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问西东》：真实与真心

彭臻华    文

《无问西东》，乍一看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片名出自清华的校歌——立德立言，无问西东。

而影片拍摄的初衷，正是为了庆祝清华的百年校庆，是一个“命题作文”。当然，看过影片你会发现，它其实也并不只是一部关于清华的电影。

它关乎炽热与迷茫交织的青春，关乎个体在时代浪潮中的抉择与坚守，也关乎民族与历史。

影片采用非线性叙事，以散文化的方式，讲述了近百年间四代清华人的人生故事。而每段故事，几乎又都发生在中国近现代历史上不得不提的重要节点。

为了方便大家理解，我们还是按照时间顺序讲起。

第一段故事：1923年

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是中国现代化探索的关键时期，“实业兴邦”一度成为很多青年人的理想。清华学生吴岭澜（陈楚生饰）便相信——最优秀的人都念实科。

而所谓实科，其实指的就是咱们现在说的理工科。但偏偏吴岭澜的物理成绩一塌糊涂，经常不及格，中文和英文却总是满分。

因此，面对人生岔路口的选择，他感觉非常困惑。

直到受到校长点拨，听了泰戈尔的演讲，吴岭澜才终于走出迷失，解开心结，选择了自己更擅长的文科专业。

第二段故事：1937年

对历史稍微有点了解的小伙伴应该都知道，1937年日军正式展开了全面侵华。国难当头，时局动荡，华北之大已容不下一张安静的课桌。

于是，为保护中华民族教育精华免遭毁灭，北大、清华、南开迁校昆明组成西南联合大学。

而出身名门的沈光耀（王力宏饰）当时便就读于此。

他从小接受良好的教育，文武双全，颜值与实力兼备，前途一片光明。沈光耀的母亲（米雪饰）也总是劝他明哲保身，别逞强去当兵，也别为了名利去掺和政治。

一边是生母的谆谆教诲，一边是满目疮痍的祖国，沈光耀陷入忠与孝的矛盾。

而最终他决定听从内心的召唤，投笔从戎加入空军，最终战死沙场，为保家卫国献出了年轻的生命。

第三段故事：1962年

这段故事的历史背景和《芳华》基本类似——政治高度敏感，革命热情空前高涨。

王敏佳（章子怡饰）、陈鹏（黄晓明饰）、李想（铁政饰）是三个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陈鹏在清华攻读核物理，而敏佳和李想则在同一家医院工作。

某天三人去看望老师时发现老师被师母胖揍，敏佳和李想便偷偷给师母写了封警告信。也正是这封信，彻底改变了三个人的关系和命运。

愤怒的师母拿着信找到医院，说敏佳勾引她老公，于是上面派人调查敏佳。而调查中又发现了敏佳更大的“污点”——有亲戚在台湾，谎称自己和伟大领袖合过影。

就这样，敏佳开始受到猛烈的攻击和批斗。

在狂热的众人的暴力殴打之下，敏佳生命垂危，脸部毁容。

而好友李想为了获得支援边疆（当时是好事儿）的名额，选择了袖手旁观与她划清界限。好在一直爱着敏佳的陈鹏挺身而出，将她救出并安置到自己的故乡。

最终，陈鹏远赴戈壁投身祖国的核事业，一直心怀愧疚的李想则在边疆为救他人牺牲了自己。而敏佳则在随后席卷全国的政治活动中再次受到波及，被迫踏上了寻找陈鹏的路。

第四段故事：现代

张震饰演的张果果是一家广告公司的中层干部，人称张总。

虽然生活在战争动乱、政治风波远去的时代，但他所面临的纠结与困惑一点不比前辈们少——张果果因为好心救助了一个生下四胞胎的贫困家庭，对方让他给孩子取名，并在随后坚持要见他。

是得寸进尺还是另有所图？他怀疑自己被赖上了。

拼搏于尔虞我诈的职场，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该像其他人一样靠阴谋与权术往上爬；面对弥漫整个社会的信任危机，他也在纠结是否该继续行善。

