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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角水浒|史家村史太公

2024-07-11  本文已影响0人  童诗_乔乐多

在我生命的最后一刻,我把史进叫到床前,跟他说,我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就是那天晚上把王教头留在了史家庄。

那天,夜已经深了,史家村的堂屋里还灯火通明,我坐在正中间的桌上,看着身边十几个心腹庄客有站着的,坐着的,蹲着的,姿势不一,却沉默得很统一。

近来,少华山上来了一伙强盗,扎下个山寨,在上面聚集着五七百个小喽啰,为头那个大王唤做神机军师朱武,第二个唤做跳涧虎陈达,第三个唤做白花蛇杨春。这段时间把整个华阴县都搅得不安宁,史家庄也流言四起,人心惶惶。

“怕他个鸟!他们要是敢来,就跟他们干!就凭我手里这根棒,加上这么多庄客,正好抓他们去见官!”

我叹了一口气,史进今年已经十九岁了,这个全县有名的“愣头青”,还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这孩子个性太强,不读书、不学礼,只知道一味地争强好胜,早晚要吃大亏。相对于山贼而言,儿子更让我忧心。

我正要说话,门子从外面急匆匆地进来报告,说外面来了母子二人,从东京城来,错过了客栈,想要在庄上借宿一晚。

门子又补充了一句,只有母子二人,一担行李,一匹马。那匹马,是纯种的大宛驹。

庄客里立刻有人警觉了起来。我摆摆手,回头对门子说,让他们进来吧。然后,看着史进说,先各自回去休息吧,山贼的事改天再议。

史进“哼”了一声,大咧咧地出去了。庄客们紧跟其后,窸窸窣窣地走了。

我又叹了口气,站起来,整了整头上的暖帽,理了理花白的胡须。见门子挑着一副担子,引着一对母子进到院里来。

那母亲也是近六旬年纪,满头银发戴一根玉钗,一脸慈祥带三分劳顿。看一身朴素得体的穿着,虽然不是大户出身,也定不是普通人家。那青年三十岁出头,略含着腰,在母亲左侧身后半步,双手伸出搀着母亲,满脸的恭敬和耐心。

看着他们母慈子孝的样子,我突然想到了自己已经故去的老伴。

我祖居华阴县史家村,说起来也算是当地首屈一指的富户。日子过得虽算不上锦衣玉食,却也衣食无忧,唯一的遗憾就是人丁不旺。到了四十岁上,才得了一个儿子,偌大的家业总算有了继承人,自然视他如心肝。于是,给他起了个名字叫“进”,就是希望他能踏实上进,守住这份家业。

只是没想到,从小他就表现出了对庄稼活的极度反感,对上辈人守着庄园过一辈子,“耕读传家”一眼看到头的生活嗤之以鼻。自他懂事以来,满脑子想的都是拜师学武,舞枪弄棒,争强斗狠。

也许是终年操持劳累过度,也许是不成器的儿子实在焦心,老伴竟然在五十岁那年就一病不起,撒手人寰。

史进成年之后,更加难以约束。天天闹着要出去闯江湖,拜名师,学武艺。我拗他不过,只好四处寻访名师,来家里轮番教他。

那母子进了堂屋门,母亲松开儿子搀扶的手,儿子挺直腰背,紧走几步先到我面前,道一声“叨扰”,纳头便拜。

我连忙上前扶起,连声道,不敢当。客人一路辛苦,不必如此多礼。快快请坐。

青年转身去扶母亲,待她坐下了,又向史太公道了一声谢,才在母亲身边坐下。

史太公问道:“你们母子二人是哪里人氏?为何深夜到此?”

青年答道:“小人姓张,单名一个进字,原是京师人,今来消折了本钱,无可营用,要去延安府投奔亲眷。不想今日路上贪行了些程途,错过了宿店,欲投贵庄借宿一宵,来日早行。房金依例拜纳。”

我说,我年轻时也常出门,在外借宿也是家常便饭。

我又说,老汉这里虽然偏僻,房舍倒有几间,不必客气。

我还说,想来也是机缘巧合,犬子名字也是一个“进”字。

然后,一面安排庄客打扫客房,一面叫人取酒饭来款待。没多时,庄客托出一桶盘,四样菜蔬,一盘牛肉,铺放桌子上,先温酒来筛下。

张进又起身道谢,说:“感谢太公厚意,非是小人推辞,只是出门在外,老母在旁,不敢造次饮酒。”

