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夏日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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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不是叙述一场冒险,而是一场冒险的叙述。
1.
别敲了,给你开门还不成吗。你这年轻人真是难缠,都跟你说多少遍了,不要再来找我,不要再来我家,就是不听,东耳朵进西耳朵出。真拿你没办法。进来进来,愣那干吗?不是要问话吗?问吧!采访?采访什么?一大把年纪的人了,有啥好采访的。说老实话,人到了这年纪也就够数了,年过五十而知天命,往遥远的天际已经迈了大半步,过不了几年就入土为安啦。哎!人老就想的多,你别介意。其实,像我这样的人一挖一大堆,有什么好采访的。
牢骚归牢骚,有什么事情你赶紧问吧。要不是看在你这年轻人有耐心,我才不会让你进来呢。来我家多少次了?十二次?现在像你这样的人不多了,但在我们那时节不一样。我们那时候能人异士多的很。你想知道什么?“SARS”?
好,那就说说“SARS”。坐好仔细听,年轻人得坐有坐相,站有站相,要想有出息这是基本条件。就说那灾难横生的“SARS”,当时的场面——用赵本山的话说——那是相当的壮观。处处萧条,人心惶惶,那是危及性命的事谁不会当真?就连那些社会痞子也了无踪影,人类像是灭绝了。不听这些?讲福瑞特?福瑞特怎么了?好,那就说说福瑞特。那会福瑞特生意也不好,何止不好,简直一落千丈,不然我也不会产生跳槽的念头,我这人有个特点:不太喜欢改变自己的生活现状,不,不,不是你那意思,不是没有积极性,不是没有上进心,这些我都有,我的意思是我不太喜欢生活在一个轨道上一路直行而突然出现弯道被迫拐弯。要不是因为这,我哪是现在这样儿。整天在家里养养花,种种草,没事练练书法,遛遛马路伢子。人要学会安于现状,因为享受这东西可没个底,你要是有了一辆桑塔纳,你往宝马想,你要是有了一辆宝马,你往法拉利想,你要是有了法拉利,你就想得是劳斯莱斯。俗话怎么说来着,“人心不足蛇吞象”。人要有了那欲望,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你说是不是,年轻人?
这些你都懂?懂了好。懂了就好好做人,说实在话,做人要踏踏实实,可别学我。我的事情你肯定知道不少,要不你也不会死心塌地来找我。你说说,这人一辈子都图个啥呀?还不是一舒适?
你喝茶,别光顾着问话。边喝边问。
你想听福瑞特超市的事?那可是说来话长啊。
2.
别客气,客气什么,在我这就像在自己家一样,别唯唯诺诺的像个女人。人这一辈子不容易啊,能安生一天算一天,我年轻时候也做过记者,知道咱这活儿,看似轻松,实际苦得很呀。经常没日没夜的在外边跑,为了一点平常的报料瞎忙活,是个苦差事啊。其实,对于年轻人来说苦也无所谓,撑撑就过去了,关键是报酬问题,工资每次都出差错,不是这原因就是那原因,反正得想点法子扣你点,这也没办法,谁让当老板的都抠门呢。捱不住气,后来就不干了,离开的时候还让老板穷翻白眼,好像我偷他家东西了似的。走得都不舒心。也是那时候,我开始想着转行干点别的。没事了就到繁华地带转转,我那时候骑的“飞鸽老爷车”到处转,可是转来转去,多半个月过去了,不见什么音信,投出去的求职信石沉大海,拖关系的人也不见踪影。我那时候也暗暗纳闷:我怎么说也曾是一文字工作者,人长得也算对得起人民群众,可咋就没人要啊。郁闷归郁闷,工作还得继续找。
终于,那句老话还是说对了——皇天不负有心人。某天清晨,太阳已经开始暖浑浑地炙烤着大地。我依然蹬着老爷车慢悠悠的在大马路上转悠,根本就没把心事放找工作上。大清早,骑骑车可以锻炼身体,可以陶冶陶冶情操。谁想,一向安然无恙的老爷车突然在一细小的巷口爆胎了,爆胎这事我可是从来没有遇到过,那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看看我这五十几年也就那一次爆胎啊。或许是天注定了要让我遇上那事,逃也逃不掉。车胎坏了就要修,而且还要马上就修,原因嘛?很简单。我每天出门,家里人就千叮咛万嘱咐早点回家早点回家,还不是怕我年纪轻轻找不到工作想不开?想想, 我哪是那样的人啊,只是呆在家里烦就出来来散散心。你说这人命不好,放屁都打脚后跟,居然会爆胎。修吧。就找附近的修车铺,转了几个弯,找到了,不大不小一家铺子,我们那时候大街上摆摊的不多。铺子老板也是个年轻人,热情的要命。这年轻人深深地感染了我啊,做事从容不迫,笑脸走哪挂哪,一来人就您长您短的——您坐好了先等;您先喝口水;您先看看报纸;您……这世上真是奇奇怪怪啊,前天看新闻还说什么“北大学生用硫酸泼国宝大熊猫”。真是越来越不如前了,还是我们那年代好啊。这年轻师傅帮我修车胎的时候,随手递给我一张报纸,说,看您斯斯文文的,是个知识分子,看张报纸解解闷,我马上就好。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看吧,我一字一字地读下去。某高官访问某大型商场、某学校举行什么活动等等千篇一律的文章。快到报尾巴的时候,一则新闻吸引了我;本市最大零售航母——福瑞特超市开业大吉,随后紧跟的是它鲜明的招聘启事,我一阵窃喜,都顾不上和铺子老板打招呼,赶忙推着车子朝着报纸上所指示的地址奔去了——滨西南路 188 号。
这天气真是热得要命,电风扇吹得都是水蒸气。不过心静自然凉,我都不急,你急啥。来喝口茶,尝尝,这茶可是我的惊奇发现。有一天我坐在院子里喝茶(是,那时候是有院子的,不大,三分小院,这不是拆迁了换了这个大三居),说茶,天然的茉莉花在仲夏阴凉的花架下掉进我的茶碗,起初没大注意,后来才发现,这含苞的双瓣茉莉花浸水以后,渐渐舒展,被茶中之味五窨一提,其色韵灵秀清雅让人仿佛置身茉莉花海,心旷神怡啊。那种感觉就是夏日吹来一个清凉的风,极其舒爽,让你欲罢不能。
也是从那时候起我知道茶中之极品并不是茶本身,而是与周身事物相关联引起的协调。这茶你可别浪费,要细细的品。说实话,品茶和品人生不相上下。个中之味只有身浸其中的人才懂。你说是不是?茶道你不懂?不懂可以慢慢学。这有什么难的,我在福瑞特的时候一开始不也是什么都不会,我写《福瑞特人物事件薄》的之前不也是没写过长篇大论吗?重在学习。
你说的对,人这一辈子顺利了就一帆风顺,不顺利了就举步维艰。就像这喝茶,水太热不行,烫嘴,水太凉不行,茶不起色,如果你把握好水温,把握好冲泡速度,水流而下,入口香甜,这人啊,自然就舒爽了。
3.
