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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三根檩木

2023-04-03  本文已影响0人  有感而发简言之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永冬泩双月征文第六期【还】·散文篇

记得很小的时候,大概是七十年代,我家的院子里住着我们和大伯两户人家,三间老旧的木架上房,一家占一间半,另外各自有两间厦房,挨着各自的上房面对而立,上房用作人的起居生活,厦房里放置各种农用工具和杂物。

那时候我家孩子多,一间半的屋子空间相当偪仄,显得紧紧巴巴。里面一个火炕和一个厨房,就占去了整整一间,剩下那半间,是连接两者之间的一条狭窄通道,靠墙只能放置一张窄窄的饭桌,人要通过还得侧一侧身子才行。

后来大伯家申请到了庄基地,拆了旧房,搬到村外盖新房住了,院子里地方宽敞了,我父亲也开始着手准备盖自家的新房。

那时候盖的房子都是土木结构,各种木料发挥着重要作用,粗一点的木头用作承重的柱子和檩木,细一点的则拿来作椽子,椽子之间要用细细的柳条密密地编织,再在它上面敷上一层厚厚的用碎麦秸和的泥,然后才能在泥上铺上蓝色的瓦片。

盖房是家里的大事,父亲整天都在为备木料而忙碌,拆除旧房,会有极少量的木头可以废物再利用,房前屋后能用的树木几乎全都用了,但是木头的缺口依然很大,父亲想买别人家的树,但手里又没有多少钱。他只好带上干粮,每天都要徒步十几里,沿着崎岖的道路,到秦岭山里去扛木头回来。

那段时间,每天早上天不亮,母亲总是早早起床,给父亲煮好一碗热腾腾的面条,他在桌旁吃饭时吸溜吸溜的声音,让睡在炕上的我不停地咽口水。晚上,当他扛着木头回到家里时,夜已经很深了,我们早已进入了梦乡,而母亲早早已经把饭准备好等着他。

经过好几个月在秦岭山里的进进出出,父亲肩扛背驮,身上磨出了一道道伤痕,终于在院子里摞起了一根根或粗或细的圆木,垒起了一捆捆细细的柳条。

父亲每天都会清点一遍木料的数目,哪些作梁,哪些作檩,哪些作椽,哪个会架在新房的哪个位置,他都仔细盘算,做到胸有成竹。一切准备就绪后,他挑了一个吉祥的日子,请来了附近知名的三个老木匠,放了几串鞭炮,便开始动工盖房了。

盖房的日子里,我家的院子里很热闹,木匠带来了墨斗、刨子、斧头、木工尺、锯子、木钻、凿子等各种工具,干得热火朝天。锯子在长长的木桩上一推一送,发出滋拉滋拉的声音,长臂斧一挥一落,劈出了清脆的撕裂声,师傅前倾着腰,双手间的刨子一前一后的移动,漂亮的木纹清晰可见,同时,一朵朵美丽的木花开满了院落,发出沁人心脾的清新木香。

有一天,木匠老李师傅在加工完大梁后,开始制作檩木,在例行检查木料时,他突然发现其中三根檩木都有明显的裂痕,有的还很深,他不敢大意,随即告诉了父亲,说这三根檩木有重大安全隐患,不能使用。

眼看马上要到“立木房”的日子了,突然发现这样的问题,父亲一下子傻了眼,他心里直后悔,自己怎么这么粗心,三番五次地检查,竟然还出现这么大的纰漏。他不禁忧虑起来,不知道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从哪里寻找合乎要求的檩木呢,而且还需要三根!

正在父亲为缺檩木而愁容满面的时候,邻村的蛤蟆叔来了。这位蛤蟆叔,他是父亲最要好的朋友,他们的关系一直很铁。蛤蟆可能是别人给他起的一个外号吧,可是他人长得憨厚实在,脸上也白白净净,我始终不明白是谁给他起了这样一个不合实情的外号,但是他的真名很多人都不知道。

蛤蟆叔和我父亲很早就结了干亲,父亲一直给他的女儿送灯笼,直到十三岁才停止,记得每年过年的时候,蛤蟆叔经常还带着女儿来我家走亲戚呢。

蛤蟆叔不知从哪里听到我家盖房缺檩木的消息,他火急火燎地赶来了。一见面他就埋怨我父亲,说缺木料咋能不告诉他?他说自家院里有三棵老碗粗的大树,长得又粗又顺溜,完全可以用来做檩木,他不由分说,催着我父亲和他一起赶紧去砍伐,说盖房的大事不能耽搁。他看到父亲面露难色,拍着父亲的肩膀,要他放心,并再三承诺说,这是他送给我家的,不会要一分钱的。