我不禁面露微笑。让人搬来两碗饭,自己陪坐着,看母子二人吃饭,说些闲话。

眼看张进风尘仆仆,脸上却红光焕发,毫无倦意;看他身体健硕似是习武之人,却并无武夫的粗鲁,观他言谈举止温雅有礼,像个读书人,却又并不拘谨;听他说话声如洪钟,口齿伶俐对答如流,又不像生意人般油嘴滑舌。

我心里想着,他母子二人已经吃完了饭,就带他们到客房歇息去了。

次日天明,母子二人仍未起床,庄客说听到客房内似有动静。我犹豫了一会儿,来到客房门口,听得房中老夫人说:“我的儿啊,此番休了!不想在途中病犯,怕是到不了延安府了。”

我轻轻敲门道:“客人想是昨日路途劳累,失晓未起?”

话音刚落,张进开门出来:“小人起多时了。实不敢瞒太公,老母路途劳倦,昨夜心疼病发。”

看他一脸憔悴,想来是一夜未睡。

我说,客人为何不早说,这病如何耽误得。我这里正好有个医心疼的方,叫庄客去县里撮药来,与你老母亲吃。

张进道了谢,连忙转身进屋对母亲说了,母子二人欢喜起来。

一连几天,张进日夜在房里照顾母亲饮食,不见出门。这一天,庄客慌忙来报,说姓张的客人在后院和小公子打起来了。

我心里暗骂一声,连忙赶到后院。正见史进脱得赤条条的露出一身的刺青,仆着步,手里拿一条棒,咬着牙,腮帮子努起,太阳穴上暴着一根根青筋。张进却是两手背在身后,面露微笑。

史进右手拿棒,左手招一招,喊道,来来来,有胆子的上来使一棒!怕的不是好汉!

我连忙上前拦在中间,对史进说:“不得无礼!”

史进说,阿爹,他才无礼!我自己在这里练棒,他却来嘲笑我是花架子,赢不得真好汉!我倒要看看,他是不是个真好汉!

我转身问张进:“客人莫非也懂枪棒?”

又低声对张进说:“客人有所不知,我这儿子吃软不吃硬,客人不如只说一时口误,胡乱给他赔个礼,也就是了。”

谁料张进似乎并不领情,眼睛竟然还直直地看着史进,说,小人也颇知些枪棒。

张进又说,连日叨扰,正思无以为报,小公子若是想学,小人点拨他端正如何?

张进显然并不是在开玩笑,他是真的有心要跟史进“使一棒”。这下真的麻烦了。

我心想,看来拦是拦不住了,既然如此,那就索性让他们打去吧。如果张进吃了亏,大不了赔他点医药费。要是万一张进赢了,也算给史进个教训,让他知道天外有天。

我拱手跟张进说:”小儿虽然年幼,却也拜过十几位有名的师傅了。“

张进微微一笑,连日叨扰,正思无以为报,小公子若是想学,小人点拨他端正如何?

我忙招呼史进过来拜师。

史进骂道,阿爹你别听他胡说,你看我如何一棒打翻了他!

我又说:“小儿年轻气盛,枪棒无眼。客人可要三思啊。”

他又笑,只怕冲撞了小公子,不好看。

我说:“伤筋动骨了,也是自作自受。”

后面的事情,你们应该都猜到了。史进被稳、准而不狠的一棒打翻在地。

我这才知道,原来”张进“并不姓张,而是姓王。王进,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因为得罪了高太尉,带着母亲逃往延安府。

史进一听,连身上的土都没顾上掸,把王进扶到椅子上,扑倒在地磕了三个响头。十九年了,过年的时候,给我磕头拜年,也没见他这么痛快。

后来,史进开始跟着王进学十八般武艺。

再后来,我们苦劝王进母子留下来,安享太平。他却执意要去延安府,自己拼个安身立命之处。我看着他扶娘上马,牵着缰绳,向我拱手告别;我看着史进挑着担子去送行,他跟在王进后面的样子 ,像个儿子,又像个弟弟,也像个同路远行的人。

再后来,我老了,快不行了。我对史进说,如果实在不想窝在史家庄过一辈子,就像王进教头一样出去闯荡吧。这样的世道,没人知道生活应该是什么样,但至少,我们要知道自己该活成什么样。

下期预告

五台山智真长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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