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车

三岁的应书站在路边，手里拿着苦苦哀求而来的5毛一根的冰棍，他第一次静静地盯着缓慢驶过的，因表面油漆已有些掉落而稍显残旧的公交车。

一阵风吹过，卷起了散落在路边，刚从应书头顶落下的黄叶。被卷起的，同时还有一粒粒灰尘。

应书觉得公交车很长，门口很多，窗口很多，座位很多，车站很多，人也很多。

长长的公交车有许多可以安置自己的地方。应书尝试过坐和站在不同的位置去寻找自己最舒服的角落，他觉得自己最喜欢坐在最后的两排座位上，因为那些座位通常比较高，可以看到每一个上车下车的人。而他也最喜欢站在最后面两排位置的中间位置，因为人多拥挤的时候，人们都只会像沙丁鱼罐头一般挤在车门附近，很少会走到最后面来。

应书发现坐公交车的每个人都有共识，前门上后门下。人们在上车后自觉地往一个铁皮箱里投币或者轻轻地刷一下公交卡。他有时会想为什么一定是前门上后面下，而不是后面上前门下呢？

直到有一天他发现有些人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的自觉。他们有些人会偷偷将原本两颗一元的硬币减少至一颗；有些人刷卡的时候想起了余额不足的提示音，却若无其事地假装自己已经付钱；有些人明明没有投币但却径直地走向车厢······

“把收钱的工具放在前面，应该就是让司机盯着每一个上车的乘客是否自觉投币的吧。”应书后来想清楚了。

小时候乘坐的公交车是没有空调的。炎炎夏日，照射在周围的炽热阳光令整个城市犹如一个巨大的烤箱，一辆辆挤满人的黄色铁皮车更像是大烤箱里面来回穿梭的小烤箱。夏天坐公交车时，能坐在靠窗边的一个位置，是一件无比舒服的事情。应书会把手搭在窗边，头靠着手臂，随着车慢慢地行驶，让暖暖的风轻轻拂过自己的每一缕头发，风会吹到额头，会带走一滴滴未曾流下的汗珠。

如果不是十分疲累，应书喜欢坐在位置上看着窗外。他喜欢看路边的人们正在做什么。

刚说的这些都是应书小时候坐公交车的习惯。

他突然有一天发现自己不再是小孩了。因为小时候上车，总有大人会笑着把自己的座位让给他，而现在他站在车上许久，也没有人再去做这个事了。

“怪不得每个站着的大人，脸上都没有什么开心的表情，因为站着太累太挤了。”应书在站在拥挤的车厢中想到。他怀念每天坐在那个“L”字型的塑胶座椅的感觉，他不是怀念坐在上面有多舒服，只是怀念这个座椅能给自己形成一个封闭的属于自己的小空间。

“除非是没人坐这趟公交车，否则我是肯定抢不到一个位置的。”应书呐呐自语道。在经历了几次与别人一起挤上公交的体验后，他不禁有感而发。在车站候车的人们在上车时，就像往漏斗里倒米，你以为自己是排在前面那颗米理应率先进入车门，结果却可能是你被后面蜂拥而上的人群挤到了最后。

“斯文又循规蹈矩的人，在公交车上都是站着的。”应书听一个司机说过。

“站着也有站着的好处。”应书想。因为在坐着的时候，很有可能会遇到一个十分尴尬的情况，就是一个肚子有点大的妇女上车并站在了你位置的附近时，应书需要挣扎去想很久，到底要不要让座给她。因为学校老师教导，公交车上也不时播报要帮助有需要的人，遇到孕妇上车让座给她也是合情合理的事情。但为难的是，有些身形比较圆润的妇女看起来也很像孕妇，让座让对了人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但万一别人不是怀孕，贸然的让座就会令对方陷入十分尴尬的境地。

