余总,您不是觉得周先生最合适?怎么……”

女老总打断她的话,粗声粗气地说:“这个人太傲慢了,无精打采的,看不起咱们这个杂志社咋的?他应聘的是主笔,还非要干销售。再一个,我看他健康状况也不大好,估计有高血压啥的,说不定干不了活儿净惹麻烦。”

乖妞心里咯噔一下,他皱皱眉头,拖着有点麻木的脚步匆匆走开。脚趾头都麻了,血脂可能稠得像浆糊了,再加上低血糖。唉,今天少吃了一片降压药,省了五厘钱,坏了一份年薪十几万的工作。运气咋他妈这么臭!

乖妞今天既不是去上班,也不是去面试,他是到市里瞎转悠。在出租屋里窝着,他能明显感觉出来,血压升得更高更快,眼睛都憋得慌。出去转悠转悠,身上就轻松一些。早上,他十点左右起床,吃了点昨天晚上的剩面条,十一点出门。到潘家园转了一圈,回来已经是傍晚。他刚走出沙河地铁站就看见了瑞妞,还是他先瞥见人家的。瑞妞正和风妞、磊妞、杰妞、社妞还有几个不认识的农民工在一个煎饼摊前吃煎饼。几个人一边吃煎饼,一边和卖煎饼的山东大嫂开玩笑,大嫂一边摊煎饼,一边也和他们开玩笑。乖妞本来想侧着身躲过去,想了想,还是主动走上前去,招呼了几个街坊。

在这大老远的地方见着乖妞,几个乡亲先是一愣,很快就一起一脸脸庄重地和乖妞打招呼。想着他们在老家和自己说话时候那种嬉皮笑脸,乖妞心中突然泛上一绺感动:亲不亲,一村人啊!乡亲们对我还有尊重。

瑞妞和乖哥显得更亲,他嘴里叼着半拉煎饼,又要了一个。煎饼摊好,瑞妞给乖妞。乖妞说:“瑞妞,我不吃,我在公司吃过饭了,公司免费工作餐。”说完这话,乖妞四下看了看,幸好,煎饼摊周围没年轻人。要是有年轻人在场,乖妞会不好意思:哪家公司晚上还管工作餐呀?哄乡下人?

“吃吧吃吧,乖哥,咱弟兄好些天不见面了,跑一千多里地见个面也不容易,要不是晚上还得加班,咱这一班街坊老乡还得在一起喝二两嘞!”瑞妞不由分说把煎饼塞到乖妞手里。乖妞只好接过来,但他没马上吃,心想,瑞妞这话应该由我说,我在北京上班,我是地主,你们从老家来我这儿了,是客,得由我请客。

“瑞妞,你们几个咋着跑到这儿了?”乖妞问。

“在那边儿干活儿嘞。”瑞妞用手指指马路对面一个商场,“装修那个大商场。咱那边一个大弄家包了整个商场的装修活儿,俺这一班管粉墙、跑高低压电路。”

乖妞顺着瑞妞手指的方向看去,马路对过有一个大商场,招牌打出好久了,却一直没开业,前一段好像才开始装修。松兰堡这块儿人不少,缺一家大型商场,那家商场因此也就格外引人注目。乖妞搬到这边一个来月了,几乎每天都要从这儿经过,每次都要往那边瞅几眼,没想到,在那里边搞装修的竟然是自己老家的人,竟然是自己的堂兄弟。

“乖哥,你咋在这儿嘞?”瑞妞看着乖妞,问。

乖妞脸上一红,随即又恢复了正常,他支支吾吾地说:“咳,看见了吗,东边那个青年创业大厦,上边一家公司欠我们公司一笔货款,我下午和他们的老板说了,他说让我下班来拿。”

乖妞编着编着,就觉得自己说的是真事儿,这几年,他总是这样,瞎话说着说着自己就相信是真的了。“眼看就要下班了才让我来拿,不是成心想让咱请他们吃饭呀?娘那个x,私营企业和公家一样,都吃请,吃回扣。”乖妞故意骂了一句粗话,这样显得更真实。

“没办法!俺从这个大包工头儿手里接活儿,也得请他,也得给他回扣。天下乌鸦一般黑,哪儿都一样。”杰妞接着乖妞的话说。

“杰妞,磊妞,风妞,社妞,要不是你哥正赶上这个茬儿,咱爷们儿在这儿碰见了,咋着也得请你们吃顿饭。不凑巧呀!”

“没事儿没事儿,乖哥,又不是不见面了。啥时候有空儿,让瑞妞老板请你就中了,俺几个陪客。”磊妞笑呵呵地说,其他几个人也七嘴八舌。

瑞妞看了磊妞一眼,扭过头,对乖妞说:“乖哥,你还有事儿,先去忙正事儿吧,别耽误给公司要账。出来弄口饭都不容易!”

“咳,也没啥不容易,工作就是这么回事儿。不过,这会儿你哥还真得赶快去,要不然,那家伙又找到借口了:等你半天你不来,钱刚被另一家公司拿走。你哥碰见几回这事儿了。”说着,乖妞叹了口气,还苦着脸摇摇头。

在周固寨老家,早些年出去做生意的说起要账难,说起欠账人的无赖,都是这个借口。

“是啊,乖哥,那你抓紧去吧。”瑞妞说。

“这样吧,再过几天,找个周末,我要是没事儿,专程来找你们弟兄几个,咱弟兄们真得在一块儿喝二两。”

“不用不用,乖哥,你该忙忙吧,俺几个吃过煎饼,也该回去加班了。”瑞妞说。

乖妞和几个老乡告别,低着头,加快脚步地向松兰堡走去,好像前边真有人欠他账,去晚了赖账鬼就溜了。

瑞妞他们几个在那个商场装修多久了?两个多月了?我每天从哪儿来来往往,咋一回儿也没碰见过他们?我看没看见他们倒无所谓,他们看见过我没有?他们要是看见过我,一定知道我是在松兰堡租住。

嗯,他们应该没看见过我,从刚才他们的一脸脸发愣严肃就能看出,他们没看见过我。要不,他们不会那样一本正经,一定会嬉皮笑脸、嘻嘻哈哈,至少不惊不诈。肯定没看见过我。

俺兄弟瑞妞嘞?瑞妞乍一看到我,不是自然而然叙家常,而是先让我吃煎饼,也不见他喜出望外,他是不是看见过我?

不管看没看见过我,我还真学乖了,说瞎话滴水不漏,我自己都相信我是来青年创业大厦讨债。我咋就能那么急中生智,编出了那样的假话嘞?

哈哈!那算什么啊?顺理成章嘛!

乖妞走到一个路口处,躲在一个广告牌后边,回头看看一两百米开外的煎饼摊,已经不见了几个街坊的身影。

以后咋办?要是再让瑞妞他们几个碰见,他们就是再乡下,也肯定能猜出我是在松兰堡租住。他们知道这儿住的都是啥人,早几年他们就知道。对了,他们中间是不是有人来找过小姐?松兰堡可是个鸡窝。乖妞想起了过年时候老家一帮人的玩笑。

乖妞身上有一种湿淋淋的感觉:他们要是知道我在松兰堡租住,会猜思我是弄啥的?不会想着我在这附近卖油炸臭豆腐卖煎饼或者卖猪下水吧?说不定会那样猜,他们又不是瞎子,松兰堡这边我这个岁数的中年人不是卖臭干子就是卖煎饼或者猪下水,要么就是发小广告。再说了,自己刚下岗那会儿,还不真就卖过猪下水?瑞妞他们脑子里就是只有一个齿轮,也会顺理成章想到猪下水。想到猪下水,回到周固寨肯定见人就说:光说乖妞这个大学生在北京嘞,在北京干啥嘞?骑辆三轮车,三轮车上搁只锅,卖猪下水嘞!

他们肯定这样到处传。

搬走吧!