小伙子,咱这都聊了这么长时间,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看来我是真的老糊涂了,只管说自己的事情。你叫申明华,哪几个字?写下来看看。恩,不错,你这字写得好看,看不出来,年纪轻轻,写字的功底这么好?练了几年?那你真是厉害,从小写字就这么好看。羡慕啊,我练字可是练了大半辈子了,现在都不太满意。你要看一下?不了吧,真的一定要看吗?那我就献丑了。你看这写字和做人做事也有很大的关联,你急躁,静不下心来,耐不住寂寞,你就写不好字;只有静下心来耐住寂寞,细品每一个字的笔画构成,再融入你自己的感情和性格在里面,然后字就成了。刚强的人写出来的字就遒劲有力,内心温柔的人写出来的字就清秀隽永,你看这柳公权一生的坎坷全在字里,颜真卿、王羲之,哪一位大家不是从字中看出来生平,就连近代的启功先生,一生隐忍,字写的柔美之极刚强之极,柔中带刚刚中带柔,这和他一生经历的变革有很大的关系。你看我这两个“诚信”写得怎么样?端正?笔画匀称?粗细得当?还有吗?让人看着就觉得写字的人很真诚。哈哈哈,小伙子,你太会说话了,不过说实话,我这一生没有太大的成就,就是做事情光明磊落,诚信为人,答应别人的事情就说到做到,哪怕自己受点苦,吃点亏也无所谓。
来,小伙子喝点茶,你可别把我这好茶好水浪费了。
你从哪里找到这本书的?《福瑞特人物事件薄》这本书我准备了三年,写了三年,其中的人物事件一遍一遍地捋,每次重新整理的时候都有新的情节出现,每次重新回忆的时候都有新的故事重现,也遇到很多无法说通的地方,当然这本书是我从自己的角度出发写的,肯定不能起到众览全局,以一知全的作用。但是世间万物不就是以自我为中心吗?我看到的不一定是真实,但我只能看到我所看到的和感受到我所能感受到的,得以书写成文。回到故事本身,只要是传递美好,我觉得就达到了写作者的本质,有的人喜欢从反面衬托光明,有的人喜欢写大场面来讲述事件的重要,而我更喜欢写小人物的命运,因为我自己就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我可以贴身体会小人物的处境,在面对事件和灾难的时候,我们也在尽自己的一份力量,虽小虽微薄,但是弥足珍贵,因小而见大,这个社会的每一分子都能心存美好,那这就是个和谐社会。
接着说我去找工作的事。这不是老爷车修好以后跑起来一点也不亚于现在年轻人买的什么捷安特,那速度叫一个快,关键是心情也舒畅。人逢喜事精神爽呀,精神爽起来就一路顺风,没几分钟就到了福瑞特,按照指示牌把老爷车停到指定位置,你别说哈,我在龙城也生活了好几年了,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大的超市,这么大的广场,停了那么多小汽车,存放自行车的位置居然也有保安看管,大企业果然就是不同,停好车,整了整衣服,咱好赖也是一个知识分子,不能邋里邋遢去见老板。整理好自己,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然后就昂首挺胸地进入了这个家即将开启我新生涯的或者说即将改变我命运的福瑞特超市。
申明华?叫你明华不建议吧?明华,别光听我说呀,喝水,现在天热,多喝水。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柴鸿声的,就像是有什么注定的东西一样,叮咚一声,你一抬头就发现生活中突然长出了一点新绿,柴鸿声的出现既是理所当然也是意料之外。这是后来人事部的陆姐说起来的,说我是福瑞特开业以来最特殊的一位,直接由柴总面试,而且还是那么长时间的交谈,柴总看好你才和你聊一个多小时。这是我出来上班几年第一次被用人单位这样重视,当时自信心爆棚,感觉整个天下都是自己的,任我恣意,一切都是我说了算。明华,不知道你有没有那种感觉,你中过彩票吗?没有?我也没有,从来没有中过,哪怕2块钱也没有中过,但是你知道么,当时的感觉我清晰地知道那就是中了彩票的感觉,那种快乐发自内心,抑都抑不住。
柴鸿声问我:小伙子你是哪里人呀?今年多大了?
我说:我今年二十三岁,忻州神池人,来龙城三年了。
柴鸿声说:身在异乡为异客,出门在外不容易。
我说: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待在家里自然是舒服。可是还有一句话,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虽然这句话意思有些混乱,但是我的意思是,既然选择离开家乡,就拼着一股劲要在城市立足,从小家里就太穷,因为穷经历的事情太多。
柴鸿声说:我也是穷人家出生,家穷就靠自己努力,穷就要耐的住,要舍得付出,而且要敢想敢干,福瑞特是很大的平台,这里有很多事情需要更多有能力的人去完成,只有能耐得住寂寞的人,才能做出一番事业。我相信你远离故乡,出来打拼,且不说出人头地,能有更好的经济报效父母也不错。我希望你可以带着大家往前走。
我说,领导,我会尽力而为。
柴鸿声又说:家里人都挺好吧!
我说:恩,挺好的,父母身体都不错,还可以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干活,尚有爷爷奶奶姥姥姥爷都还健在。家里我是老大,下面还有个弟弟和两个妹妹,在农村,人多,热闹。
柴鸿声说:这一点都一样,我也是兄弟姊妹六个,人多,各有负担。多照顾父母和祖辈,你能出来工作,都是他们的辛苦付出,他们的健在就是你的福泽。
我说:恩,这个一定会的。
柴鸿声又问我:看你的简历原来是报社记者,为啥离职呢?
我说:实习记者,没有编制,临时工,而且还克扣工资。最主要还有些事情看不过眼,对不住自己的良心,所以就选择放弃了。做事光明磊落堂堂正正,挣该挣的钱,做该做的工作,咱要对得起拿到手里的钱。
柴鸿声说:年轻人还挺有志气。福瑞特的工作不难,但是想做好也不容易,要耐得住性子,忍得住寂寞,受得了是非,你才能这里拥有自己的一片天地,这些你懂吗?
我说:领导,这个你放心。我一定可以做好这份工作。
柴鸿声就说:好吧,明天来试岗,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就知道了。你记着,我会随时关注你的,小伙子,好好干吧,我很看好你。
柴鸿声说完就走了。
余下来的事情就是人事部陆姐安排我入职。
我傻傻地高兴了好几天,不管咋样,这也是我职业生涯一个新的开始。
起先我是被安排在一楼酒水组负责商品理货,虽说工作与我的想象有很大差距,可是我也没有更好的选择,就这样按部就班的开始上班了。这时候,另一个人进入了我的视野,他叫马辉,他是我们酒水组的组长,直到今日我都觉得这是个对我人生产生很大影响的人,他改变了我的很多看法,也改变了我的一些认识,与他之间发生的事情现在想起来依然历历在目。
回忆是痛苦的甜蜜,因为伤过;回忆也是甜蜜的痛苦,因为执着过。每次回忆都是那么让人于心不忍又欲罢不能,写这本书的时候,我虚构了很多内容,但是唯独关于马辉的事情几近真实,因为那种真实让我毛骨悚然,因为那种真实让我回味无穷。
4.
明华,听累了吧,这都晚上八点多了,你要不要先回家明天再来?这个故事讲起来很漫长,书你也看了,书里的内容你也知道,那么长的篇幅不是一时半会可以讲完的。继续?好。那你要不要休息一下,吃点你王姨亲手做的绿豆饼呀?是不是特别好吃?我就是被你王姨这口绿豆饼勾住了,每次做绿豆饼她都会跑好几趟菜市场来挑选上等绿豆、面粉和优质蔗糖,选好以后加工绿豆馅,加工饼皮,光每一道制作工艺都让人羡艳。然后成品又色香味俱佳。食时起酥、绵软、润滑,甜而不腻,凉爽适口。就这一口就让我无怨无悔地陪着她度过了这么多年,要知道我年轻的时候也是野心勃勃,想要去闯荡北上广。可是,谁让咱嘴馋,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管住了男人的胃就管住了男人的心,现在想来还是挺有道理。
这和福瑞特有什么关系?当然有很大关系了。还得从那一次冲突开始说起。
那次冲突并无任何征兆。那时候我和你王姨刚认识,我们出双入对,卿卿我我,眉来眼去,如胶似漆,反正所有能形容美好爱情的词语都可以用到我们身上,爱得那叫个死去活来。可是越在乎就越容易受伤,越在乎就越会“无理取闹”,越在乎就越敏感,说话的时候说者无意听者有意。那天就是一句玩笑话,我们两发生了天翻地覆的争吵,具体是一句什么话现在都记不住了,反正吵得特别厉害。我们两走在繁华的中都大道,年轻容易充血上头,我们两个争吵的声音越来越高,甚至高过了来往的车水马龙,高过了街市喧闹的人流,整个世界都剩下我们两个的声音了,所有恶毒的伤人话都出来了:你家就是穷,你就是穷,穷不要脸,穷不知耻……你穷乡僻壤,你小民小乡,你能有啥出息,你就回你们破山沟去种地你都没资格……她的每一句话都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我恨啊,恨死了,恨到了极限,我一把把推着的自行车摔倒路边,恶狠狠的踩着踢着,发泄着自己内心的不快,一直踩一直踢,完全旁若无人。那坚硬的老爷车被我踢得面目全非,然而内心横冲直撞的怒气并没有完全发泄出来,我就转着身子转着头找, 到处找,找能够拿在手里的东西,然后扔了,然后破坏,手表,鞋子,衣服外套,我完全失去了理智,完全忽略了她的存在,世界是我的世界,声音是我的声音,地盘是我的地盘,我几乎把我能扔的东西全都扔了,把我能破坏的东西全都破坏了,但是没想到我混蛋到千不该万不该地把它也一把揪下来也扔了也踩了也踢了,甚至还“呸”的一声唾了一口唾沫。在我气坏败急的时候突然被一股外力推到了一边,我重重地摔在地上,磕破了手肘,挂破了裤子。这时候我才注意到原来她还站在身边,我才看到她泪流满面,心酸和懊悔挂满脸庞。这时候我的思维才开始正常运转起来,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多么的愚蠢,我扔掉的东西是她攒了好几个月钱为我买的一个黄金貔貅挂件,在当时这么昂贵的东西需要很多钱。我的内心开始深深的愧疚,愧疚侵蚀了我的内心,我开始抽自己耳光,一下又一下,声音越来越大,口中念念有词。她看着我一言不发,满眼泪水,大约过了一分钟,她掉头就开始跑,我一看她跑了,更加揪心,又怕她出什么事情,就从地上爬起来开始追她,她越跑越快,我越追越快,我们很快跑过了中都大道,跑过了红旗大街,跑过了桃花公园,不知道跑了多久,后来她渐渐的跑不动了,开始走起来,我知道这是我追上她的好机会,就拼尽全力追了几步,然后一把拉住她的手将她拉入我的怀里,紧紧地拥抱着她,泪水就顺着我们的脸庞开始流淌,两个人哭得一塌糊涂。
那是我这么多年唯一做过的蠢事,简直是蠢到家了。
……
可是,那天还有另一件重要的事情,我完全忘在了脑后。
那天是福瑞特每月一次的盘点日,所有员工都需要上班的日子。福瑞特一直以来都执行着严格的工作标准和严格的管理制度,福瑞特能够时至今日还依然辉煌,跟它的高标准有很大的关系。
而那天,我却将工作忘得一干二净,因为和她的争吵让我的思维短路脑海缺氧,我不知道我的缺席或者说旷工导致的后果是那么的严重。
我不敢想。
……
明华,我今天累了,对不起,你明天来吧,明天我继续给你讲后面的故事。
你路上注意安全,再见。
5.