但最终，张果果选择了遵从内心。他拒绝以牺牲良心为代价换取高薪高职，他张开怀抱迎接了贫困家庭。

而这时他才发现，那家人之前找他只是为了道谢。

至此，横跨百年的四个故事讲完了，可以看出导演李芳芳的野心很大。她试图在138分钟的时间里，融历史与现代于一炉，打造出一幅波澜壮阔的民族史诗。

而作为一位新晋年轻导演，如此大的格局确实有些超出她的驾驭范围。这么说吧，《无问西东》在很多方面都显得生疏而青涩。

你看错了，前面这位不是杨幂

首先，整体看下来它的剧本存在两大问题：失衡和刻意。

别看电影一共有两个多小时，但因为有四段叙事，所以其实留给每个故事的时间并不算多。戏份较多的故事二和三稍好一点，而故事一和四则可以用寡淡来形容。

人物转变本来应该是剧作中的重中之重，可在这两段故事中导演的处理却生硬且浅薄：比如吴岭澜听了两段话便不迷茫了，张果果听了父母的一段讲述就找到了自我。

整个过程中你看不到人物面临抉择时的心理冲撞，也找不到清晰的人物心理变化轨迹。

而剧作的刻意则是说，《无问西东》像一则命题作文，雕琢痕迹非常明显。

开头结尾都是直抒胸臆的独白，用来作为呼应并强调中心思想。电影中间也多次“扣题”，甚至有时为此牺牲了真实感，让人觉得很尴尬。

比如，60年代那段故事中，敏佳被毁容之后，面对袖手旁观的李想，陈鹏怒吼道——你怪她对你不真实，你给她对你真实的力量了吗？

这里导演在强调“真实”，但矫情的台词反而消解了真实——毕竟生活中我们很少这么说话，看片时大家泛起的鸡皮疙瘩就是最好的证明。

还比如，为了突出传承的主题，导演特意设计了几组人物的关系。

故事一主角救了故事二主角，故事二主角救了故事三主角，故事三主角救了故事四主角父母。四段剧情借此相连，逻辑上是成立的，但显得有些低级和刻意。

而除了剧作，电影的配乐、剪辑也有问题——全片几乎80%时间都有配乐，铺得太满；从一个时空切到另一个时空，永远用黑屏过渡，手法单一，粗暴生硬。

对比同样多线叙事的《云图》《撞车》，你会发现本片在技术层面逊色的不是一星半点。

当然，尽管《无问西东》缺点不少，但在我看来它也绝算不上烂片。必须承认，导演火候虽然差了点，但她的创作态度是真诚的。

为保证更有质感的视觉效果，她坚持采用全胶片拍摄，并找来金马奖最佳摄影曹郁掌镜。

而最终的呈现也确实没有让人失望，在创作者饱含深情的镜头下——祖国的一年四季、城市与乡村都精美如画，自然与人文交相辉映构成了一种美妙的和谐。

没错，《无问西东》是一部技术上有瑕疵的电影，但同时也是一部极美极动情的作品。它穿越民族的苦难与历史的阴霾，将目光投向一个更广阔更诗意的时空。

在这个时空里，让人眼前一亮久久难以忘怀的瞬间实在太多了。

比如西南联大时期某节课堂上，外面突然下起雨来，简陋的教室开始漏雨，雨水拍打在铁皮屋顶更让学生们听不到教授在讲些什么，于是教授干脆在滴水的讲台前坐下，缓缓地在黑板上写下四个大字：“静坐听雨”。

刹那间，仿佛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主角沈光耀将目光投向窗外的世界，他看到渔夫正在打鱼，落入网中的鱼挣扎翻滚，操场上的同学们奋力奔跑。

一切都如此生机勃勃。

这段极富诗意的戏几乎没什么台词，但在我看来却比人物的怒吼更准确地传递出影片想要表达的“真实”——

尽管外界风雨如注，但坚守“真我”的人总能做到不为所动；尽管山河风雨飘摇，但有了这种坚韧的精神，生命就有延续的可能，国家就有希望。

比如沈光耀为国捐躯之后，两位同窗好友将他的遗物送回老家，看着儿子留下的照片，沈母瞬间泪如雨下。

完成任务后两位同窗准备告辞，这时沈母缓缓起身，走入里屋端出两碗她之前总是熬给儿子喝的莲子羹，忍着悲痛对报信的年轻人说——既然决定要走，那就喝完这一碗，润润喉，再上路。

接着镜头缓缓拉远，我们看到挂在沈家大堂的匾额，上面写着四个大字：三代五将。

沈母

这两个细节可以说蕴含着巨大的能量，三代五将说明了沈家自古就不是苟且偷安的大户，祖辈上已经出了很多战斗英雄。而或许从未出场的沈父就是战死沙场的，所以沈母才会坚定地反对儿子当兵。