搬哪儿呢?更远的小汤山?交通不方便不说,万一那边也有周固寨三里五庄的老乡打工嘞?老家的人过年可是都出来了,有的出来的比自己早,有的比自己晚。北京郊区的力气活儿不都是俺河南老乡干嘞?不都是俺滑县老乡周固寨老乡干嘞?河南人咋恁多嘞?滑县老乡咋恁多嘞?别看周固寨五道街,周围有十几个村儿,一共才几个人呀?咋着往北跑一千里到了北京,再从北京往北跑几十里到了昌平松兰堡,还能碰见周固寨的老少爷们儿嘞?

乖妞觉得真窝囊。

搬吧,刚搬这边儿一个来月,刚交了这个月的房租,搬家,那个高音大嗓门的房东肯定不退租金,五百块钱说起来不算多,可自己这会儿没上班,一分钱谁给咱呢?几百块钱白白便宜了房东,也够亏的。

咳,反正现在没上班,要不,整天不出门,就躲在屋里投简历看书写东西;闷得受不了了,吃过晚饭往商场相反的东边野地里转,天完全黑下来才出去,估计瑞妞他们在这儿也呆不了多久,装修个商场,最多也就三两个月吧?

在心里试着想象三两个月逃犯一样偷偷摸摸,乖妞的脑子里“唿“地一声,血压又升高了,太阳穴和后脑勺有点疼。他用手拍拍脑袋,心里骂骂咧咧,却想不出招儿。

刚才,你自己觉得你撒的谎圆圆全全,瑞妞他们听出来没有哇?俺兄弟瑞妞可是个精细人儿,不精细能当小工头儿?他那么精细的人,是不是已经听出来了?

乖妞站住,楞了一会儿,慢慢回头看看地铁站方向。沉沉的夜幕已经完全罩下来,车站那边一片红黄耀眼的光,却啥也看不清楚。

三十年前,乖妞在中原油田采油一厂教小学。他是一个好客豪爽的人,在那个离周固寨百十里的地方,即便偶然碰见不是去找他的周固寨乃至老家三里五村认识的乡亲,他也会拉着人家,非得请人家吃饭喝酒,也不管人家有事儿没事儿,也不管人家事儿急不急。有一回,几个周固寨乡亲去采油一厂倒腾柴油,正好让他碰上了,他硬是请人家吃了顿饭。吃了喝了,人家又拉着他,非要和他再说说话。乖妞其实也没啥事儿,就是突然不愿意和那帮人东拉西扯了。他撒了个谎:一位同事给我介绍了一个女朋友,今天晚上我得去见个面。

女朋友?亏你编得出来,你不是直到五年后才第一次糊里糊涂谈恋爱?那个时候,你都不敢和女人说话,更别说女朋友了!

奇怪,当时我为啥要撒那样的谎?我请人家又是吃又是喝,我再陪人家东拉西扯一会儿又有何妨?我为啥要撒谎呢?还撒了一个没影儿的谎?

乖妞点上一支烟,一边往出租屋走,一边瞎想。那时候,庄稼汉在你这个国家干部面前的确傻,傻得你说啥就是啥,你玩这手儿,乡亲们会觉得你乖妞势利眼,看不起穷乡亲,懒得陪乡亲们拉家常;这会儿,乡亲们比你还清亮,再玩这手儿,乡亲们只会觉得你混得糟。

唉,我是不是有点神经啊?我就是有点儿神经了!我迟早会在这上边吃亏。

回到出租屋,乖妞也没吃饭,喝了两瓶啤酒,躺在床上玩手机微信。

是不是搬走?搬吧,麻烦不说,房租不退不说,肯定离地铁站就远了,万一哪天在市里找到了工作,多不方便。不搬吧,再碰见了瑞妞他们,还撒谎?撒啥谎嘞?也不是个办法啊,总不能一天编一个瞎话,人家也不信呀!

混得打锅,喝口凉水都塞牙!好好的在松兰堡的便宜出租屋里窝着,多少能够喘口气了,周固寨的街坊邻居就是有千里眼,他们也料想不到我周乖妞正像一只老鼠一样蜷窝在这一千多里外的小村出租屋吧?没成想,从老家跑到北京城,从北京城再往北跑到这昌平松兰堡,竟然碰上了老乡,竟然碰上了周固寨老乡,竟然碰上了亲堂兄弟!老天爷这是追着我要我的好看呀!

乖妞啊乖妞,你是咋混的呀?周固寨第一个正儿八经的大学生,你咋就混成这幅狼狈样儿了?

不搬!周乖妞不偷不抢,在野鸡窝里也不嫖不赌,像一只老老实实的癞蛤蟆一样趴在出租屋里,也没啥丢人。我就是不搬,我该咋着到地铁站坐车照样咋着坐,该碰见谁就碰见谁吧!

第二天上午,乖妞正在呼呼大睡,瑞妞却打来了电话。乖妞睡眼惺忪地看着电话,接不接?接了以后,咋说?

“喂,瑞妞啊,我还没起床嘞!昨天晚上和那个老板喝多了,住这儿了。”

“乖哥,我就知道你住在这儿了。昨天那都啥时候了,再吃吃饭喝喝酒,还不得到深更半夜啊?地铁都没了,你咋回去?”

“嗯。我这就起床,不能耽误了今天上班。”

“还上啥班呀,你不看看都几点了?”

乖妞看看手机上的时间,乖乖,已经上午十点多了。

“瑞妞,有事儿吗?没事儿,我挂了,抓紧起来去上班。迟到半小时,扣十块钱;迟到一个小时以上,扣五十。五十是扣定了,也至多扣五十。扣就扣吧,总比旷工一天挨罚强。”

“出来要账,咋着也得算是出差吧?还扣钱呀?”瑞妞笑着问。

乖妞脸上一热,结结巴巴地说:“兄弟,你不知道,你哥在北京打个jb工多不容易。原来在通州那家公司,我出差到张家口,来回都是站了一晚上,来到的第二天迟到了,那个龟孙老板硬是扣了我五十块钱。给人家打工不容易着嘞!”

这事儿倒是真的。说了真事儿,乖妞的口气硬朗起来,“瑞妞,有事儿没事儿?没事儿我挂了,马上起床去上班。”

瑞妞又笑了笑,乖妞听得清清楚楚,“乖哥,今天上午就旷一上午工吧,这会儿起床到了市里,也得十一点多了。是这样,乖哥,我来北京好几回了,你在北京也好几年了,咱弟兄都没在一起喝二两,传到老家,街坊邻居不知道又该咋着笑话咱弟兄嘞。这回好不容易碰见了,说啥咱弟兄也得在一起喝二两。你一会儿起来,到俺这儿来吧,咱弟兄找个地方喝点儿。”

“不行不行,瑞妞,又不是外人,客气啥?再说了,我真得马上起床去上班,抽时间吧。”猛地想到,自己是地主呀,急忙又说,“瑞妞,按说,你和老少爷们儿来北京了,我得请你们吃顿饭。这不是上班急呀!”

瑞妞在那边又笑了一声,“乖哥,别说恁些了,起床就来这边吧。”停了一下,“要我说呀,你干脆就搬到这边儿找个地方住下,松兰堡房租便宜,咱出来打个工都不容易,住在市里多贵呀!抓紧攒点钱,回老家县城买个房子多好,你岁数也不小了。”

乖妞楞了一下:啥意思?搬到这边儿?还松兰堡?

这小子肯定早就在马路上看到过我!

不过,瑞妞不明不白地这么一说,半透明了,乖妞心里倒没啥了。去和他喝二两?就俺弟兄两个,还是周固寨的一帮人都在?

管它呢,去喝二两!