今天挺早啊!天还蒙蒙亮,一切都还没有苏醒,你这个股劲我就喜欢,像一个人,做事情认真执着,像谁?像马辉。
人事经理陆姐介绍我认识马辉的时候,他正弯腰搬着一件大可乐往货架上放。陆姐说,马辉来,给你介绍个人才,大学生,在报社上过班,来我们这里是大材小用,你可得好好对人家。
马辉放下货品,擦了一把汗,看了一眼陆姐,看了一眼我,说,领导放心,我最喜欢人才了。陆姐说,那好,人交你了,我走了哈。然后又对我说,你们马组长很有才能,你要好好跟他学,有啥需要帮助的随时找我。
我细细打量起马辉来,身高大概1米7,微胖,有一点小肚子,圆脸盘,微鼓起来的鱼眼,头发整齐有序,头上微微发着汗。马辉给我介绍起酒水组的情况,说话有点大舌头,咬字不清,背稍微有些驼。看着貌不惊人,平平常常。但就是这么个人,成了我的领导,在我的职业生涯中占据了非常重要的位置。后来我从靓姐那里了解了很多他的信息。马辉出生在农村,家庭条件不好,学没有上多少,初中毕业以后就外出打工。前前后后换过很多工作,据说他干过最苦的搬砖工,是真的搬砖工,按小时记工钱,干得多挣得多。还干过发传单的,贴小广告的,甚至干过刷马桶的、保安、小丑扮演者、人体雕塑(就是那种满身涂满古铜色或者白色,一天一动不动的人体雕塑)、跑腿工、推销员(卖过保健品),最离谱的还推销过计生用品,这些各种五花八门的职业慢慢磨练着他的意志,愣是把一个农村来的愣头青锻炼成了精明强干的“半城里人”,这是他的原话,他还没有在城里买房子,只能算半个城里人。但是靓姐理解的“半个城里人”又是另外一种意思,马辉在城里打拼了这么多年,房子没有车子没有存款也没有,但是却学着城里人的模样生活起来了。凡事都爱讲究,衣服要整洁,皮鞋要亮,头发要一边倒,说话虽然不清楚但是爱说个“您”,这些构成了靓姐嘴里的“半个城里人”,靓姐也常常对这些不齿,觉得马辉没有必要,农村人就农村人吧,装什么城里人,再装也不像。
靓姐是谁,靓姐是我来酒水组认识的第二个人。
工作了一段时间以后,我发现马辉有很多令我佩服的地方:他从始至终都是一个正直善良的人,和善又可亲,还懂得关心下属。从我进入工作岗位以来,他就无微不至地关心着我,说我是有文化的人,也是酒水组的第一个大学生。
你有知识,一定比其他人强,这里也不是长久待着的地方,但是我们既然选择了这份工作,就要对得起这份工资,做好自己的工作,就是对家人和公司最好的报答。
马辉居然可以说出这样一段话,让我很诧异也很感动。但马辉还有另外一面,他做事情总是优柔寡断,甚至有时候还缺乏担当和责任。本来可以自己做主的事情,他非要去请示,每次都是等请示结果下来了,事情已经过去了。
不过马辉还有一项特点是我所始料不及的,就是他很会邀功。我那时候刚来超市,初生牛犊不怕虎,做事情不知轻重,什么事情想显露出自己的不同来。记得有一次,我闲来无事就琢磨货架堆头的摆放。经过一上午的琢磨硬是用易拉罐啤酒堆出来一个埃菲尔铁塔,造型和真的埃菲尔差不了多少,只是比例小一些,不过造型可以说美轮美奂。这一造型出现在我们超市里,还是引起了轰动的,因为一直以来福瑞特的货品陈列都中规中矩,没有多太大的新意。
于是,这埃菲尔铁塔吸引了好多顾客的夸赞,甚至有人在旁边合影留念。这一事情被马辉应用的淋漓尽致,他在领导跟前大书特书,还邀请了总公司的内刊记者来拍照采访,照片和事迹都登上了当月的内刊报纸,他也因此得到了领导的嘉奖,由酒水组组长晋升为监管一楼的营运副主管,据说还给了奖励,也加了工资。而我得到的好处是,拿到了公司奖励的50 元人民币和一张写着“创意陈列奖”的奖状。
这件事情之后我对马辉看法又多了一重。
后来这日子就平常起来,我开始按部就班的上下班,然后跑你王姨她们学校,那时候她还没有毕业,大学最后一年,日子在紧张和忙碌中进行着。
由于我上的是倒班,每天总有一顿饭在她们学校里吃。且不说饭菜是否可口,便宜啊,我不知道你们现在的学校什么情况,我们那时候好便宜的,一份盖饭才五块钱,一个二两重的馒头才五毛钱。老跑她们学校是有原因的,一是可以吃到便宜可口的饭菜,二是有免费的图书馆可以让我肆无忌惮在里面读书。那时候我看了很多书,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轻》、海明威的《老人与海》、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红楼梦》、《西游记》啥的,知识武装了我的内心,让我觉得世界是那般美好,看什么都觉得美景无限,山川异域,风月同天。
另一顿饭在福瑞特吃。那时候还没有员工食堂,我们吃饭时间又短,不能走的很远,于是在福瑞特员工通道门口就有很多卖各种饭菜的摊贩,在众多饭菜中,我最喜欢吃的是运城扯面,卖扯面的大婶姓李,我们都叫她李婶。李婶年龄大概五十左右,看着面很善,话也不多,做面的时候也很认真,我最喜欢看她做面的样子,认真而专注,面条被她用力捶打以后,再一节一节拉长,然后随着热腾腾的蒸汽下锅,几分钟后捞起来浇上好吃的汤汁卤水,那叫一个香啊。而且李婶每次都会给大家把碗装得满满的,其他摊贩的碗就看不出来形状,所以李婶的摊位前人最多。
当时清贫生活对我来说,有三大幸事,一是你王姨的陪伴,一是她们学校免费的图书,再就是李婶美味的大碗扯面。这三样让我在福瑞特上班的空档中非常享受,不觉得超市简单而重复的理货工作无聊,也不觉得漫长的时光虚度。
6.