说实话,在那个年头,我家里的经济十分紧张,就是父亲想给他钱,也是拿不出半个钢镚来的。

有了蛤蟆叔家的三棵大树,木工师傅们加班加点,叮叮咣咣忙活了一天,三根檩木加工好了。很快,我家的新房终于在众人的欢声笑语中,如期如愿矗立起来了。

新房盖好以后,我们兴高采烈地住了进去,在后来漫长的岁月里,它默默地伴随着我们走过童年,走过少年,步入青年,如今它也变老了。

在我上初三那年,不幸突然降临到我的家庭,父亲查出了肝癌,不久便因病情恶化辞世了。

渐渐地,邻村蛤蟆叔与我们的来往越来越少,他在我的脑海里的印象,也越来越模糊。我似乎已经忘记了他还是父亲当年的好朋友好哥们,我家的房子上他当年慷慨赠送的那三根檩木,似乎也被我忘得一干二净。

转眼到了1990年,那年大年三十的傍晚,我、弟弟和母亲正坐在炕沿上一边看电视一边聊天。没想到,久未谋面的蛤蟆叔突然来到了我们家,母亲赶紧起身,给他让座,递烟,倒水沏茶,问寒问暖。

几十年不见,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当年那位身体健壮的蛤蟆叔,头发已经全白了,他佝偻着腰,拄着拐杖,不停地喘气。他刚一坐下,和母亲寒暄了几句后,就开门见山地向我们说明了来意。

他看着我们说,这些年自己已经老了,身体大不如从前,也有多种疾病缠身,地里的活也干不了啦,老婆前几年已经去世了,唯一的女儿嫁到了外地,家庭条件也不尽如人意,给他也帮不了多少忙,现在他的生活真的过得很艰难。

然后,他抬起头看着我和弟弟,接着说:“你们几个都长大成人了,我思前想后,想让你们弟兄几个把我当年送给你家的檩木折成钱还给我,大概有五百块钱吧。我想,你们几个应该有这个能力。那时候,我的确是不打算向你父亲要这钱的,我们是很要好的朋友,我不能看着你们没有檩木让盖房停工啊。”

他继续说:“可是我现在这个样子,很需要这些钱的,平常你们不在家,我不能给你母亲要,她也是老人了,手里也紧张。我想着,过年你们弟兄都回来了,看能不能好好商量一下这个事,行不?”说完,他不等我们答复,也不顾母亲的再三挽留,老人便起身执意告辞了。

母亲出去送蛤蟆叔,弟弟站在那里脸色铁青,显得很愤怒的样子,他当即对我说,这钱咱们不能还,他当年亲口给父亲承诺是送给咱们的,咋地父亲一去世,就反悔了,这不行。再说了,那些树在当时不过十块钱不到,现在竟然要500元,简直是狮子大开口!

那时我刚刚大学毕业,才参加工作不到几个月,一个月工资也就70块钱,手头也不是很宽裕,听到蛤蟆叔凄惶的叙述,心里非常理解他的难处,也想给他还了这个钱。但是,一想到自己手头的拮据,500块钱,也是自己半年的工资,多多少少也有点不舍得,脸上也流露出模棱两可和犹豫不定的表情。

母亲送走了蛤蟆叔,回到了屋里,看到了我们俩的样子,大概也猜到了我们的心思。她平常在很多事情上都很尊重我们的意见,然而这一次,我看到了母亲不同寻常的态度。她红着眼圈,没有给我和弟弟任何说话的机会,对着我们斩钉截铁地说:“蛤蟆叔这三根檩木的钱,咱们不但要还,而且还应当加倍的还,这事我看不用商量了,就这么定了!”

她还说:“当年在咱们家盖房急需檩木的时候,人家蛤蟆叔多实在呀,没有考虑一点自己的损失,毫不犹豫地把自己辛辛苦苦种的正在成长的大树给了咱们。如果他现在不是过得如此艰难,他是绝对不会来讨这个钱的,我们做人得讲良心!”

母亲的一席话,掷地有声,不容置疑。我突然感到,虽然她从来没有读过书,心胸却是那样地开阔,虽然她身材矮小,但此时此刻,我却觉得她的形象无比高大。相比之下,我们却是那么的渺小,既自私又狭隘。

我和弟弟自知理亏,不由得面红耳赤,都低下了头,感到无地自容。

母亲的一锤定音,敲醒了我们不懂感恩的心。过年期间,我们兄弟即刻行动起来,东拼西凑,按照母亲的要求凑够了钱,赶紧给蛤蟆叔送了过去,母亲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好多年,我每每想起来,心里便无限感慨。是啊,对于一个生活已经处于困境的善良老人而言,何必这么苛责他过去曾经作出的承诺,虽然说承诺是金,但他之所以这样,绝对事出有因情有可原。

我们倒是真应该反过来多问问自己,在你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他人的恩惠时,会不会设身处地地时时刻刻为他人着想?该知恩知图报时,是不是尽到了义不容辞的责任?

古人说得真好,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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