乖妞本来想着瑞妞肯定不叫其他人,瑞妞是个很会过日子的人,在他们本家一帮堂兄弟中间,瑞妞最仔细,最会过日子,日子过得也就最殷实。再一个,瑞妞是自家兄弟,还是个精细人,他知道他哥咋回事儿,不会叫上其他周固寨街坊让他哥难堪。

去了才看到,瑞妞叫上了风妞、磊妞。乖妞问社妞和杰妞,瑞妞说,他俩去昌平买料了,下午才回来。

“俺哥昨天晚上和那个老板喝多了,没回去。正好,咱弟兄几个在一起喝二两。从周固寨来到这儿,能在这儿碰见乖哥,说明咱味儿近呀,在百万人海里走着走着,咱闻着味儿就被吸引到一块儿了!来吧,每人先喝一杯。”瑞妞一边说,一边举起酒杯。周固寨的周乖妞、周瑞妞、周风妞、周磊妞在离开周固寨一千一百里地的昌平沙河干杯。周乖妞心里很高兴。

“乖哥,你在市里哪个机关上班呀?你是咱周固寨第一个正儿八经的大学生,大学生还是好啊,靠脑子吃饭,不像俺这怂人,靠粗力挣个活命钱。”风妞问乖妞。他是个老实人,乖妞能听出来,他话里没刺儿。

“我在一家出版公司当编辑,一边也做销售。也是打工。你们搬砖搬涂料,你哥搬字搬书,一个jb样儿。”乖妞尽量把话说得幽默一些。

“搬砖和搬字儿可不一样。砖头沉,却不值钱;字没分量,比砖头值钱。”社妞说。

“值钱个屁呀,一个字还没一块砖头值钱。”乖妞低下头,悄悄在心里算了算,一块砖头少说也得五毛钱,自己原来抄书一个字还划不到五毛吧?一千字二十,一百字两块,十个字两毛,一个字呢?二分?不会吧?

“我做一本书,三十万字,一万五,你算算,一个字多少钱?”乖妞笑着问社妞,然后,看看瑞妞,看看磊妞。

“三十万一万五,三万一千五,一万五百,一千五十,一百五块。乖哥,你不是编瞎空儿吧?一个字才五分钱?恁少?”风妞上学的时候算术就好,四十来岁了,心里还有数。

“咋不会嘞?就是一个字五分,三十年前的砖头价儿。”乖妞声音低低地说。

“也忒少了吧?上恁些年学,一个字才五分钱,十个字才抵上一块砖。不值,不值!”磊妞连连摇头。

瑞妞又端起一杯酒,招呼几个人,“来,喝吧,别算那个账了,说不清的理儿,算不清的账,不能那个法儿算。”

“怨不得这会儿村里没几个人上高中考大学了,上恁些年学,花恁些钱,到头来还没咱这初中毕业出来搬砖头挣的多。”风妞说。

“风妞,要不咋说咱就是庄稼汉出粗力的命嘞?你是两眼只看二指远。你瞧瞧你身上穿嘞,你再瞧瞧咱乖哥身上穿嘞。布料孬好不说,人家乖哥穿得干干净净,再看看咱,整天一身污泥一脸白灰一头锯末儿,还挣的比乖哥多嘞!你的钱咋挣嘞,乖哥的钱咋挣嘞?”磊妞数落风妞。风妞红着脸,嘴里连声说:“那是那是!”

“不能那个法儿算。乖哥一天能搬一万字,咱一天能搬多少块砖?别说一万块,五千块就把人累吐血了。”

“乖哥一天搬一万字就是五百块钱,咱一天搬一万块砖,才两百块钱,乖哥出的是啥力气,咱出的是啥力气?你能那个法儿算?”

乖妞仰脸哈哈大笑,他不知道自己为啥笑,但他不是觉得自己比几个庄稼汉农民工挣钱多,为啥笑呢?他真不知道。

瑞妞也嘻嘻地笑,“俺乖哥天生的贵人命,有文化,原先给公家干谁都比不起,这会儿,照样日头晒不着风刮不着雨也淋不着。这是俺祖上的福分。”

风妞和磊妞看看瑞妞,一起说:“那是那是!你看看你弟兄俩,一个文化人儿,一个包工头儿,都是靠脑子挣钱。你家祖坟地界儿好啊!”

乖妞和瑞妞一起嘿嘿笑笑。

“乖哥,你在北京也好几年了,在这儿买房子了吧?”风妞问。

乖妞说:“风妞,你来北京好几回了,可你不知道北京是咋回事儿。在北京买房,外地一个打工干活儿的,想都别想。”

“俺这搬砖的想都别想吧,乖哥,你这搬字儿的,按说得想想啊?”磊妞笑眯眯地说,乖妞听不出他的话意。

乖妞也笑笑,说:“磊妞,兄弟,你这话就不对了。刚才你哥我还给你说,搬砖和搬字没啥区别,都是一样给人家打工干活儿。我该想想,你为啥就不能想想嘞?咱都是一样的命,都是周固寨土窝儿里爬出来的穷孩子,都是吃着郭固坡的玉蜀黍糊涂长大的乡下人。”

“都是穷孩子乡下人不错,还是有点儿不一样。乖哥,你的确该想想买房,俺弟兄这搬砖的不能想,也不敢想,干脆也没想过,能在县城道口街给孩子们买个房就烧高香了。”风妞说。

“风妞,你为啥就不能想想嘞?你在北京盖过多少高楼大厦了?粉过多少高楼大厦了?为啥咱这盖高楼大厦粉高楼大厦的就不能想想住高楼大厦嘞?为啥咱这盖高楼大厦粉高楼大厦的就不能住高楼大厦嘞?你这是自己不把自己当人看呀!”

风妞急了,“乖哥,你兄弟我说的不是这回事儿,也不是和你上别,我是替你说话嘞。不是我看不起自己,更不是不把自己不当人。我看得起自己,我也是个人,我不缺胳膊不少腿,也是一个鼻子俩眼睛,我为啥不是个人嘞?可人和人不一样,盖高楼粉大厦的,他就不能住高楼住大厦。人就是这样!”

乖妞笑着摇摇头。

瑞妞说:“风妞,刚喝二两就喝多了?说恁些闲话废话没边儿话弄啥!喝吧,乖哥。咱今天不多喝,每人再喝二两,你去上你的班,俺几个去粉俺的墙。啥时候有空儿了,咱弟兄们再接着喝。”

“不喝了,喝多了,你看,刚才不是喝多了,能抬那个杠?嘿嘿。”乖妞笑着说。

“乖哥,你不是喝多了,也不是像老家有些孬种背后腌臜你的,说你神经。你是好认个文化人的死理儿。这样的人啥时候都吃不开。你是咱村第一个正儿八经的大学生,你要是不认死理,早就当大官了。”风妞也没招呼别人,自己灌了自己一杯。

乖妞看看风妞,他心里有点不高兴,KAO,你还嫌我不识抬举,我刚才是抬举你呀?

磊妞说:“你俩说得都有理儿。咱盖高楼大厦粉高楼大厦的为啥就不能住高楼大厦?该住!话又说回来,老天爷他就是不让你盖高楼大厦粉高楼大厦的住高楼大厦,你又有啥法儿?你认了,没人说你神经,连说你窝囊说你傻屌的都没有;你不认,你犟筋,就有人说你神经说你认死理儿不通气儿。人活得不一样,理儿都一样!”

乖妞心想:你说半天,也不知道自己一个鼻子俩眼睛呀,你还是觉得你的鼻子不是鼻子,你的眼睛不是眼睛。

瑞妞说:“今天咱就喝到这儿吧,乖哥?你抓紧去市里上班,风妞磊妞,时候不早了,咱也抓紧回商场,下午社妞杰妞卖来料,咱抓紧粉。这活头儿,干得快,一个月差不多,干得慢,得一月半。反正就恁些活儿,恁些活儿就恁些钱,咱干得慢了,平均下来一个月挣的也少。”

乖妞和瑞妞他们客客气气分了手。他没回出租屋,挎着包,去了沙河地铁站,一幅赶点儿上班的样子。瑞妞可能猜到自己就在附近住,风妞磊妞估计猜不到,可能干脆都没猜。嗯,他俩肯定没猜。唉,猜不猜吧,猜出来也好,猜不出来也罢,咱不偷不抢,住哪儿是我自家的事儿。

在地铁站等车的时候,乖妞想,去哪儿呢?哪边来车就上哪边的车,瞎转悠吧,反正没事儿可做。

到西二旗的车先来了。乖妞上了车。正是下午十二点多,空座不少,乖妞找个座位坐下。他喝了三四两白酒,感觉血压明显上升了,脑门有点疼,左脑里边好像有一根线在绷着血管。他用手指不停地按压痛点。痛点好受点儿了,心里却不大好受。

老少爷们儿,我是给你们帮腔呀,你们还和我上劲!你们不是和我上劲,你们是看着我周乖妞混得不行了,觉得我说的话也就没道理了。真贱!