靓姐是最喜欢和我一起相跟着吃饭了。吃饭时间是最好的聊天时间,她可以从我这里听到很多未曾听到的事情,我经常给她讲我书里看到的内容。当然她也常常给我讲一些福瑞特的人和事。有一次和靓姐聊天,无意之中说起马辉来,靓姐就给我讲关于马辉的爱情故事。
马辉的爱情故事也像电视剧那样充满了传奇色彩。马辉在城里打拼多年,一直没有遇到合适的人,谁能看上咱呀,一没钱二没人,他说这话的时候嘴角一定扬着笑容,而且一定是一幅安于现状的样子。其实刚认识马辉的人都会被他这种憨厚所迷惑,被他的这种淳朴所感染,要不是听靓姐给我讲这个故事,我也就信了马辉的这份憨厚这份淳朴。
马辉和他爱人小丽是在同一家饭店打工的时候认识的,马辉那时候是前厅传菜员,小丽负责点菜和上菜,他们打工的饭店是当时很有名的“粤锦轩”大饭店,很多有钱人来这里吃饭。小丽是一个刚从农村出来的小姑娘,完全的不谙世事,懵懂无知。但小丽来自农村的那种清秀脱俗是城里女孩子所没有的,所以小丽一到饭店,上到领班下到服务员都喜欢这个不爱多说话的小姑娘,都处处照应着她。但是粤锦轩是什么地方,那是鱼龙混杂的地方,什么样的人都有,什么样的事情都可能发生。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不对,话不能这么说,应该说,在饭店上班这是常有的事,就看你如何左右逢源,应对自如。可是像小丽这种农村稚嫩的小丫头,根本就没有见过大阵仗。那金碧辉煌的大厅,装修豪华的包厢,菜单上贵的离谱的价格,就连餐桌上的酒具餐具都是小丽从未见过的新奇。还有来往的华贵客人,举手投足的那种不凡也让小丽羡慕不已。可她就是个服务员,除了羡慕还能干啥。但是不是所有的客人都是那么有素养。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是吧,明华。
小丽就遇到了。有一次一个客人喝多了,为难小丽,说她们的菜咸了,让小丽道歉,让小丽必须喝一杯酒以表示道歉。小丽哪里见过这样的世面,吓得不敢说话,那客人就一把拉住小丽的手,把她抱在怀里硬是把酒杯往小丽嘴里灌,说喝了这杯酒事就了了,不然找经理投诉。粤锦轩的规矩是不管是谁,不管什么理由,一旦被客人投诉,就会被扣工资甚至开除。在小丽不知所措的时候,马辉正好过来传菜,看着这情景,二话不说把小丽从客人怀里拉走,还顺手将端着的菜盘子扣在了客人头上,然后带着小丽撒腿就跑,他也不管其他人的叫喊,就是一通跑,跑出了粤锦轩,跑了很久才停下来。停下来两个人面面相觑,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知道闯了祸,那人是饭店的大客户,经常来饭店消费,老板和经理都强调一定要认真对待,这样肯定会被老板教训,甚至会被开除,马辉气呼呼地说。小丽看着马辉,一言不发。两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时候马辉的男人气概就显露出来了,他说,干脆咱两就不干了,反正工资也没有多少。小丽没有任何主意,不知道该怎么办,可是小丽住在饭店宿舍,如果不干了,她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半个城里人”的马辉就说,宿舍里也没有啥值钱的东西,你要不嫌弃,就先和我一起将就将就吧,过了今天咱们再做打算。小丽只好跟着马辉回了他的出租屋,马辉租住的屋子不大,一室一厅套间。晚上小丽睡床,马辉打地铺。这一晚相安无事,马辉半夜还给小丽倒了水让她喝。第二天两个人起来商议对策,说来说去都没有主意。马辉只好带着小丽出去转悠,说是只有走出去才能知道哪里有工作,哪里有事情做。两个人到了街上漫无目的的乱转,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工作没有找到,马辉的本相也渐渐露出来了,他也懒得去找工作了,就天天缠着小丽,哄着小丽,说要对她好一辈子,说不会亏待她,小丽虽然愚钝也明白了马辉啥意思,不就是想和小丽一起睡在床上吗?可是小丽不答应,马辉也没有办法。就这样两个人忽冷忽热地又过了两天,到了第六天晚上的时候,趁着小丽睡熟的档口,马辉终于按耐不住自己的欲望,翻身上了小丽的床,在小丽睡意朦胧的状态下两人发生了关系。小丽心思单纯,虽然情况是自己不情愿发生的,但是既然发生了,她就会一心一意地跟着这个长相老气的男人,踏踏实实过一辈子。成事之后的马辉像变了个人,第二天就带着小丽出去找活,没有正式工作就打零工,发传单什么的都干,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在这段时间里,马辉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小丽,小丽想吃什么马辉就买什么,小丽生病了马辉忙前忙后买药,小丽心情不好马辉就带着他逛桃花公园、给她讲笑话,两个人和睦相处,小日子过得有声有色。但是平淡的生活总是有些涟漪,就像我现在日子过得好好的,你非要来,非要搞什么采访,这不是无风起浪么,人啊,没事总盼着来事,事来了又后悔事来的突然。
有一次小丽生病发高烧,烧的人都糊涂了,马辉背着小丽没命地跑医院,找医生,钱不够,马辉跪着求医生,那时候的马辉真叫人佩服,靓姐说这些的时候眼眶里是泣着泪水的,连连佩服着马辉,靓姐说这样的男人不好找啊,我是小丽也不后悔嫁给马辉。
当时现场很多人都被感动了,医生也被感动了,答应先看病,但必须在天亮了把医药费交上。折腾了一晚上,小丽的高烧终于退了,在马辉的悉心照顾下,她沉沉地睡去。当太阳明晃晃的光亮透过医院透明的玻璃照醒小丽的时候,马辉已经不在医院了,小丽的内心咯噔了一下,马辉不是因为高额的医药费而选择逃离吧?大大的疑问困扰了小丽一天。当天护士来检查病情,没有给小丽任何眼色看,只是浅浅地说了一句,赶紧叫你的家人来交钱。小丽心里各种不自在,那时候也没有电话,有钱人用的是小灵通,他们两个哪里有钱买的起,所以小丽只能抱着信任的信念等马辉,从早上等到下午,从下午等到晚上,从晚上等到第二天天亮,早上八点钟了还不见马辉的影子,护士来量了体温,走了又说一句,赶紧交钱,这次语气明显有些生硬。等不来马辉的小丽内心处于奔溃的边缘,她不知道如何处理这样的事情,她已经放弃马辉的到来,从心里看不起马辉,觉得马辉太不担当,太不是男人了,该怎么办,能不能给村里的李伯伯打电话让他告诉爹,可是爹也没钱呀,老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还指着小丽出来打工供弟弟上学呢,决不能把自己生病的事情告诉家人。正当小丽各种郁闷的时候,马辉却咣当一下又出现在了她面前。原来这一天多的时间,马辉到处借钱去了,跑了很多地方找了很多人,有不借,有借的,七拼八凑,终是凑够了,是因为自己跑的远,当晚没有到医院的车,才一早赶过来。交了钱,看着小丽眼泪汪汪盯着自己,忍不住就把小丽抱在怀里,两人痛哭一气,这时候小丽的内心就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她这一生,就是爹对她好,其他人都指着她挣大钱发大财好跟着沾光,这次马辉能这样,她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她感谢这个男人对她的付出,她认定了这个男人。
所以等她的病一好,就提出来要和马辉结婚,马辉当然同意了,高兴得屁颠屁颠的,正好圆了他的心愿。小两口婚后很幸福,虽然有时候马辉有些懒,但日子总归是越过越好。
日子缓慢地前行着,马辉也缓慢地上着班,好几年过去了,慢慢地马辉做到了福瑞特超市酒水组的组长,要是他不懒和慢,要是他可以更加担当一些,他何止才是一个酒水组组长,要知道超市开业的时候他已经来这里上班了,几年过去了,他的工资仅仅比我多的70元,对于快四十岁的他来说,这样的工资估计也只有小丽可以接受和忍受。但是变故不会因为你挣得少,就不会发生;不会因为你普通,就选择放弃你。
靓姐讲这个故事的时候讲到后来有些收不住,连做面的李婶也听得入迷,差点把整个面团下到锅里。听完故事我一看表,发现已经超过了我们规定的吃饭时间,就赶紧和靓姐跑着回了店里,而这时候马辉正在等着我们。
明华啊,那是我第一次见马辉骂人,可能是自己也知道自己的短处在哪里,他从来没有骂过人,每次说话都是和声细语,由于咬字不清楚,说的很慢。可是那天,他勃然大怒,指着我们两骂:还有没有一点纪律性,吃个饭用那么长时间,生孩子都够了,福瑞特不是给你们开的福利院,想咋样就咋样,以小见大,连时间观念都没有的人,做不成什么事情,你们两个每人交十块钱罚款,马上。
马辉骂完我们气哼哼地张开了手,等着我两交罚款。
靓姐和我大眼瞪小眼,我们确实是错了,但是马辉这样骂人让我们很难堪,不知道该如何对答,情境一下陷入了尴尬,马辉看我们低着头不说话,声调降低了说,罚款下班前交给我,下不为例。说完后转身走了,我隐约听到一句话,这还大学生知识分子,我看扯淡。
我内心的懊悔开始横冲直撞,不知道该怎么办,靓姐也一时语塞,看着我笑了笑就开始工作起来。而我也只好开始工作,可是内心的郁闷无处释放,深深的懊悔缠绕着我,就像是此刻漆黑的墨一样,笼罩在我的周身,它跟了我很久,警醒着我,直到那次旷工事件的发生。
7.
那晚上加班盘点,我因为和你王姨争吵没有去成,店里发生了很多事情是我不得而知的,所有书里写到的故事都是我后来道听途说而来的,那些内容有的真实,有的虚幻,它构成了整本书的全部,可是有很多事情是我后来才探寻到的真实,那种真实撕心裂肺,让我现在给你讲起来都心有余悸。
那天我没有去店里上班,第二天人事部给了我一级处分,罚款五十元,并在全公司通报批评,还让我写了悔过书和保证书。让我没有想到的时候,同时受到处分的还有马辉,他也是同样的原因:未请假旷工。处分内容一样:一级,罚款五十,全公司通报。
这种处分于我来说是耻辱,对于马辉来说是什么?他为什么会旷工?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个疑问困惑了我很久,我问靓姐,她也不知道,往常爱传小道消息的靓姐,自从被马辉骂过以后就消停了很多,话少,且规矩。从靓姐这里得不到我想要的答案,这个疑惑就一直压在我心里。
后来我去了解事件的过程,才知道,马辉晚上十点半接到一个电话,就风风火火地离开了超市。至于他为什么离开,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
后面发生的事情,是我找了马辉好几次才问出来的。我找马辉有两个事:一,说明我那晚上为什么没有到店;二,问马辉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的事情前面已经给你说了,马辉的事情是他说给我的,远超过了我的想象。
因为“SARS”来了。
8.