应书见过凌晨5点30开出的第一班车，也追赶过凌晨1点最后一班车。他有一次加班到很晚，从办公室门口出来，走在前往公交车站的路上路过了一座高架桥桥底。他突然觉得他最近的日子只有黑夜，白天也如同黑夜般昏暗。高架桥桥底几个混凝土桥墩上挂着的街灯将路照得像陈旧照片一般泛黄，他那个瞬间竟然以为这是阳光。他看了看手表，00:59，有可能赶不上了吧。但他的脚步却如同灌了铅一样，无法迈起来。

“赶不上就算了吧。”应书叹了叹气。当走到车站门口，他却见到熟悉的车位上有一个发着亮光的大盒子。他这时急忙地跑了过去，在登上车门后，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了下来。那晚外面很冷，车里很暖。

应书在车上见过许多形形色色的人，但每天与他一条线通勤的人们，他觉得都是自己的“熟人”。他有时会为大家每天都在这么一个狭小的空间里面相遇，却互不认识而感到惋惜，明明一年下来见面的次数比见邻居还多，但却彼此陌生，大家互相应该都认得对方，但都停留在了“认得”这个阶段。但这不妨碍应书把他们当成自己的“熟人”。有趣的是，他会观察到，随着时间的流逝，人们在一成不变的通勤路上多少会有点喜怒哀乐的变化，就好像一条平静安详的河流偶尔也会泛起小涟漪。原本一个人上班的小兄弟在某一天身边多了一个小女生；平静温和的大叔某一天突然对着电话破口大骂；每天一身运动装的男孩某一天受伤了只能拖着缠着白纱布的脚赶来坐车；喜欢提着菜篮子坐在前排的大妈在某一天笑呵呵地向她身边的朋友分享她最近学会用的一个能省很多钱的软件。

车依旧每天都在这条线上重复。

有一个女生每天都坐在同一个位置，她从始发站上车，到终点站下车后又再搭同一班车。她有着一把乌黑长直的头发，眼睛不大但充满了忧郁，每天她就在这班车上的最后一个位置，静静地坐着，静静地看着窗外，有时眼皮抵不过一天的劳累，便靠在一边的扶杆上静静地睡去。

应书曾经问她为什么到站了不下车，她静静地告诉应书，她就喜欢坐公交车，喜欢从车窗看外面广场上的喷水池。

有一个女孩，她长得非常漂亮。第一眼便将应书的心抓了过去。后来，每天应书都在她附近的位置上站着或者坐着。有时他会和她四目相对，但时间不会超过1秒；有时他会察觉到今天她心情不错，因为她脸上不自觉露出的微笑；有时他知道昨晚她应该很晚才下班，因为下班的车上没看到她，而且第二天早上她脸上带着些许疲惫。这些日子里，应书在脑海中曾经盘旋过不下百个如何开口与她搭话的点子，但每次临近最后一刻时，却突然失去了勇气。

有一天，女孩像往常一样下车，他鬼使神差地也跟着下了车，虽然这个站离他的目的地还有2公里。天灰茫茫的，飘着一些乳白色的雨花。路上的行人都匆匆忙忙地在应书身边走过。女孩撑起了伞，加快了脚步。应书也撑起了伞，连忙跟上，在跟随的这一小段路上，他脑子里面的想法翻腾得像暴风雨来临时的大海，他有点想吐。脑子的思绪此时此刻是一团糅杂在一起乱糟糟的线圈，他来不及想那么多，抬头准备跟女孩打招呼的时候，突然发现女孩不见了。他有点不知所措，但在原地转了好几圈，仍然没发现女孩的踪影，她就像一滴雨突然掉落在路边的小水洼里，消失了。

后来，这条公交路线上，女孩再也没有出现。

应书觉得，每条公交线路或多或少都承载着人们日以继夜的奔波劳碌，每个公交站或许都代表着某个人心中一个心爱的她/他。

在应书40岁那年，他再次路过了车站。

他记起在28岁那年有个女孩曾经问他：“坐错车和错过车，哪个更遗憾？”

“两个都挺遗憾的。但更遗憾的是明明已经坐车上了，心里还一直为坐错车和错过车而遗憾。”

他掐掉了烟头，转身走上了即将开出的公交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