骂谁呢?人不都这样儿?谁混得好,说明人家的办法管用,人家说的话也就有道理;你觉得你说的有道理,你连自己的四六式都顾不住,就说明你混世的方法不行;混世的方法不行,就说明你的话没道理,你的话正是让你混得打锅的榔头。你自己混得打锅,人家听了你的话,服了你的话,按你的话去做,那不是眼睁睁往南墙上撞?别说人家庸俗,庸俗的倒可能都是对的,越是你觉得庸俗的人,人家说不定越是朝着对路走的。就连亚里士多德和柏拉图都说,大众最聪明,俗人最理智。

突然,乖妞想起了毛主席说过的话,人民群众最聪明,无知者最聪明,有知者最愚蠢。有人说毛主席这话是嫉妒知识分子,是拉拢底层民众,不是,毛主席说这话的时候是亚里士多德和柏拉图。

血管里一阵阵潮涌一样,紧一阵缓一阵,来回翻腾。我的血管会不会崩裂呀?咳,血管崩裂倒不要紧,怕的是神经崩裂了。

乖妞又琢磨风妞的话。我到底神经不神经?我是认死理儿较真儿还是神经?我是天生喜欢认死理儿较真儿还是因为混得打锅才喜欢钻牛角?

乖妞从挎包里摸出手机,登录微博。他喜欢玩微博,也喜欢在微博上和别人争论。在微博上和博友对骂得气急败坏了,乖妞总会想到,别以为你是忧国忧民,国和民不用你忧,有皇上和大臣们呢,你还是忧忧你自己的一日三餐老婆孩子吧!自己吃不饱肚子却还要忧国忧民,为了一些和自己没一毛钱关系的美国中国日本菲律宾钓鱼岛黑瞎子岛左左右右前前后后五毛六毛七毛八毛给老爹老娘挣骂,给自己挣骂,这才是真神经。还不仅仅是神经病,是精神病。

乖妞发了一条微博: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建设城市者,不是城市人。农民工盖起了别墅,却住不了别墅;盖起了住宅楼,却住不了住宅楼。他们什么人?他们不是人!

微博发出去,乖妞想着,是不是有点神经呀?谁住哪儿,住啥地方,是老天爷说了算。你记着你住在松兰堡哪个胡同里哪间出租屋就是了,别喝多了摸不着家门。

那是家吗?那间十来平方的小窝儿是你的家?

我住着的小窝儿就是我的家。

家里应该有老婆孩子,老婆孩子没在里边住的小窝儿,是你的家?算不得家吧?

乖妞心里一阵烦躁。他从挎包里摸出手机,想删掉那条微博。登录微博一看,有几个博友转播和评论。一名经常和他互动的女性博友说:你这样说就有点吹毛求疵了。社会有分工,各人有各人的命。另一名男性博友评论:世界就应该多姿多彩,这就是社会理性。一名博友的话很恶毒:这个世界上,就是要有些人做肥料,养育庄稼和花花草草。

乖妞骂道:奶奶的叉,你们自己都把自己当成了蚂蚁,你们觉得人类世界是一个大蚁穴啊?人的世界不是蚂蚁的世界,人只是人,不是工蚁兵蚁蚁王蚁后!你们自己把自己当蚂蚁,别拉着别人也当蚂蚁!

乖妞恼火地删掉了自己那条微博:让你们嘚瑟,一起消灭你们,臭蚂蚁!

骂了这句“臭蚂蚁”,乖妞笑了:你不也把人家当蚂蚁?再说了,就连一些人类学家社会学家都把蚂蚁蜜蜂马蜂当成人类行为研究的参照物,你像一个卫道士那样愤愤不平,说不定倒是一叶障目难见真相,被你骂成“臭蚂蚁”的人,说不定倒是看见了真相,说不定倒是客观意义上的高人。

他又想起了亚里士多德柏拉图,想起了毛主席。

你骂人家狂热偏执,你不也偏执狂热?得,还是上招聘网站投简历吧,那才是理性。

地铁到了西直门,乖妞下了车,一扭脸,又上了返程的地铁。地铁到了五道口,挤上来好多人,乖妞这才知道,自己在地铁上转悠了一下午了,这会儿正赶上下班。一名小伙子站在他面前,裤子前开门正好冲着乖妞的脑袋。乖妞皱着眉头,仰脸看了看小伙子。小伙子一手拽着把环,一手熟练地玩着手机。

乖妞又看了一眼小伙子的前开门。年轻人,火力猛啊,坐着车,前开门也顶得高高的。他的牛仔裤看上去至少有三天没洗了,前开门和大腿部位一层明晃晃的污垢。乖妞一阵恶心,他低下头,闭上双眼。

在西二旗转车的时候,乖妞想着,还是在这儿下车,出站到附近转转,等到晚上九点左右乘客少的时候再回去,九点左右,瑞妞一帮子累了一天了,估计早早就钻进工棚睡觉了。

他走到地铁门口,向外望了望。西二旗地铁站在郊外,外边一片乱糟糟的,乖妞站着楞了会儿,又没兴趣出站了。他重新上了二楼,准备乘车回去。

西二旗是昌平线起点,尽管下班高峰期,乖妞还是抢到了座儿。到了朱辛庄,又上来不少乘客。一名小美女站在乖妞面前。乖妞坐在靠边的座位上,小美女斜倚着一根柱子站着。刚开始,她冲乖妞站着。她个子不算矮,所以,她的腹部正好冲着乖妞的脸。乖妞闻到一股腐败蛋白质的气味,胃里一阵痉挛。他闭上双眼,把头用力往后靠,靠在了车厢板上。睁开眼睛的时候,小美女已经转过了身,她背朝乖妞站着,低头玩着手机,她的屁股正好冲着乖妞的脸。

乖妞打量着小美女的屁股。屁股倒是滚圆滚圆的,微微向后边也就是向着乖妞这边翘着。乖妞仔细看看,他知道这个小美女已经不是处女了,处女的屁股滚圆上翘,小美女的屁股却开始向下耷拉了。乖妞向下看,在小美女屁股下边约有一巴掌距离的大腿内侧,乖妞看到了一块白色的污物。是什么呢?乖妞看不清楚,不过,他只看了一眼,就感到胃部更加不适。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轻轻往外推了小美女的屁股一把。

小美女回过头,有点惊慌地盯了乖妞一眼,然后,迅速把头扭过去,身体向车门方向挤过去。她站在车门前边,停了一会儿,用眼角斜瞟了乖妞一眼,低下头,脸上罩着一层苍白,继续低头玩手机。乖妞透过人缝看到,小美女的鼻子上似乎有一层汗珠。

乖妞很生气:妈的,你也不仔细看看,你大叔我都这样儿了,哪还有闲心思骚扰你?你就是让我骚扰我也没力气呀!再说了,我就是想骚扰,也不骚扰你这样儿的啊!你闻闻你身上那股味,早上起床慌里慌张和男朋友加了个小段,没来得及洗澡吧?都滴到大腿内侧的裤子上了,恶心死人了,我还骚扰你!

不对,不会是早上的事儿吧?都一整天了,那股臭豆腐味儿还没散发掉?那么,大白天的,小美女看上去是个工薪族,忙忙活活的,到哪里加那样一个小段呢?

乖妞皱着眉头,闭上眼睛,只盼着地铁再开快点,好赶快回到松兰堡。那个小窝尽管潮湿阴暗,尽管狭小逼仄,总归是个窝儿,总归是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以后没事儿就去野外溜达,再也不坐车到处乱跑了,这么多人,一个人身上发出一种气味,你算算,得多少种气味的混合啊?里边得有多少种病菌病毒啊?还花钱。

乖妞没从沙河站下车,他从下一站沙河高教园出了地铁。然后,倒昌平小公交,也没在沙河站下车,在下一站松兰堡站下车,不但少走路,还能避开瑞妞他们。

乖妞从松兰堡下了公交,刚刚八点一刻,四下看看,满眼都是人。乖妞钻进人流,钻进小街,快步向出租屋走去。

回到出租屋,乖妞也没胃口。中午喝点酒,他到晚饭就没胃口,好多年了总是这样。乖妞用热得快开了一暖瓶水,冲了一碗蛋花汤,吸溜吸溜趁热喝了,清淡解渴。又剥开一包记不清多久买的方便面,干吃了。干吃过方便面,他觉得嗓子里有点痒痒,就是那种干涩的撕揭的难受,老是想干呕,急忙倒了一杯水。水刚烧开,烫嘴,他就冲进去一部分水管里的凉水,“咕嘟咕嘟”喝了下去。

啊,这下才算真的吃饱喝足了!