那年的天气非常好,龙城的天空总是蓝盈盈的,万里无云,风微微地吹着,站在迎泽大桥上可以看到汾河公园放风筝的人们,奔跑着,欢笑着;草地上躺满了人,有的是情侣,有的是一家人,总能听到欢声笑语;河畔边散步的人们迈着悠闲的步子,摆着各种poss 拍照留影;时光悠闲,生活美好。
一天早上七点半,我起床洗漱,步行去上班,在路上走了几步渐渐觉得身子热了起来,头顶微微冒汗,就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又是龙城好天气,万里无云,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边,天蓝的有些不真实,路上的行人好像没有以往多,小商贩的叫卖声也不像过去此起彼伏。只有一个推着平板车卖馍馍夹菜的中年妇女,其他卖早餐的好像都不见了,以前我喜欢吃的鸡蛋灌饼、煎饼果子、肉夹馍等,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街上的人流也稀少的让我怀疑是不是休息日,问过卖馍馍夹菜的大姐后,确定了是星期四,这种情况的出现就让我有些费解,不过咕咕响的肚子让我的关注点回到了馍馍夹菜上。那会我吃不了辣,稍微有点辣我就会打嗝,我也查过资料,说是因为辣椒对敏感体质的胃肠道刺激,使得胃粘膜、膈肌发生痉挛而出现的打嗝现象,不吃辣椒就没事。可是谁让咱嘴馋,偏偏又想吃辣,那天就是看看大姐把油烧红了,把鸡蛋和青绿的辣椒粒搅拌均匀倒进油锅,瞬间烟气弥漫,辣味充斥着半条街道,我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大姐拿出来一个圆润而喷香的馍馍,用刀子割开一条缝,一股脑将所有的辣椒鸡蛋全部塞在里面,然后整个递给我,边说小伙子一块五自己找零,说完就开始炒第二个菜了。一旁等待的小姑娘居然带着口罩,我心里有些嘀咕但也顾不了那么多,一口将香喷喷的馍夹辣椒塞进了嘴里,然后快步走向了福瑞特。如果那天你正好从滨西大道路过,可能会见到一个睡眼蓬松的小年轻,边吃馍边打嗝地快步前行,然后你和他擦肩而过,你们彼此都没有看对方一眼。
我到达福瑞特的时候是九点二十五分,距离员工进场还有五分钟,在员工通道看到了很多熟悉不熟悉的面孔,这100多人都是我的同事,有的人和我打过照面,有的人完全没有见过。奇怪的是,往日喧闹的早晨今天却静得出奇。在我发呆的档口,靓姐把我拉到旁边说,你听说了没有,马辉家出事了。我说没有,出什么事情了。靓姐说,好像是她媳妇得了什么传染病,我也不太清楚,反正我刚刚看他心情不太好,你今天也注意点,别惹他心烦。我说那不会。
靓姐和我说话的当儿,保安队开始组织放行了,我和靓姐亦步亦趋地跟着大部队进入员工通道。到达岗位后,靓姐有一搭没一搭地问我,你是不是家里也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又不是那种不懂轻重的人。靓姐说完看着我。你知道吗明华,靓姐每次看人的时候都充满真诚,一双圆圆的大眼睛看着你,像是能看到你的内心,让你不忍心编造谎言来骗她。可是,我能说什么呢,就只好回了一句“没啥事,那天确实是睡过头了”敷衍了事,靓姐也是聪明人,看我不太想说,就没有逼着问我。
然后两个人就各自开始忙自己的工作了。
中午饭的时候,靓姐莫名地问我,你是大学生,知道什么叫“SARS”不?
我说,好像是一种传染病吧,非典型肺炎的简称,这两天新闻里说这事来,说是一个广东人吃果子狸引起的,得了这种病好不了,还有生命危险。靓姐,你又听谁瞎说啥了?咱们龙城没有SARS,那是广东人的事。
靓姐不置可否,继续说,好像马辉媳妇得的就是这个病,据说还挺严重的。我一脸愕然,你听谁说?龙城怎么会有SARS,没有那么快。
信不信由你。反正我是听到人这么说。
这时候不多语的李婶也应声道,希望不是,这日子过得这么艰苦,再来个传染病,大家哪能受得了。
吃完李婶的面,我的肚子里一阵舒坦,笑着对李婶说,李婶你多虑了,没有的事哈,听靓姐瞎说,再说人家马辉媳妇规规矩矩的怎么会染病呢。
可是变故却在我们不知觉中晃晃荡荡地到来了。
下午四点钟,公司下了一则通知,让我非常愕然。通知的原文我记得特别清楚,我说给你听:
关于福瑞特超市全面预防SARS工作的通知
福瑞特全体员工:
近日龙城市已发现数列非典患者(即SARS),这种病具有很强的传染性,而且导致死亡的概率也很高,我公司高层领导非常重视这件事,现通知所有员工做好如下防范:
第一、如发现自己或其他员工有高烧、咳嗽等现象及时上报公司,并及时去市人民医院发热门诊就诊,如隐瞒不报,一经发现,扣除当月工资;
第二、公司统一为所有员工配发口罩,要求在岗期间,所有人必须佩戴口罩,如发现不戴口罩者,罚款50元,记大过一次;
第三、所有柜组、岗位保证货品齐全,不过期不腐坏,争做诚信商家,文明超市。
此通知立即执行。
福瑞特超市总经办
9.
事情一开始并没有我们想的那么严重,很多人对SARS的关注度不高,也不太相信SARS就在身边,超市里还是人流涌动,络绎不绝,我们忙得很充实。
而马辉身上的变化还是被我觉察到了。因为有一次我看到马辉在库房悄悄地打电话,满脸疲惫,甚至能看到眼里闪着泪光,我听不清楚他通话的内容,但是能看到他挂掉电话以后的无奈和沮丧。我有心想上去问问情况,可是又怕马辉难堪。
我的内心开始嘀咕和疑惑,难道SARS真的来龙城了吗?
明华,你知道吗?人往往被自己的愚昧和无知所欺骗,觉得自己离灾难很远,侥幸心理害死猫。我们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公司发下来的口罩也没有几个人戴,氛围没有一点变化,甚至还有些嬉闹,大家觉得这又是一次应付交差的事情。
可是有一天,超市突然就没有顾客了。寂寥的像是所有人都从这世间消失了一般。
要知道福瑞特占地15000平米,在300万人口的龙城是数一数二的大超市。平时顾客络绎不绝,到了周六日更是人满为患,排队结账都需要很长时间,停车场停满了车。我们酒水组的工作就是一直补货,一直补货。而这些人突然就不见了,就连平常赶早抢购新鲜蔬菜的大爷大妈们也都不来了,福瑞特第一次出现了员工比顾客多的情况。
而我们的工作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通知一连下来好几次,形势异常严峻,人心骚动,各种谣言四起,有的说非典染上以后就没命了,有的说超过一万广东人来到了龙城,还有的说得非典的已经死了好几千了,各种说法流传,不知真假,气氛紧绷到让人窒息。我们的工作增加了一项让大家难以接受的内容:每个柜组每个岗位每天都必须消毒五次,两小时一次,无死角进行。公司的监督组隔两小时来检查一回。我和靓姐负责酒水组地面的消毒,薇薇和小岳负责堆头围挡的消毒,马辉则带着其他人负责库房的消毒。超市的消毒工作非常繁琐,我们需要把所有货品或者打包或者遮挡,然后才可以使用消毒液,而且还不能喷洒,只能用抹布沾了消毒液的水进行擦拭,地面也只能使用墩布慢慢擦,工作量很大,大家怨声载道,嘀咕声和谩骂声此起彼伏。这时候,我常常见马辉背着大家打电话,内容听不清楚,每回都是泪眼模糊,表情木讷,不知所措。我猜想靓姐可能说的是真实的情况,马辉媳妇小丽染上了SARS,她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10.
明华你知道吗?任何事情都会物极必反,太过沉默就容易出事情,就像咱两现在你听我一直说,我说得多了也累了也不想说了,你听着也累了也不想听了,对不对?
不管咋样,你能来找我确实我们之间的缘分,这么多年了,《福瑞特人物事件薄》出版以来,就很少有人关注,像你这样登门拜访的年轻人是第一个,所以,我也想了解了解你这个小伙子的情况,你为什么对这件事情这么感兴趣?
