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授我以乳汁,还之以眼泪
夕阳下,金黄的稻田和柔软的秋草连接起远方,这种柔软的景象给了我一些安慰。柔软的让人想起母亲,那时,我已在更接近母亲公交车上。
“你什么时候到家?”第四个同样的问题投向我,发出针一般的刺痛。再普通不过的问候,我却无法回答。回到息县,可“家”在哪里呢。
第一人民医院现在是母亲的新家了,因为母亲将要长久地住在这里,从未离开过母亲的父亲也从此将家安在此地。
兄弟姐妹此时比往常更亲密,大姐先是从医院出来,将我接到她家。放下行李—行李中是成人纸尿裤和垫片,我们就赶往医院。
县城的栾树开满细碎的小黄花,正是最美的时候,夕阳也是最美的时候。正是这样的一天,母亲已开启她此生另一种模式的第四天。息县第一人民医院住院部,姐姐和哥哥十分熟悉的地方,于我却是很陌生。这么多年来,是我的两位姐姐和哥哥三家一起守护着父母,轮流照看他们。电话里大姐说母亲一天比一天好,讲话也清晰了许多。事实真的如此吗,我知道她们在安慰我和小五。
在六楼,一间病房中我终于见到了母亲。她真的是我母亲吗,我颤抖着双眼透过雨幕。她双眼闭起,嘴巴张开,整个躯体失去了生机一般沉到病床里,和床融为一体。这就是姐姐哥哥说得好了很多的母亲吗。我喊她,妈—。她手也不能抬起,眼皮似乎动了一下,嘴巴发出的不知道是呓语还是来自心底的声音。到底,我没有听到期待的来自母亲的话:孩子啊。我可以由此判定,她不是我的母亲!
可是!姐姐们毫不停歇忙上忙下,研究那张病床,认真得不成样子。上下左右像是编制一个看不见的东西。我看着她们忙碌的样子,还有那些心脏检测仪,吸氧机,输液管,它们也忙碌着,共同发出有节奏的声音。这一切,又让我相信了,我的母亲就藏在这部躯体中。母亲在生长,母亲需要时间生长,直到这部躯体长成母亲原来的样子。
当晚我留下来和大姐一起照看母亲,哥哥则陪同父亲回家洗澡换衣服。见我在,父亲听话地回去了。过去的几天他们经历了怎样的惊心动魄,抢救母亲,目睹四肢健全的母亲一夜之间变成陌生人。父亲寸步不离守在母亲身旁,任凭别人劝说怎么也不肯离开医院一步。
母亲今年77岁,2023年9月5日开始母亲被迫进入脑梗患者新纪元,0岁。
我的母亲有一半的身躯知觉被拿走,另一半正在缓慢解冻,从手指,到腿,再到舌头,再到话语。接下来解冻的速度越来越慢,她还是感受不到自己的皮肤和感受不到疼痒。嗜睡占据她一天中绝大多数时间,我们想要找回我们的母亲一定要花费吃奶的力气,妈,妈,娘,娘—我们用母亲最习惯的大声呼喊唤她。她似乎要和沉甸甸的睡魔中挣扎很久,但并不是每次都有胜算。有时她能睁开眼睛,有时动动嘴唇。更多时,喂一口饭,吃半勺水,还没来得及吞咽就会再次睡去。
“没想到啊~”见我抽泣,母亲艰难地说出三个字后又睡去了。
我听懂了母亲的这句话。她曾和我聊过,不止一次。一位熟悉的亲戚,原本谈笑风生,手脚麻利。但中风后,说着话说着话就会睡着。“嘢,咋回那样哎!”母亲每每这样说,总是止不住遗憾,声音中有很多疑问,怎么会这样呢,就不能清醒点吗……现在却是轮到她自己。
没想到。母亲是想说她没想到怎么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母亲又沉沉睡下了,她的头埋进很多管子中,唯一有知觉的右手上预埋的针头。但我知道,她另一半的肉体拉住她,将她死死地摁在病床上。她不能换身,不能自如大小便,不能抬头。
秋天的凌晨五点天还没亮,母亲不知道;秋天的夕阳很美,母亲看不到;秋天的风正穿过我们的身体和心,冰凉冰凉的。母亲,应该是知道的。
授我以乳汁,还之以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