每天晚上吃过饭,尤其再喝二两小酒和两瓶啤酒,乖妞总是要到松兰堡周围的野地小路上遛弯儿。说不上喜欢,只是一种习惯,不走一走,他就老是觉得消化不良,或者血压会升高。夜里血压再升高可不是闹着玩的,出了意外,连个打112的都没有。再一个,能不能挣到钱,挣钱多少都无法捉摸,每晚溜溜弯儿,不生病了,省了吃药打针的钱了,这才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实惠。

我骨子里其实是一个农民,和在商场搞装修的瑞妞风妞们没啥两样儿。你看,我从老家出来这么多年了,还是喜欢田野,还是喜欢田野里的小路。的确,乖妞很少在马路上遛弯儿,尽管马路上灯火通明,又宽又平整,他宁愿在田间小路上摸黑深一脚浅一脚,也不愿意在车水马龙车灯耀眼的马路上逛游。我不是小农意识,相反,我这是知识分子的雅兴,知识分子不都喜欢田园风光?

今晚,乖妞走的是松兰堡南边田野里一条已经废弃的柏油小路。小路上坑坑洼洼,路面早已被碾压碎成了一块块,就像乌龟壳,好多地方还翘起来了。日本人把这叫做龟田,龟田是日本的大姓,日本人挺小农,也挺诗意。想着“龟田”这个词儿,乖妞禁不住笑了。

这条小路啥时候修的?啥时候废弃的?看样子它曾经是一条主干道,是从松兰堡到昌平、到沙河、或者往市里去的主干道吧?可惜,它已经寿终正寝了,被废弃了。唉,我不就像这条废弃的柏油小路啊?曾经风光过,如今,就连老家的农民都盖起了两层六间八间甚至十间的楼房,搬进了新社区的单元楼房,有的还在市里和县城买了房子,家里都有小轿车。我呢?还租住在离周固寨一千多里的乡村小破屋里。

乖妞看看不远处的高楼大厦,看看凌空飞过的地铁昌平线,再看看前后左右的别墅群,他的心里像遭了霜打:人家都坐上高铁地铁飞机奔驰向前了,我呢?在这样一个全民乘着光纤飞奔向现代化、与世界接轨的时代,我却坐着老牛破车,走在这条早已被废弃的柏油小路上。全国人民中间,混成我这样儿的估计不多吧?肯定不多,说不定只有我一个!呵呵,全国只有我一个不大现实,我的大学同学和老同事里边,肯定很难再找到另一个。

乖妞一个个数同学。听说黄颂在农村老家教中学,神二八经的,三十好几才娶了一个农村媳妇,他混得是不是比我差?

不会!在老家农村教学,尽管一个人挣工资,家里还有几亩地,不用买粮买菜,尤其不用买房子,自家盖就是了,他的小日子应该过得不错,至少比我强,比我强多了。

娄敏昌当过县教育局局长,受贿三万块钱,被副局长举报,坐了两年监狱。因为三万块钱坐监狱,真够窝囊的。听说去年刚刚出狱,工作也丢了。他应该混得不如我吧?一个曾经的阶下囚,还这么大岁数了,又没一技之长,活活在家等小鬼小判敲门吧?

不是!老娄没有一技之长?他毕竟当过教育局局长,这会儿县城农村那么多民办学校,说不定好多民办学校争着抢着让他去嘞,手里孬好还有人脉资源吧?再说了,他老婆也是公办教师,小日子应该还过得下去。

乖妞数了十来个,数不下去了。他双腿发软,觉得体内的元气正在向黑暗中飘逸而去,像被扎了一个小眼儿的猪尿泡。浑身也软绵绵的。他扶着一棵粗大的白杨树站住,低着头,好让血液慢慢循环到脑子里。

呆了好大一会儿,乖妞直起身子,仰头看了看白杨树,高高的树冠就像一座花屋,就像一个安宁的窝巢。我要是能变成一只小鸟,住在这荒郊野外的树冠里,叼来一些干树枝搭个窝儿,该多安静吧!其它鸟儿也不会笑话我,大伙儿不都是住在鸟窝儿里?看来,只要用心找,总是能够找到安身地儿,世界如此大,上帝和玉皇大帝如此厚爱众生,他们既然制造了众生,就一定会给他们一个安身之所。

乖妞又抬头看看其它几棵高大的白杨树,然后,掏出手机看看,走了个把小时了,该往回返了。

走着走着,乖妞身上有一种飘飘欲仙的快感。真美!天无绝人之路,世界如此奇妙!

乖妞平时走路就稍微有些扭屁股吊腰,这会儿,他心里畅快,屁股扭动的幅度更大。反正是在田野里,还黑灯瞎火的,扭吧,谁也管不着,只要耶稣基督玉皇大帝泰山老奶不管,谁也别想管我!

他的两条胳膊不知道啥时候也摆动起来,就像他当年在大学的体育课上摆动胳膊。那个狗屁体育老师竟然说爷爷我摆动胳膊的动作嘻嘻哈哈。还有,前不久在通州,那个狗屁破落户老板竟然说老子走起路来有点儿猥琐。我日你妈!

老子就是要扭,老子就是要摆胳膊扭屁股,碍着你们狗杂种啥事儿了?你们看不惯,闭上你们的狗眼啊!还真他妈的是狗眼,狗眼看人低嘛!

乖妞扭着屁股、摆着胳膊走到了松兰堡的小街上。小街很狭窄,还很脏,乖妞搬到这里一个来月了,好像一次也没看见打扫卫生的。生活垃圾这一堆儿那一堆儿,一个挨一个的男女老少把手中的肉夹馍袋子、食品方便袋和烂白菜烂桔子随手丢弃,一股厕所和澡堂混合的臭味儿,还有一股发酵的大粪苦味儿。

快十点了,在市里上班的男男女女这会儿正好下班回来,小街上有点拥挤。不过,扭屁股招不着谁惹不着谁,乖妞只是稍稍减小了两条胳膊摆动的幅度,他担心甩着哪个男女的屁股,他是个胆小的家伙。甩着男人的屁股倒不要紧,甩着女人的屁股,说不定会被当成流氓的。他又想起了地铁上那个年轻女子的屁股。那样的屁股我还不愿意甩着呢,砢碜!

小街上有人看乖妞,也只是看两眼,很快就扭过头去。

不会有人把我当成神经病吧?我可不想被人家当成神经病。

乖妞继续扭着屁股,两只胳膊不再摆动,开始轮流摔打后背,这是他在几年前就养成的治疗漏风肩的好办法。在香山的时候,他在一间小石屋里租住过半年,小石屋是那种老式的北方瓦房,墙体是用石头砌的,倒算得上冬暖夏凉,不过,有些潮湿。乖妞在那儿得了漏风肩,也就是肩周炎。看到香山广场上遛弯儿的大叔大妈喜欢甩动两只胳膊轮流拍打后背和肩膀,他试了试,还挺舒服。然后,他就坚持了下来。没想到,两个月后,漏风肩竟然不再疼痛。原来疼起来,前心后背一起绞痛,折磨得他都有点招架不了。

周固寨进京务工人员周乖妞在北京昌平松兰堡的小街上模仿香山大叔大妈治疗肩周炎的动作甩打后背和双肩,他的屁股因为两只胳膊的甩打扭得更剧烈。街上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看他两眼然后盯着他的后背继续看下去的,有看他两眼然后继续忙自己事儿的。一名卖陕西肉夹馍的中年男子一边剁着肉沫,一边往地上吐了口痰,等着吃肉夹馍的一名小女子皱了一下眉头,肉夹馍摊主冲乖妞的后背努努嘴:“喏,二椅子!”小女子看看乖妞的后背,面无表情,接过肉夹馍,一边走,一边美滋滋地吃起来。走过乖妞身边,她向一边躲了躲;走过去,回头看看乖妞。乖妞看到她手里的肉夹馍,嘴里湿津津的。