你暂时不想说?那就先不说。
11.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是呀,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还是先说说马辉吧。
马辉的消沉和无奈以及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是我们谁也没有预料到的。
而事实正如你所想,马辉媳妇确实感染了SARS,而且属于重症病例。马辉媳妇小丽的身体一直不太好,体弱多病,整天泡在药罐子里,马辉为了给小丽看病,把自己的爱好和理想也放弃。他的爱好是所有跟军事的内容,他的理想是做一位军事物品的收藏家,可是因为小丽的病他放弃了。小丽确实体质差的要命,连靓姐也说,就没有见过体质那么差的人,好像风一吹就会倒下。
加班那天晚上马辉接到的电话是医院打给他的,声音急促地从话筒里传来:你是秦小丽爱人吧,秦小丽感染了非典型肺炎,病情比较严重,随时有可能出现生命危险,非典型肺炎传染性很严重,为了避免传染必须要进行独自隔离,现在通知你尽快给她带一些生活用品到市人民医院发热门诊。
马辉听得一头雾水,“非典型肺炎”是个啥?怎么就有了生命危险?还传染?这他妈到底什么鬼?可是小丽不能死。马辉匆匆地跑出了福瑞特,回家拿了生活用品去市医院。他去了发热门诊,护士连门都没让他进,让他放下东西赶紧回去,病传染。
马辉哪里肯走,就在门外头问情况,没有人搭理他。
后来他在医院急诊门口的椅子上睡着了,睡梦里出现了一排排军舰,一排排战斗机,一排排中国士兵,他好像受邀参加检阅,正意兴盎然的时候被小灵通清脆的声音吵醒,他接起电话。秦小丽爱人吧,秦小丽的病情很稳定,你不要有太大负担,这段时间家里勤消毒,出门戴口罩,多洗手,病人有啥情况我们会随时通知你。还没有等马辉回答电话就挂了。
SARS以独特的方式闯进了马辉的生活,他以独特的方式参与和接受了SARS的到来。而所有人都是在愚昧和无知中等待着SARS的肆虐。
五天之后,福瑞特也以沉痛的方式接受了SARS的到来。
在那种高强度的工作状态下,有的人终于忍不住,开始了愚昧的反抗。先是服饰组的癞子老刘一把扯掉自己的口罩,一脚踢掉消毒水,骂骂咧咧地说老子不干了,累求死个人。骂骂咧咧地离开了岗位跑到库房去抽烟,后来其他柜组也陆续有几个人响应。酒水组的贾宝山也气冲冲地扯了口罩,他没有敢踢消毒水,一言不吭也去了库房,跟在了那群人的身后,蹲着,他不抽烟,显得那么不合群。
明华你怎么哭了?
12.
秦小丽是被怀疑去火车站旁边那家药店买药的时候感染上SARS的。
而愚昧的癞子老刘和其他福瑞特人都是在那一次疯狂的抢购中感染了SARS,他们一共有十四个,他们中间死亡八人,治愈六人。情形惨不忍睹,那些无辜死去的人都被癞子老刘带坏了。跟着他癞子老刘能有什么好处,他就是一个混混,来福瑞特工作还不是仗着他外甥在总公司当财务经理吗?要不然柴鸿声怎么可能忍气吞声地留下他。这是人这命,不好说,说成报应也不过分。
明华你怎么了?你为什么要哭?
13.
SARS对于马辉来说,无非是见不到秦小丽。
而对于福瑞特来说,才是巨大的挑战,因为我们迎来了福瑞特开店以来第一次大哄抢。
先是市政府领导来福瑞特开动员大会。
后来我写《福瑞特人物事件薄》的时候,采访过柴鸿声,年近六十岁的柴鸿声依然英姿飒爽,声音洪亮,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说起当时的情况来依然是意味深长,甚至涕不成声。我和他的谈话一度被他的哽咽所打断,他是真的内疚啊,那么多的人死去就是他柴鸿声最大的责任,也是他最大的罪过,他担不起啊。
当时的会议是在福瑞特三楼的会议室进行的,市里领导来了一大波:市政府刘副市长、办公室吴主任、市场监督局马局长、工商局张局长、消防大队王队长、卫生局朱局长等。大家围会议桌一圈,柴鸿声和朱莉坐在领导们的对面,所有与会者都是表情凝重,每个人都带着口罩,柴鸿声只能通过眼角的变化来判断每个人的表情,凝重,冷,整个会议室很静。只有刘副市长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响在耳边:同志们,这是一场艰巨的战役,这也是一场前所未有的战役,面对生命的脆弱,我们得提起百分之二百的精力来敬畏生命,任何时候都不能掉以轻心,任何时候都不能玩忽职守,从此刻开始,福瑞特超市正式打响防疫攻坚战,我们必须要全民防控,全民参与,既要保证我们内部不被感染,还得保证顾客不被感染,最重要的是防控的同时,还得保证民生的供给不能断粮不能涨价。大家也听说市里很多商场已经闭门歇业了,大家心里有不情愿的地方,不情愿也得给我顶着,关键时刻才能看出来你的重要,病毒感染毕竟是部分人群,做好防控就会减少感染,如果民生供给断粮那就关系着全市人民的生死,那样的危害比病毒大很多,所以在场的各位任重而道远啊,我们一定要坚持到疫情结束,我相信全市老百姓会感谢我们的付出,也会把我们的付出看在眼里的。鸿声安排好内部员工的防控工作以及安抚好大家的心情,我不允许我们一个员工出现病毒感染,同时也不允许出现消极怠工的现象。
市长的这番话说的我内心热血澎湃,我本来是去办公室找人事经理陆姐办事,无意之中听到了这段话,和柴鸿声给我讲述的内容基本一致。
可是谁知道,它还是来了。而且来的措不及防。顾客源源不断地涌入福瑞特是在十天之后。
14.
龙城市全面防控的第十天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天。
这天的太阳毒得太过热烈。早上九点钟我从家步行到公司,已经是满头大汗,平常可以吃到的馍夹菜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出现在路口。排队进入员工通道的时候,发生了一起争吵,癞子老刘忘记带工牌被保安拦下不让进,老刘就开始骂,各种难听的话都有,不堪入耳,大家无法有序前进,人群里一阵骚动。以前忘记带工牌说几句好话就可以了,但现在是特殊时期,保安的严谨我们都可以理解。可是老刘才不管,他是老刘他怕谁,谁有他老刘资格老,福瑞特掉一根针,他老刘都知道是哪个角落出了问题,保安队了不起啊,不就是个假警察吗,不就是福瑞特养的看门狗吗,有啥了不起,老刘的话说的很难听。吵闹持续了十分钟,后来是保安队长出面制止了事件的进一步发展。
可能也是早上这次争吵让癞子老刘和其他人松懈了下来,也可能是接下来忙碌的工作让大家松懈了下来。在接待数以万计的顾客时,老刘他们一帮人还像往常一样没有戴好口罩,甚至有的人干脆摘掉了口罩,也有的人忙的忘了戴口罩。因为那天是真的忙,太忙了。
福瑞特是十点钟开始营业,门没有开,就已经有很多顾客在排队。大家拎着各种购物袋,戴着各种口罩,表情严肃地出现在门口,等待开门营业。
保安队维持秩序,测体温,讲注意事项。一开始他们安排了四名保安,后来增加到八名,后来增加成十二名,开了三个通道,才让顾客快速有序地进入超市。可是后来人越来越多,测体温明显不现实,顾客也没有那个耐心等待,局面一时陷入失控,人挤人,保安队长怕发生踩踏事故,拿着大喇叭喊,让所有人戴好口罩,有序进入,不要拥挤。然后让保安手拉手形成人墙,慢慢放人进入。
由于顾客源源不断,各个柜组的货品很快就出现了短缺,我们不停地从库房上货。顾客基本上不去看商品的价格,只要是自己有需求的东西,拿了就走。生鲜蔬菜和消毒水出现了哄抢现象,一补货就被抢空,抢到的顾客皆大欢喜,抢不到的顾客骂骂咧咧地等待下一次补货。收银台前排了很长的队伍,现场一片混乱,喧闹声此起彼伏,不是你踩了我的脚就是他的推车撞了人,还有顾客出现鞋子被踩丢的现象。
谁能想到这批抢购大军中居然有数名SARS患者。可能他自己当时也不知道,那天人那么多,拥挤的现场闷热不堪,有的顾客摘了口罩;有的顾客解开了衣扣:有的顾客坐在了地上。而我们工作人员全部汗流浃背,累得直不起腰。这种情况下,谁还顾得上戴口罩,尤其是老刘他们。
在面对生存和生计的抉择下,多数人选择了生计,忽略了生存。
下午三点多,还有顾客源源不断地涌来。
那天柴鸿声也很忙,他接到了市领导下的死命令,不管遇到什么样的情况都要扛得住。福瑞特一不能断供,二不能涨价。面对平时几十倍的顾客到店里抢购,福瑞特快顶不住了。为了能够快速调来货品,柴鸿声动用公司的储备资金,提前给供应商结款,而且是不管货品价格,有货就给钱,还要求马上送货。送货车源源不断地进入卸货区,货品源源不断地进入卖场,顾客源源不断地出现在收银处,这种忙碌一直持续到晚上八点钟。
随着人群渐渐散去,我们收拾了一天的狼藉,整理了货品,查缺补漏,递交了补货单。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视一笑。虽然汗水湿透了衣服,模糊了眼睛,可是最亲爱的人就在身旁,我们一起度过了难忘的一天。
夜深了,一轮明晃晃的月亮挂在天空上,回家的人儿欢声笑语,我们三五成群地离开了福瑞特,笑声打破了以往沉闷的气氛。
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这种欢乐给福瑞特带来了灾难性的打击。
15.
