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真正的打击
桂华下了楼,见了丈夫,又不觉抹着眼泪说:
“你见她那样儿,看得人的心不像刀绞一样?她脸上的青印,莫不是薛平打的吧?”
星子咬着牙说:
“一定是了!要不,大概也不会这么难过地回来。这一回像是闹得狠了,姐姐也说她不在乎薛平怎样的,她就不大会单为薛平在外边嫖的事真闹离。她为的是别的原因。”
“不会是为薛平打她吧?她从来没有挨过打的呀!哪禁得别人打她的脸?薛平这猪狗X的丢货!他活得没王法了!”桂华怒气难抑地说。
“就算打,也可能是闹离后才动手的,”星子猜测说,“您想,姐姐根本不把他的丑事放在心上,就不大会为这事顶着和他闹开。她总要为着什么,才坚决要和薛平离婚的。这个多烦人!当初我就估死了,强扭着把她嫁给薛家,不如让她捱下去。您当年听我一句半句话,也不至于落到今日的地步。”
桂华抹着清涕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我不后悔吗?只这世上没能后悔就重来一回的机会罢了。总以为她过得好,有钱,应该过着快活日子;总以为她单对我们是副不愉快的样子,就没有好好——”
“你消停消停吧,”易长征说,“要怎样就怎样,大不至于她就活不下去了吧?年轻人,闹个三天五天的,照旧合拢去。也没必要把事情看得太严重了嘛!薛平要是不来,我就去永福找他。第一,他不该打人,莘夕再怎么不对,可以来和我们反映反映,让我们教导她,他凭什么就动手了呢?他打一个女的当然不成问题了。”
“料不到他是这样一个混账东西!当初我真是瞎了眼了!随便踢一个女婿也比他强呀!”
“就这些话有什么用?”星子没精神地说,“要么当他的面说给他听,冷冷他。就是您,把他给惯的,处处抬举他,怕他没面子——姐姐是不是还喜欢海建?”
做父母的听得面面相觑。易长征很觉羞辱地说:
“放什么屁!这是哪里来的话?”
桂华不想把话题扯到这上面来,问星子怎么这样晚才回。星子如实说了。易长征一边又说:
“还要去上海呀?武汉就一定不行吗?”
桂华想到的是另外的问题。她寻思了一会儿,问:
“那么,小娜和天楚都要去上海了?结婚头一年,照老规矩是不出远门的好。”
“您也晓得那是老规矩?现在谁还讲那个?正好,明年要是姐姐还不去上海,就叫她来这边住着好了,免得您觉得孤独,想这个想那个的。她也省了一个人过的简单马虎。”
“晓得她愿不愿意来?”
桂华望了一眼楼梯间,父子俩随着望了去。他们什么也没看见。
莘夕头脑胀热地躺下后,也不理论身处何地,腹内空空地,饿得厉害,就是什么也不想吃。
灯关着,她微张着眼,大脑里既然无法平静,又哪里睡得着呢?不过是放松了身体,使灵魂的载体暂时得以休息,以备明朝的游涉。灵魂是真正的自我意识,它的生命是没有止境的,但却是那么地飘渺无依;身体则是偶然的一类中介物质,它容易疲劳,且脆弱,不堪一击,它以永恒的静止结束疲劳症后,灵魂不得不游离而出,重新寻找新的寄寓。
灵魂永远只能伴以孤独,只有这样,才保留得住一份自我。