乖妞走到出租楼下边,正要拐弯上去,突然,他感到后脑勺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他倒是没觉得疼,只是脑子里乍然一阵安静,耳朵里也一阵安静。他仰头看看胡同两边的的楼房,没有花盆皮鞋啥的掉下来。他转过身,身后站着一个小伙子。小伙子长得挺帅,用一句老套的话说,很英俊。他的两面脸颊上都有一层淡青色的胡茬子,浓眉大眼,双眼皮。他穿着规规矩矩的衣装,不像这条小街上的青年人那样奇装异服脏里脏兮。他的双唇紧闭着,嘴巴轻轻一挑,两颊上健美的肌肉像小鼠一样圆润地滚动着。

“你是阿波罗!”乖妞一边捂着脑袋,一边笑呵呵地对小伙子说。真的,看到这位年轻英俊的小伙子,乖妞首先想到的就是小时候看过的小人书上的太阳神。

小伙子的嘴巴张开,上下唇有节奏地翕合着,他的鼻唇沟因此更长更深。人中深长,儿孙满堂。小伙子是个优良品种。不过,乖妞听不到他说话。

乖妞有点慌乱,他用力拍了拍自己的两只耳朵,耳朵有点疼,却连“嗡嗡”声都没有。乖妞往路边的一根水泥电线杆上靠了靠,用两只手分别捂住两边的耳朵,轻轻摇摇脑袋。然后,上下点点头,倒好像母鸡叨米。

“你这个不男不女的东西!恶心死老子了!干什么?装神经啊?”

乖妞听见了,他一松开双手,小伙子威严的嘴唇里发出的声音就钻进了他的耳鼓。他的耳鼓“吱儿”的一下,耳道深处有一种微微的颤动,耳鼓恢复到了正常位置。

“您说谁,阿波罗?谁不男不女二椅子?谁装神经呀?”乖妞笑呵呵地问大英雄。

大英雄阿波罗狠狠地白了他一眼,厌恶地说:“滚蛋!他妈的神经病!”

乖妞问:“是你给了我一下子?用的什么凶器?”

“去你妈的!打你这号伤风败俗的臭垃圾,还用凶器?你他妈的也值得用凶器打!快点滚蛋,别再让老子看见你,别继续在这儿肮脏老少爷们儿!”

乖妞有点生气了,他气呼呼地质问:“爷们儿,我招你惹你了?你干吗给我一拳头,而且还是对着人体最不具备承受力的后脑给了一拳头,而且也不给我说一声,大英雄应该先下战书后决斗。请问,我怎么招你惹你了。”

“你他妈的没有招我惹我,是满街的老少爷们看着你不舒服,我看着你也不顺眼。你从北口走到半截,半条街都恶心,狗都跑开了。你要是走完一条街,满街筒都得发臭,狗都得发疯。快点滚蛋,别再让老子看到你,别再让老少爷们儿看到你!”

“快点滚开吧,别在这儿恶心人了!”胡同口那个卖酱香烧饼的湖南人用湘式北京话骂道。乖妞记得,他曾经买过这人几次烧饼,怎么这个时候他也咋呼呢?

“滚你妈的蛋吧,二椅子!又是扭屁股又是吊胯的,不男不女,你爹妈咋造的你啊?是不是吃错药了?”一个卖水果的江西小老表骂骂咧咧地说。乖妞一次也没买过他的水果,他第一次看见水果贩子就知道,这是个喜欢缺斤短两的奸商。

“扒下他的裤子,看看他裤裆里究竟是个啥家伙?二椅子的家伙肯定很恶心人喽!”一个戴眼镜的杂货店中年店主给众人出主意。几个中年男女哈哈笑着,向乖妞围拢过来。乖妞一惊,求救似地看着阿波罗。

阿波罗挥手止住了大伙儿,他挥手的动作让乖妞更相信他就是大英雄阿波罗了。阿波罗走到乖妞面前,用手指指点着乖妞的脑门,低沉却威严地说:“听见了没?看见了没?大家伙儿都恶心你,变态的家伙谁都恶心。快点滚蛋吧,要不,大伙儿一激动,说不定真就扒掉你的裤子了!”

一个过路的胖壮汉子走到乖妞面前,动作敏捷地摘下了乖妞的眼镜,“坏蛋,我把你的眼镜没收了。”说完,这家伙笑嘻嘻地把乖妞的近视镜戴在自己肥胖的圆方脸上,“哎呀,前边好像有个坑!这个二椅子还真不是凡人,他每天戴着这两个呋喃丹药瓶瓶底,每天看着那么多坑坑洼洼,竟然没摔死。真他娘的不是凡人!”

阿波罗走到胖家伙身边,冷冷地威严地说:“黑车张,把眼镜给了那家伙!”

胖家伙是在沙河地铁站跑黑车的,乖妞见过他。有一次,他不知道从哪儿拉来一个小女子,讹人家,非要一百块。小女子也不是善茬子,小眼瞪圆,冲黑车张破口大骂。著名的蛮横职业司机竟然被小女子唬得张口结舌。等那小女子走出去老远了,黑车张才缓过气儿,冲人家的背影吐口浓痰,骂道:“卖x的货!让老子干一盘,一百块钱还给你!”另一名黑车司机嬉笑着说:“黑车张,刚才你咋不牛逼了?人家走了你才牛逼,一个卖x的都吓唬住你了,都敢骂你,你真给咱跑黑车的丢脸!”黑车张看看那人,说:“滚一边去吧!她再牛逼,还不照样让我掏出她一百块!从昌平东关到这儿,一百块!小子,你眼红死吧!”

这会儿,黑车张听到阿波罗的喝令,楞了一下,他摘下眼镜,看看阿波罗的眼睛,向后退了两步。他脸上黑亮亮鼓囊囊的横肉在阿波罗俊美的细白红润的面色比较下显得更凶悍。他又看了看阿波罗的眼睛,病猫一样嬉笑着,说:“我能要他这个jb农药瓶瓶底呀?给我我也不要,我还怕传染神经病嘞!”

说着,他把眼镜扔到乖妞脚下,骂骂咧咧地说:“给你的农药瓶瓶底,瞅准了,前边都是坑,一脚踏空,小命儿都没了!”

乖妞弯腰捡起眼镜,戴上。他脸色煞白,他不是被吓的,他是生气,胆小的人也会生气。他感到血管里的血液像海浪一样,一波一波地涌动,就像涨大潮。他的脑袋生疼,他的两只眼睛竟然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面前站着的人,更看不清楚一边站着的人。他掏出手机,拨打了110。

“操,你还打110?你一个二椅子有啥资格打110?110来了,也只能骂你这个不男不女有伤风化的东西,有伤风化就是违背道德,法律不修理你,治安管理条例管着你呢!不信,等着瞧吧!”卖臭豆腐的一个中年妇女一边用笊篱捞着臭豆腐,一边数落乖妞。她的顾客——一对儿小鸳鸯笑嘻嘻地看着乖妞,女的小声说:“Hi,Henry,看着那人像个神经病,精神不大正常吧?”

阿波罗再次用右手食指指点着乖妞的脑门,说:“你戴着眼镜,像个读过书的人,你也不想想,110来了,他们听谁的?他们听松兰堡斜街广大老少爷们儿的,他们不会听你的。二椅子,你挨打也白挨!”

乖妞不说话。

110来了。两个全副武装的警察拿着一个小本本,先问了问乖妞,又问了问小伙子,然后,警察严厉地警告小伙子:“你无缘无故打人,已经违犯了治安管理条例。你明白不明白?”

“我就是打他了,不但我打他了,松兰堡斜街全体人民群众都想打他,我是代表一条街的人民打他的!”