一周之后,病情开始爆发。
先是生鲜组的陈丽丽发烧咳嗽,烧到39℃退不下,吃感冒药消炎药不管用,然后去医院就诊被告知感染了SARS。
然后是生鲜组的刘军,高烧不退,感染了SARS。
然后是癞子老刘。然后一大波人都高烧不退,感染了SARS。新闻联播里关于SARS的报道越来越多,感染的人数也在急剧增加,好像已经超过两千人,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少了。超市里人心惶惶,大家都在担心自己是否被染上SARS,提心吊胆地工作。柴鸿声好几次来卖场查看情况,要求所有人必须戴口罩,严格按照公司要求的制度进行消毒。那次抢购以后,福瑞特再也没有出现过那么多顾客,每天冷冷清清。
除了巡查卖场,柴鸿声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14名员工被查出感染了SARS,大家相继入院治疗,每个人的医疗费和生活费需要他来处理。其他有密切接触的员工也开始隔离观察,员工一下少了三分之二,很多工作无法进行。一个人要担当好几个人的工作,总公司调了很多人来帮忙。
我们酒水柜组是最幸运的一个组,最忙的那天贾宝山请假,避免了一场灾难的降临。马辉、我、靓姐、薇薇好几个人自告奋勇到别的组去帮忙,我们忙完自己的事情就去帮其他组。
马辉那几天还是悄悄接电话,但是神情有了变化,语气异常缓慢。有一次他终于忍不住,告诉了我们真相:我媳妇秦小丽确实是感染了SARS,怕大家恐慌,所以一直没有说,最近病情好转,SARS并没有传说这那么可怕,咱们不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不对,不能这么说,应该是不能看见蛟龙就不出海,看见下雨就不出门,好像也不对,就是那个意思,老刘他们一定会好起来的,大家也不要太担心。马辉呵呵地笑,他这样说是为了给我们安慰,可是他哪里知道,越是这样,我们越充满疑惑,人所有的恐惧都来自内心。
16.
那几天我和你王姨在家的时候勤消毒勤洗手,两个人待在家里不外出,我看书,她呢就看电视,打毛衣,收拾家,反正变着花找事情干;到了上班时间我去上班,她们学校已经放假停课了,开课时间没有具体通知,说是让等电话。我每天出门步行上下班,看着空荡荡的街道和天边寥寥飞过的鸟群,昔日的车水马龙不复存在,繁闹的街市一眼望去空的剩下几株枯树孤零零地屹立在那里,内心的荒凉感自脚底升起。那时候我就想啊,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生命的意味着什么?没有这次灾难的降临,怕是我一生都不会有那样的思考。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了家,看着摆放在桌上的饭菜,看着面带微笑的王姨,看着家里的每一个物件,那些陪伴我度过无数个夜晚的书籍,这一切竟然是那么可亲,这一切竟是这般美好!
明华,那大概是我那段时间最开心的时刻。但是对于很多福瑞特人来说,那段时间就是一种折磨,一种煎熬,尤其是那些得了SARS后来死去的人们,他们在面对恐惧的时候手足无措,新闻报道中死亡的人数日益增加,感染的人数也在日益增加。但是有一点,明华你要记得,人不能没有信念,我们在面对苦难和灾难的时候,不能选择逃避和躲闪,我们要勇敢面对。我不知道别人,至少福瑞特人勇敢面对了,柴鸿声勇敢面对了,马辉勇敢面对了,我和靓姐,你王姨,就连卖扯面的李婶也勇敢面对了。
明华,给你纸,没想到小伙子还挺重情!
17.
防控严重起来的时候,我每天在福瑞特的那顿饭成了难题,很多小饭摊不再出现在福瑞特门口了。很多饭店也关门停业了。可是我们还在上班,不能饿着肚子进行工作,大家只好吃泡面。不知道是哪天,卖扯面的李婶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她话不多,拿了几张写满了字的纸递给我看,只见上面的字写得很工整,一笔一划整整齐齐,写的都是饭菜的名称和价格,鱼香肉丝盖饭6元,尖椒肉食盖饭6元,过油肉盖饭6元……我最喜欢吃的扯面还是5元。她看见我在认真的看着菜单,说,小伙子,我的饭不贵,想吃什么告诉李婶,李婶给你做。
我看着她满脸急切的样子,心里想,这种时候还能出来做生意的人不多了,是什么原因让她愿意冒这样的险,于是就问,李婶,现在大家都不愿意出来,疫情这么严重,你就不怕吗?
我也没办法,不出来老汉就没饭吃,孩子就没书读。李婶淡淡地说,她抄着一口运城话,说话的语调非常缓慢。
那你……我一时语无伦次,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就用手指着鱼香肉丝盖饭,说,李婶我要一份这个,给靓姐也要一份。
李婶满脸感激地看着我,嘴里不断地说着谢谢。
然后她拿着菜单去问另个人,就这样她一个人一个人地问过去,不管大家订不订她的饭,她都是满脸小心翼翼,而且微笑着面对每一个人,从始至终嘴上说的都是谢谢。
第一天,李婶一共在福瑞特订了八份餐。后来我了解了情况,问大家为啥不定李婶的饭,才知道原因:大家都担心她的饭做得不干净,而且这时候还是这么便宜的价格,能做得好吃吗,量能足吗,还不如买个泡面吃的踏实。人们的担心是正常的,因为李婶的出现显得很怪异,疫情这么严重,大家都避之不及,谁还会出来挣这一点小钱。可是他们那里知道李婶的难处,嗫喏而内向的李婶在不熟悉人的面前不知道如何开口推销,那张菜单上漂亮的字一定是她家小孩写的,字迹那么工整,学习一定很好,李婶说她不出来,老汉就会饿肚子又是怎么回事?我带着各种疑问等着李婶送饭的到来。
这期间,我听到马辉和靓姐的对话。
马辉说,秦小丽的SARS病好了很多,现在正在隔离观察,可能过几天就出院回家了。
靓姐说,恭喜呀,你这也是,家里出了事也不和我们大家说,一个人心里憋着多难受。
马辉说,没啥的。真的靓姐。没啥的。
停顿了片刻。
马辉又说,我打算组织个募捐活动,给14个SARS患者捐款,你要不要参加?靓姐看了他一会,然后说,当然要参加。这事没有我能行吗?
马辉说,那好,你来准备募捐箱和登记捐款明细,我来组织。
靓姐说,好。
这时,我看见李婶拎着保温箱出现在了员工通道的入口处,她缓慢地打开保温箱,非常仔细地清点着每一份餐,核对着每一个人的名字,然后分发给了不同的人,发完以后小心翼翼地站在旁边看着我们吃。眼神中充满了期待,她可能是怕饭不合大家的胃口。她时不时看看我,我明白了李婶的意思,就向她点了点头,示意饭菜不错很可口。李婶满意地离开,边走边说着谢谢。
后来我们又订了几次李婶的饭,大家的一致反馈李婶的饭很好吃,量也特别足。她的生意渐渐好了起来。
明华,你说谢谢?为什么要谢我?
18.
那天吃完饭以后,马辉组织的募捐活动就开始了。
靓姐找了一张纸记录着这大家捐款的金额:马辉1000元(这是他两个多月的工资)、钱倩靓(我那时候才知道靓姐的大名)500元、赵小薇300元、贾宝山300元,温雅玲300元,还有些人我记不住名字了,我捐了800元(800是我两个月的工资,也不多,比起生命的珍贵,两个月的工资只能说九牛一毛),我们柜组一共捐集了4000元,这在当时不是个小数目。在靓姐整理名单的时候,其他柜组的人也知道了我们的募捐行动,纷纷要求加入捐款。
然后就是整个福瑞特的人都知道募捐的事了,直到后来柴鸿声也知道募捐的事情了。于是,福瑞特组织了一次规模盛大的募捐活动。
平时不起眼的人们都站出来了,他们每个人虽然都戴着口罩,但是从他们的眼神中可以看到坚毅、可以看到善良。人民币一百一百地放进捐款箱,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大家把手紧紧地拉在了一起,有的人开始轻轻地哼唱,相亲相爱的一家人。泪水终于从我的眼眶涌了出来,我知道此时的马辉靓姐们和我一样,也是泪水溢满眼眶,情感从我们的内心里开始流动。大家轻轻地跟着哼唱相亲相爱的一家人。那一刻,我才懂得什么叫拥有,什么叫团结。
……
19.
有了前几次的底气,卖扯面的李婶渐渐的开始活络起来,见到大家也不那么小心翼翼了,我常常听到李婶银铃般的笑声出现在福瑞特,也看到李婶的保温箱从一个变成了两个,看到李婶一趟又一趟的来回跑。活泛起来的李婶给福瑞特带来了鲜活的气息,给这段时间死气沉沉的福瑞特带来了些许欢快,大家压抑的太久了,沉闷的也太久了。
有一次李婶找我点餐,我依然点两份,我一份,靓姐一份。等她做好记录,准备离开,我拉住她的衣袖,她亲切地说,还要加餐吗?