那么,我留住了吗?她想——没有!至少是没有完全保留住。希求那样的结果是不安全的,除非灵魂已经作好一切善后的准备,但我没有作过这么糟糕的打算呀!我以为,他会继续等下去,会容许我有更充足的时间来改变自己;我以为一封善意的信件只会令他更加坚信不疑地等一等我。我错了!我忽视了去想他周围环境对他的影响,也忽视地更深地想想他有可能在思想上发生的变化。我愚蠢到只以为世界尽在我和他两个人的自由选择中。我错了!他走了!他是不是捧着那场残缺不全的梦走开的呢?他会否在他心中给予我一小块位置立脚呢?如果能,我也很高兴了,因为得到一个人比占据一颗心要容易得多。但我也希望那个女子能够不仅仅是得到他的人,那样,他才会真正幸福。他的幸福比我的要重要得多,有意义得多。我不稀罕独自会如何幸福,却在意他的感受。只要他能长远地开心生活着,我便是陷入地狱也不会太难过。在烈火的丛林中遥望天堂的祥和迷媚,岂不是远胜于在快乐的殿堂欣赏尘埃中显现的凄惨悲凉?结局只有一个,而又不存在两全其美的妄测,我愿意一个人走进酷热恶毒的炼狱,毕竟我早就在接近着。从炼狱到地狱仅一步之遥,我熟悉这样的号泣、阴森、恐怖,以及充溢其间的痛苦种种。而她,那个爱他可能不逊于我的感情的女子,她一直生活在天堂,她的未来也当作为天堂的写照,她怎么能堕入绝望的深渊呢?我那样痛苦过,虽然无力让所有人不再经受那种痛苦的煎熬,可我能够避免因自己而造成别的同样的伤害。我不是什么具有仁爱心理的女人,这么做只是因为我懂得,任何有知觉的人都会这么做。一定是的,这样的人有很多,只是我们不善于发现他们,他们也是每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缺点、劣根性、非道德,都不可避免地存在于他们的品性中,就像在世俗的眼光中的恶人身上一定渗透着善良的天性一样。然而他们是幸福的,这种幸福亦即深藏在不为人知的平淡中,深藏在孤独的内心深层,不需要什么认同,不需要社会的肯定。社会是肤浅、低级的汇总,最有手段搞些捏造、歪曲的勾当,扼杀真正的高兴情操。现代社会是个令思考者无力疾呼、唯能沉默面对的可憎蚰蜒,它的斑斓是灰色的,是阴与冷造就的。它是多足的有毒昆虫,爬起来虽快,却永远不会爬出一个小空间。人介囿于其间,不能放松,只有各自持着各自的妥协态度随着爬行下去。我看得清内心自我的面目,它不是完美的,然而牢固,越来越明确,也越来越不可摧毁。多么希望他的远离仍然能带给我另一次新生,我的希望又在哪一方呢?浮萍的根断了,离开了群体,离开了河岸,它孑然一身地随波逐流,到底能驻留在大河的哪一个地段?或者就此马不停蹄地奔向海洋,对生命不加留恋、不屑一顾?
秋天的黄昏另有一种明媚,它的景色——
莘夕难过地用被子捂住脸,泪水在流淌,随着泪水流出的可有悲伤?眼泪与悲伤是压制一个人的重负,须得释放掉,感觉才会松驰,心灵才会开阔。但莘夕哭了,渐渐只感到自己像是挣脱了羁绊的气球,飞升起来,心怀虚空,且身处更广袤的虚空之中,失落重心的恐惧感觉不住地上涨着,很快淹没了心田——
秋天的黄昏另有一种明媚,
它的景色神秘、美妙而动人;
那斑斓的树木,不祥的光辉,
那紫红的枯叶,飒飒的声音,
还有薄雾和安详的天蓝
静静笼罩着凄苦的大地;
有时寒风卷来,落叶飞旋,
象预兆着风暴正在凝聚。
一切都衰弱、凋零;
一切带着一种凄凉的、温柔的笑容,
若是在人身上,
我们会看作神灵的心隐秘着的痛苦。
(注:俄丘特切夫《秋天的黄昏》查良铮译)
没意义,全没意义!她接着在想。意义的概念也是主观的,模糊的,机械复制式的,用不着过分细究它。我以前的理想有什么意义呢?它照样虚空。我想穿了,所以并不惋惜地放弃了。但那时也有我发现了生活的实在性的魅力之处的部分原因,我才那么果决地把理想从头脑中一笔勾去。现在,如果我将他等同于那破灭的理想,难道也有我发现了生活之外的美的原因?
我看见了怎样完美的天堂!——污秽不堪的牢笼;我听见了怎样美妙的乐曲!——不忍听闻的哀歌;我感觉着如何惊心动魄的激动!——穿越魔域的丧魂落魄的经历。
高烧!