“我就想打他,打死他这个不男不女的二椅子!”卖烧饼的家伙尖着嗓子叫。

“我也想打他,恶心人的死太监!”卖臭豆腐的娘们儿悄声说。

“哟呵,你们一个个都想进去呀?没看到警察在场啊?警察在场竟然还叫嚣要打人,想造反啊?”一名岁数看上去比较年轻的警察厉声呵斥。人群里没人吱声儿了。

“你的脑袋还疼不疼?用不用去医院检查一下?”一名警察问乖妞。

乖妞摸摸脑袋,晃晃脑袋,“不疼了,也就不用检查了。”

“那你能不能原谅这个打你的人呢?”警察问。

乖妞看看阿波罗,迟疑了一下,说:“可以原谅。但他必须向我道歉。”

“你给这位先生道歉,要真诚些。”警察对阿波罗说。

阿波罗看看警察,看看乖妞,说:“我不给他道歉。警官先生,你们可以就地问问松兰堡斜街的广大人民群众,如果他们觉得这个家伙不该挨打,我就向他道歉;如果广大人民群众也想揍他这个二椅子,我不但不该向他道歉,我还应该被有关部门授予垃圾清理奖。”

警察喝道:“行了!你无缘无故打了人,还振振有词。你再这样义正词严,只好请你到派出所陈述你的理论了。”

“警官先生,必须声明的是,我打他不是无缘无故,我是有缘有故。一个不男不女装男又装女的不正常的家伙,难道不应该挨打?你问问人民群众,有多少人看着他不顺眼,有多少人想抽他!”

围观的路人甲乙丙丁抢着说:“说实话,我也想揍他!今天中国社会道德滑坡,都是这样不男不女的二椅子给糟蹋的。”

“我也想抽他!”

“我也抽!”

两名警察皱着眉头,把乖妞往胡同里扯。年纪稍大的警察说:“这位先生,你也看到了,这件事本身当然是打人不对,不过,你也没有受伤,他们人还那么多。我看这样吧,你还是别搭理他们了,主动和他握手和解,得饶人处且饶人吧!否则,就是治安处罚他,好像也没有理由让他赔你医药费啥的。你说呢?”

乖妞看看警察,看看他俩帽子上的国徽,说:“我不会主动和他们和解,我也不再纠缠这个事情了。谢谢两位警察同志出警。我走了!”说完,乖妞扭头向胡同深处走去。他的租住处其实就在胡同口那栋楼上,但他没有直接上楼,他心里多少有些担忧,担忧同一个楼上的租住户邻居看到自己的窘境,他也不想让阿波罗他们知道他在哪儿住。

两名警察看着乖妞的背影,苦笑了一下,上了警车。阿波罗走到警车前,要说什么,警察皱着眉头摆摆手。警车钻进人流,打开警笛,慢腾腾开走了。

乖妞走到胡同深处,转了个弯,从两栋楼房间狭窄的夹道里摸回来。他走到刚才出事的胡同口,阿波罗已经不见踪影,打烧饼的、炸臭豆腐的、卖水果都在忙着招呼顾客。似乎没人留意到自己。乖妞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梯,跑进自己的小窝,急忙把房门紧紧关上。

乖妞浑身无力,他像发疟疾或者感冒初起时那样,脚下轻飘飘的,身上有一种热烘烘的低烧。他脱掉上衣和裤子,只穿着一个裤头,躺在床上喘气,他甚至不想抽烟,也不想喝水,他只想睡觉。

可他睡不着。他像刚刚逃出一场梦魇,小鬼小判儿还在门口逡巡。不过,他知道,它们咋着不了自己,可他心里还是有一丝丝恐惧。

恐惧?还是羞耻?好像都有一点,又好像恐惧是由羞耻招来的。

和解?打了人,和解就了了?什么法律啊?还有没有法律啊?打我的脑袋,还是最容易受伤的后脑勺,还骂我是二椅子,骂我是“东西”、“坏蛋”,还摘走我的眼镜,还把我的眼镜扔到地上!

乖妞感到眼睛里有一种湿润。他不想哭,没本事的人才哭,女人才哭。

唉,人家也不是无缘无故打你的吧?大家伙儿都屁股稳定地走路,你非要扭着屁股,不打你打谁?法律?法律还不是按照大伙儿的意思制定的,法律的合法性正是建立在大家伙儿的意愿基础上,不符合大家伙儿的意思,就是制定出来也没人尿它。

群氓!一群流氓!刚刚吃饱肚子的人往往成为群流氓。

唉,可别再说大家伙儿就像蜜蜂马蜂,谁要惹了它们,一股脑地咕噜着你,非蜇死你不可。不是那样躁狂的,大家伙儿是很理性的,人类群体每时每刻都在按照耶稣基督玉皇大帝泰山老奶的旨意健康正义地运行着,就像非洲草原上那一群群乌云一样铺天盖地的阿奎利亚雀,就像周固寨村中央那个大坑里的草履虫,它们时刻在按照趋利避害的原则,自动地把群体中间和大伙儿不一样的杂质清除出去,就像白细胞免疫掉侵入人体的病菌,当然了,侵入牛体羊体猪体的病菌,也会分别被牛体羊体猪体内的免疫白细胞吞噬掉。

乖妞心里突然一阵发慌:我会不会被人类有机体中的免疫白细胞给免疫掉,给驱逐出去呢?我是不是侵入人体的有害病菌呢?我不是吧?我是一个有思想的人啊?人类的思想家往往都会被误当成侵入人类机体的有害病菌被清理出去,可最终,人们还不是都明白了,那些上了火刑柱或者被浸猪笼的思想家们其实才是人类真正的免疫白细胞,他们死了,但他们永远活在后人心中,因此,他们并没有死,他们并没有被驱逐出去,他们永远活在人民心中。

乖妞心里一阵激动。

我怎么想起了思想家?我和思想家八竿子都打不着啊,我怎么在这个时候想起了他们?

唉,正是因为我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总是想起思想家,我才继续走投无路;正是因为我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总是想起思想家,我才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晕晕乎乎地自我安慰,用思想家安慰自己,用思想安慰自己。可怜的思想家啊,可怜的思想,他们成了我的慰安妇慰安男。

谁是人类的敌人?谁是人类的朋友?谁被人民群众驱逐出去,谁当然就是人类的敌人;谁让人民群众拥护,谁当然就是人类的朋友。

我迟早会被大家伙儿驱逐出去的。

与其被大家伙儿驱逐出去,受尽侮辱,我还不如自行了断。那样的话,说不定还会落个有种的名声。我死翘翘了,名声对我已经没啥用了,不过,它肯定会对我的孩子们起到庇护作用,使其他人不敢轻易伤害我的孩子们。所以,与其被大家伙儿驱逐出去而且肯定会背上恶名,不如我自行了断,临死给孩子们挣到一个不知道有多结实多不结实的雨伞。

我就这样离开这个尘世吗?我自己结束了自己的性命,会不会被一些勇敢的人们嘲笑做自私和残忍啊?你一个人心安理得无忧无虑地去了,扔下你的儿女在大冬天的荒原上,你不是自私是什么?你不残忍谁残忍?!

我不能自绝于大家伙儿,我必须好好地活着;不能好好地活着,我就赖活着,好死不如赖活着嘛!

乖妞躺在床上胡思乱想,最终说服了自己。说服了自己,他心里就轻松了一些。他从床上爬起来,给自己倒了杯水。水不太热,他喝了一口,突然,喉咙里一阵刺痛。

几天又是喝酒又是瞎跑,还躲躲闪闪,上火了。乖妞回忆了一下,自己在三十来岁的时候比一般人更容易上火,好好地鼻子就流血了,一流就是十几分钟,流一大片。最近这些年,他整天心急火燎的,鼻子竟然不再动不动就流血了,脸上身上也不大容易生疖子。好几次,乖妞想到,哈,我长大了,不再出青春痘了,身体硬棒了,肌肉和神经里的水分毒素都快被岁数晒干了。这不就是人们常说的成熟吗?我成熟了呀!

可不知道咋回事儿,可能是跑来跑去累的吧,喉咙里竟然长了一个疖子。刚才喝鸡蛋汤的时候咋没感觉出来?不会是这一小会儿突然就长出来的吧?