没错，她为儿子的死而惋惜而悲痛，但国难当头，她也知道自己必须深明大义。而所有这些复杂的情绪，又都融入到了那两碗莲子羹里。

这是一种很高级的表达，正因为有了这些细节，沈光耀在忠孝面前的抉择才有张力，他在赴死时反复念叨的“对不起，妈妈”才更加动人。

还比如原子弹成功爆炸之后，一直在戈壁苦苦钻研的陈鹏终于可以回去找他的心上人敏佳了，而此时经历迫害的敏佳已经无奈出走。

陈鹏失去了爱情，也失去了健康——返程的火车上，他有一个不经意地摘下帽子的动作，这时我们看到，他的脱发非常严重，头顶几乎秃了。什么原因电影没有明说，但我们猜也猜得到——核辐射。

这又是一个无声的细节，生动而细腻地展现出老一辈科学家们为国家所做的付出。

类似上面的细节，片中还有很多。而如我前文所言，直白的、说教的、刻意的、矫情的细节片中也有很多。

你能看到导演的自我表达，也能看到它作为献礼片的官方诉求。这便让电影最终呈现出一种拧巴的气质——时而带来感动，时而也令人尴尬。

好在这种拧巴没有达到全面失控的程度，片中四段故事衔接虽然不高级，但至少内核相通。

没错，在我看来除了人物关系有联系，主角都出身清华，四个故事也是有着内在联系的。它们都基于同一个问题——面对时代浪潮与世俗标准，个体该如何选择？

第一段故事中，时代浪潮是学理，但吴岭澜擅长的是文。

面对学生的疑惑，梅贻琦老师告诉他——不要把自己置身于麻木的忙碌中，真实是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做什么、和谁在一起，有一种从心灵深处满溢出来的不懊悔、也不羞耻的平和、与喜悦。

这段来自民国的教诲，就是故事的点睛之笔也是片中所描绘的精神传承的起点。而影片后面的每一位人物，都面临着和吴岭澜相似的纠结和困惑：

沈光耀在家与国面前纠结，陈鹏在爱人与事业间犹豫，张果果在善与恶的边缘徘徊。每一个时代里，似乎也都有一个共同的最佳选择——置身事外，明哲保身。

但几位人物偏偏都选择了最“愚蠢”的一条路，而他们坚定自我做出的抉择，又都离不开上一辈的教诲和帮助。

沈光耀毅然从军，陈鹏不怕连累救下爱人、甘于寂寞进入戈壁，张果果无偿帮助陌生人。

因此，在我看来这部电影描绘的就是“大学精神”的传承——传道受业，塑造灵魂。

具体点说，是塑造真实而坚定的，对弱势群体抱有同情的，对社会与国家满怀责任的灵魂。这些灵魂是动荡时代的中流砥柱，也是真正的中华民族的脊梁。

等待沈光耀送来食物的孤儿

所以《无问西东》里面始终充斥着一种浓烈的、高尚的、理想主义式的感情。

不可否认，在现实社会里，片中的这种感情越来越稀缺。

从这个角度看，以现代戏作为电影的开篇和结束就不难理解了——导演要做的，就是借凝望历史回首过去来关照当下。

相信很多人都听过钱理群先生的这番话——我们的一些大学，包括北京大学，正在培养一些“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他们高智商，世俗，老到，善于表演，懂得配合，更善于利用体制达到自己的目的。这种人一旦掌握权力，比一般的贪官污吏危害更大。

如果说钱理群说的是大学精神的失落，那么《无问西东》呼唤的就是“大学精神”的回归。

当然，片中反复提到的“不要放弃对生命的思索，对自己的真实”其实不止适用于大学，独立自由的精神、坚定执着的信念，无论哪个时代，无论什么阶层的人，都需要。

影片最后，专门介绍了片中各种跑龙套的角色：

冯友兰、钱穆、华罗庚、穆旦、林徽因、梁启超、王国维、徐志摩、沈从文、朱自清、杨振宁、钱钟书、闻一多、陈寅恪、邓稼先.....

他们是清华人，是时代滋养的一批伟人，更是中国大学精神孕育出的耀眼灵魂。

所以我说这并不只是一部关于清华的电影，它关乎我们的民族与历史，关照当下也启迪未来。

片中，抗日战争时期一位空军教官说过这样一句话——这个时代缺的不是完美的人，缺的是从心里给出的真心、正义、无畏和同情。

《无问西东》也不是一部完美的电影，它有缺陷有瑕疵，但我从中看到了发自肺腑的真心与真情，看到了我们曾经拥有现在也应该寻回的“大学精神”，看到了闪耀的人性与社会之光。

而这些，或许都比技巧更加重要——爱你所爱，行你所行，听从你心，无问西东。

「无戒365极限挑战日更营第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