天儿的脸滚烫,像钢铁快要融化了!——天堂!天堂!真正的天堂藏在圣经里,可我把圣经烧了!我毁了那座天堂的宫殿!火烧起来了,一页一页,一迭一迭,一本一本,把火苗支撑得那么高,那么炽烈,那么柔美,像锦缎的闪抖波跃。火光映着他的可鄙的鼻尖,他的劣质的额角,他的丑陋的唇齿,他的阴险的笑,与冷落的话语。
“早该烧干净了!”他满不在乎地欣赏着悲痛者的泪水。他是谁?——我的丈夫!法律为什么不允许女人进行痛快的报复?否则,我会用最钝的生锈的刀一把插进他的心脏!他对不起我?不,他即便守身如玉,也增加不了我对他一丝一毫的好感。他对不起我吗?是的!他的存在就是对我的最大的折磨。他的缺点无处不在,却没有一点优长之处。他的优点即是让我一见恶心吗?他树立起自尊来了,可我更厌腻他!我没有办法改变对他的态度,除了死!——但愿死吧。就要死了吗?怎么好像立即就要从网罗中游出去了呢?那是什么?天火冲进了茂密的森林,火苗犹如舞动的新娘,拥抚着生命的绿树;她困倦了,静息了,森林深处悠悠上旋着青烟,那青烟是什么?是非功过生命的魂魄,是自我的呈现方式,它将散失到空间各处,各处寻求新的寓所——莘夕感觉自己就像那缕缕青烟,浮离了绿意盎然的森林中的废墟,即将弥漫于蓝天白云之间。她微鼾了,然而比清醒时更加恐慌、压抑,艰于气畅。可怕的银沙像要覆盖世界一样地倾泻下来,她像一只微乎其微的蚂蚁,无力地看着自己被埋葬在沙砾中,不可自救。沙尘漫上了她的胸背,直逼颈项。她疯狂喘息着,想叫喊却叫喊不出来——求求你!求求你!穿白衣的女子说。求什么?你不求,我仍会默默地让开一条路,因为——他居然笑了。多么灿烂的笑容啊!
祝你快乐!他说。是的,我会记住。快乐,什么叫快乐?“我会记住,”我说。但什么是快乐呢?难道就是面无表情、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和别人手挽手地走进婚姻的礼堂?就是一边压抑着内心的剧痛,一边还得装出若无其事地与他告别?他多么像是一阵风,一阵春风,又像是盛夏的一阵凉风;一阵秋风,分明又是严冬的一阵寒风。他一拂而过,不再回头。他可也有他的方向啊!我只是伫立在崖顶的一棵树,或许可能感受他,在偶然的一刹那间拥抱他,我却如何挽留得住他呢?而他,虽然在很远的天空就能够看见我,并且朝我来了,可他的步伐是停留不了的,不会因一时的羁绊而留驻。他同样只能无可奈何地从我的身边消失,消失——他不是已经消失了吗?——啊!这将是个漫长而冷彻的冬天,我必将死亡在里头!来春,我即便立着,它已不是属于我的复苏季节。我留给下一个春天的只会是一堆槁木。
一个充满诱惑的名字——云峰,是上天赠予我的一首完美的诗作,我已经把他刻在心灵的坚岩上了,用的是最有力、最杰出的手笔。他将不受任何侵蚀与风化,永葆新痕!
我要远离他,如果这样能从心灵上更加靠近他,我乐意承受。“再见!”所以我微笑着对他道别;在心里,我的血滴沥着,浸泡着愈合不了的伤口——他走了,远了。我还得站在崖上,朝他眺望,含泪目送他的身影。我的世界从此静止了,再不会受到任何风的干扰。我在静止的世界中呐喊,我的呐喊是无声的,无言的——啊,天儿!你果真要忘了妈妈吗?狠心的儿子!那么,你就过好吧!你,不需要妈妈——
发烧!头痛!梦魇!
莘儿迷迷糊糊地幻想到了一副与云峰道别的场景,理由充足,解释多余。她陶醉于那种凄美悲迷的虚幻情节。她觉得无论哪一种最终必须由句号作为结论的爱情,都应该以这样的别离存留于记忆的尾页。她没有得到实现这最后一点愿望的机会。云峰已经离开了汾镇,不会再回来了。他像是一位神秘的旅客,悄无声息地来到,现在又默默地离去。他是怀抱希望而来,难道不是怀抱希望而去?
云家大院孤独地在冷风中等待着新的主人的接管和使用。它没了生机,甚至显得死气沉沉。她后退了,明白一切确实不可挽回了。她本意只想见他一面,或者还渴望再度与他——再别,也算没有遗憾。她没见到他。
后来她想:多见一面又能说明什么吗?岂会没有遗憾?人生的每一截都是遗憾的。让你靠近,却不让你得到,这,就是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