乖妞又喝了一口水,仔细体会疖子到底有多疼。结果,越刻意体会,疖子越疼,好像有一根刺在嗓子眼儿里扎着嫩肉。

乖妞用力咳嗽了一下,又用力吐了口痰。好像轻松了一点。咽口唾沫,还是那么疼,嗓子深处还有一种干涩的刺感,让他只想呕吐。

真烦人!不行,我得看看,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出租屋里没有镜子,乖妞拿着手机,凑在灯光下,借着手机屏幕当镜子,想看看嗓子眼里到底是啥东西在作祟。看了半天,模糊一片,啥也看不清。

他站着,又试着咽了口唾沫,妈的,更疼了,不但疼,还直想呕吐。

乖妞恼了,他把手机仍在床上,走到饭桌前,拿起那把当做菜刀的多用途刀具,然后,左手摸着疖子刺痛的地方,右手用刀子在那个地方拉了一下。

刀子切着皮肉,似乎微微刺痛了一下,也只是像烟头烫着了手指那样辣辣的。乖妞想了想:拉开喉咙会不会漏气?咄!肯定漏气,喉管不就是气管呀?不过,即便漏气也无所谓,不管是从嘴巴里吸进肺部的空气,还是从伤口处吸进去的,还不都是一样?还不都是能够在肺部进行交换成为人体必需的氧气?再说了,拉开的口子说不定比嘴巴吸气更顺畅呢!

乖妞又拉了一刀,这一刀切的很深,他不用借助手机屏察看就知道,鲜肉肯定已经翻开了。流血没有?管它呢,反正也不用看,就是流了血,也影响不了他的手术视线。

这一刀还是没能切着喉管。乖妞用拿刀的右手的两个手指摸了摸伤口,嗯,他摸到了脆脆的喉管,喉管上还有节状物,就像猪下水的喉管,肯定也是白色的。据说,与人体结构最近似的就是猪的身体结构。乖妞卖过猪下水,从屠宰场拉一包生下水,自己洗洗切切,自己卤煮。他切过好多生猪喉管,对这种手术很熟悉。人喉管的颜色、粗细和猪喉管的颜色、粗细应该大致不差。乖妞也喜欢吃猪下水,喜欢吃猪肺和猪喉管,猪肺没啥营养,猪喉管却脆生生的,据说补钙。尤其来到北京后,乖妞很喜欢买酱烧猪喉管吃,不但对他的胃口,也便宜,猪喉管是除了猪肺以外最便宜的猪零件了。

乖妞喝了口水,下咽的时候,疖子还在疼。乖妞暗骂:妈的,你还在折磨爷爷!待会儿你就不猖狂了,我非把你剜出来,用三个手指狠狠捏碎你不可!

心里有气,下手也就狠。乖妞拿起刀,利索地一拉,“噗——”,一股气从他的口腔里自动逸出,他感觉到自己的两颊瘪了下去,口腔里空空荡荡的,同时,喉管上的伤口处,肺部的空气“嗞嗞”往外冒,他感觉到胸部有一种压迫感。他有点慌乱,急忙用力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从伤口处“嗞嗞”地钻进肺部。然后,竟然又“嗞嗞”地倒流。乖妞扔下刀子,捏着喉管伤口处,不让空气散出。

这样憋了一阵子,脑子里闷闷的,好像缺氧的压迫感,血管也像要绷断。乖妞松开手,紧接着深深吸口气;然后,又迅速捏着喉管伤口,好让空气在肺部有足够的时间进行氧气和二氧化碳的交换。

这样可不行!乖妞心想,我费劲拉开喉管,可不是为了玩这个不好玩的游戏,我得找找那个疖子,看看它到底是啥玩意儿。

乖妞松开手指,用尽力气,长长地吸了口气,然后,快速捏住伤口往下约有一寸的地方,左手的一根手指在喉管里摸来摸去。喉管里边疙疙瘩瘩的,节状物倒是挺整齐,可他摸不到疖子到底在哪个具体部位长着。

乖妞憋得脸红脖子粗,急忙松开手指,又深深吸口气。然后,紧紧捏住伤口,左手手指在喉管上半截摸来摸去,气人的是,还是啥也没摸到。

完了,忽略了一个紧要问题,疖子可能仅仅米粒大小,而且肯定还是软不溜秋的,手指可能感觉不出来。唉,这不是白挨了三刀啊?抓紧缝上吧!

乖妞在出租屋里四下打量,他想起来了,前几天,他本来想买一绺线和一包针缝补棉被,有一天在路边倒是看到一个卖那些玩意的老妇,乖妞也蹲下身看了看,觉得质量不够好,也就没买。刚才被疖子折腾得气急败坏,光想着解恨就把喉管拉开了,却没想到拉开后怎么缝上,到这会儿,连个针头线脑都找不到。

怎么办?总不能老是捏着喉管一会儿松开一会儿堵上吧?

乖妞捏着喉管,走到窗前,他吃力地躺在床上,伸长双腿:唉,我先歇息一会儿,想想办法。

乖妞在床上躺着,想不起办法,他倒是想起了周文王的故事。乖妞去过汤阴羑里城好几次,羑里城有个吐儿冢,早些年是一个大土堌堆,近几年,羑里城开发,唯一留有文王骨血的吐儿冢却蜷缩在围墙一角,荒草萋萋。

文王在羑里城隐忍待发,整天装疯卖傻还卖乖,纣王不放心。他把文王长子伯邑考杀了,剁成肉糜,包成包子送给文王。文王掰开包子,知道是他儿子的肉做的,可是,为了麻痹纣王,文王当着使者的面,谈笑风生地吃下了包子,还不住口地称赞:“嗯,好吃好吃。”

使者走后,文王急忙跑到演易台后边,抠着喉咙,大口大口地呕吐,一边吐一边哭着说:“我吐得都是我的儿呀!我吐得都是我的儿呀!”

正好,几个打兔的猎户经过,听成了“兔得都是我的儿呀”“兔得都是我的儿呀”,汤阴那地界的口音,兔子说成“兔得”。猎户大吃一惊,兔得都是文王的儿,以后,咱可不能在羑里城这边打兔得了。要不,文王将来统一全国,还不得把咱给诛灭九族呀?

从此,羑里城一块儿没人打兔子,也不吃兔肉了,吃兔肉不就是吃文王儿子也就是太子的肉呀?

乖妞呵呵笑了,这都咋着传出来的呀?咋着编出来的呀?

他这一笑不打要紧,伤口处的血泡咕嘟咕嘟直往外冒。乖妞捏紧伤口,一阵火辣辣的疼,突然,他又想起了文王,想起了成语“视民如伤”。我现在可是明白视民如伤了,视民如伤啊!

他又不想死了:我不死!我不死!我要像文王一样,披肝沥胆,奋发图强。早晚有一天,我会发达起来的。我发达起来以后,首先把那个阿波罗干掉,把他全家干掉,我把他那张英俊的脸用这把小刀拉成方格纸,每个方格里写两个字:孬蛋!孬蛋!我还要把松兰堡斜街的人全部干掉,把黑车张、卖臭干子的、卖水果的诛灭九族!

我不死!我要活!一恨十年旺!

乖妞一手捏着喉管,另一只手撑着床板,爬起身,走到窗前,从窗台上拿起前房客遗留下的半卷透明胶带,他找了半天才找到口子,用指甲抠开一点,用牙咬着胶带头儿,撕下来一条胶带。他把胶带卷到喉管断处,包了一圈,松开手,深呼吸,还是漏气。他干脆一连缠了四五匝。再深呼吸试试,嗬,好多了,一点也不漏气了。

脖子上的伤口处还在汩汩流血。乖妞把剩下的胶带全都缠在脖子上,裹了足足五六匝。松开手,呼吸一下,也不漏气了,只是胶带缠得紧了点儿,脖子上有一种压迫感。

乖妞在屋里走了几圈,他扭了几次脖子,感觉好多了。原来做个手术这么简单!

乖妞笑笑,重新躺在床上。他拉开被子,钻进被窝,听着隔壁的游戏声,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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