我说不是,我要问你个事情,李婶。
什么事情,你问吧。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我说,李婶,你上次说你不出来卖饭,你家老汉就没饭吃,孩子就没书念。李婶,你家小孩多大了?你家老汉做啥工作呀?
李婶看着我不说话,眼眶里渐渐莹润了起来。
我赶紧说,李婶你不愿意说算了,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问问。
李婶默不作声。我给钱,李婶找零给我。我说,李婶你的饭好吃,量又大,大家哪有不喜欢的。
临走时我说,李婶,再加一份鱼香肉丝盖饭。
我心里隐隐觉得李婶有难言的隐情,我想要通过自己微薄的力量帮他分担,6块钱对我来说不过是一顿饭钱,而对于李婶可能就是多一份的收入,我不想让她觉察我的怜悯。就这样,之后每次我点餐都会点三份餐,一份自己,一份帮靓姐点,剩下一份我晚上带回家,王姨问起来的时候,我说中午吃不了剩下的。我以一种自以为很自然的方式支持着李婶,而李婶的豁达和欢乐感染着我。日子就这样慢慢地前进着。
明华,你真的不用说谢谢。
20.
有一天我下早班后,不知道该去哪里。学校去不成了,你王姨也不在家,一个人无所事事就在街上压马路。看着一排排孤寂的房子,看着刷着白墙的那些苍老而孤寂的老房子,看着空荡荡的大街,看着斑驳的落满灰尘的满是车辙印的大街,我的心莫名的忧伤起来,内心的那种寂寥无处安放,我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我知道在这个特殊的时刻,我像幽灵一样孤寂地出现在大街上,会被很多人看作异类。哪有人在这时候在街上无所事事地闲逛。可是,明华,你知道吗,人总有某个时刻不知所措,总有某个时刻莫名奇妙,那种内心的孤独感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
就这样,我一直走,一直走,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大概一个小时,大概两个小时。渐渐地街边的路灯开始亮起来了,走路的影子被拉的很长,不知不觉中,我抬起头发现走到了河西村。突然一个强烈的念头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明华你猜一下,是什么念头出现在我脑子里?我到了河西村。那里有谁?明华,你猜对了,李婶住在河西村,我想去她家看看。想着的同时,我就沿着河西村的牌楼一路往里走。路两侧矗立着各种奇形怪状的房子,它们大小形状各异,既看着丑陋无比又充满了喜剧色彩。在平整的水泥路两边是各种各样的小商铺和小摊贩,嘈杂的叫卖声和讨价还价的声音此起彼伏,这里竟像世外桃源一样,丝毫没有受到疫情的影响,虽然街上行人不多,但是没有滨西大道的那种孤寂,它充满着一种奇妙的感觉,那种奇特的感觉驱使我慢慢地往里走,走进它的内心,感受着它的热闹和繁华,感受着它的温情和芬芳,我分明听到那些飘荡出来的声音顺着路边架起来的管道一路向上,进入了缥缈的天空,然后随着隐约的云朵和天际边绯红的晚霞飘得漫山遍野。那是一种动态的感受,就像是一句诗说的那样“好风凭借力,送你上青云”,明华,你知道吗?在我的思维还处于跳跃和虚无的状态中,我的身体来到了河西村,那个李婶居住的地方,这是一个充满着传奇色彩的地方。因为我刚踏入河西村还不到100米,就看到了在路边摆摊卖包子的李婶,她正在给一位顾客找零钱。
李婶。我平静的叫喊似乎让李婶惊了一下,她抬头看见是我,满眼惊讶。
她问,你怎么来这里了?
我正好路过。李婶你是住这里吗?我问。
恩。我住这里好几年了,这里房子便宜。李婶满脸诚恳地说,话少而简洁。
那李婶你什么时候可以忙完?我真诚地问。
马上就完了,剩下最后两个包子了。
李婶,这两个包子我买了。但是我有个小要求,我可以去你家里坐坐吗?我看着李婶问。
我的问题让李婶一时不知所措,她看着我,表情有些木讷。不过她看到我异常坚定,便不自然地答应下来:好吧,这两个包子不收你的钱。跟我走吧。
李婶,我帮你拿篮子吧。
不用。
李婶,你儿子放学了吧?
放了。
我叔一切可好?
挺好的。
李婶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我们一路上话不多,路越走越窄,我们从宽阔的主街道来到了一条小巷子,然后顺着巷子往里走,进入一条更窄的巷子,快到尽头的时候,李婶推开一扇红色的铁皮大门,示意我从这里进入,然后我发现进入了另一片天地,院子里挂满了各种洗过的衣服。我跟着李婶上楼,狭窄的楼道让我一度怀疑来的地方是否真实存在,楼梯稍有些陡峭,扶手上落满了厚厚的灰尘,楼道拐角处的感应灯随着我们的进入忽明忽暗,一直走到没有楼梯可走的时候,右拐第一间,李婶推开了那扇铝合金做的门。
来,快进来。找个地方坐。李婶摘下口罩,满脸热情。我看到了李婶家的全部,房间不大,堆满了杂物,各种型号的塑料桶大概是用来装菜的,用木头板搭起来的货架上放着很多菜,还有各种工具。在这些杂乱的空间当中,我一眼就看到了那整齐的一角,那里放着一个不高的桌子,桌子上整齐的摆着很多书,还有一些文具啥的,一个孩子正趴在桌子上写字,然后再仔细看的时候才看到一张高低床放在房间的角落里。高低床的下铺上躺着一个面色红润的人,这应该是她老汉,看到有陌生人进来,神情有些紧张。
李婶又对我说,来小伙子,赶紧坐。我给你倒杯水。然后又对她老汉说,这是福瑞特的小木,经常照顾咱们生意。李婶拿着水杯洗了好几次,才倒了热水给我,让我随她一起坐在了她儿子写作业的那个桌子旁边。
家里地方小,没坐的地方。李婶说。
我说,不碍事的。我也是闲着没事干。
然后我就和李婶细细地聊了起来,她语速缓慢,表情一直比较紧张,讲起话来眼睛时不时地看他老汉和儿子,我们那天说了很多话,关于农村的一些情况,关于他们来城里这几年的一些生活,关于孩子的一些学习,话题说的没有任何边际,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心神不宁,虽然嘴上和李婶在聊天,可是脑海里一直在想着之前在街上看到的天空中红色的云。聊了一会,李婶说的话有些进入了我的脑海,有的没有进入,随着那朵云飘走了。
一直躺在床上的叔几乎没有说话,写作业的小孩也一直在写作业,在这个家庭里,大概他们很清楚在什么时候该干什么,他们对生活应该是充满乐观的。临走前我抬头看到了贴在墙上满满的奖状和他们一家人的合影。那张照片里孩子还很小,叔的双腿还很好,李婶依偎在他的身旁,孩子搂在胸前,多么幸福的一家。他们没有惊心动魄的故事,就是在平常的生活中遭遇了变故和不幸,他们需要生活下去,并且按照自己能做到的方式生活着,生存着。而我呢,手脚轻便,思维灵活,可是,我在按照我想要的生活方式在生活吗?我不知道。看着躺在床上的叔,我的恻隐之心开始翻滚,我伸进裤兜里摸索一阵,我想要做一些我力所能及的事情,我估算着自己口袋里现金的面额,心里盘算着如何跟李婶开口。我知道如果这样赫然拿到她的面前,她一定会觉得难堪。
我不知道手伸在口袋里的时间有多长,我也不知道自己站在那张照片跟前的时间有多长,突然我听到了一个银铃般的童声响在耳边:妈妈,我的作业做完了。我才清醒过来,一把把口袋里的钱都拿出来,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一眼,58元。
李婶,这是58元,我预定接下来5天的饭,就这么多钱,你看着搭配吧。
这?李婶看了我一眼,没有反应过来。
李婶,一次一次给你饭钱贵麻烦的。一次性了还方便,你也省得找钱。
也是。谢谢。李婶说。
李婶,我得回去了,就不打扰你了。叔,再见。小朋友,再见。我边打招呼边退了出来。
李婶一路把我送到大街上,一路上说了好几个谢谢。
我知道这种给钱方式是最好的方式,也是李婶可以接受的方式。虽然钱少的让我有些拿不出手,但是那就是我当时真实的想法,我做了,没有后悔。
明华,李婶是个平凡的农村妇女,但是她的事情却给了我很大的力量,回家的路我走得非常轻快,街上亮起来的霓虹灯不再是寂寥的,它充满着神秘的温暖,指引着我回家的方向,也鼓舞着我前行的力量。
明华,真不用说谢谢!
21.
几天之后,疫情更加严重了。广州告急,感染人数破百。北京告急,感染人数破百。上海告急,感染人数破百。
……龙城也发出了告急。全国感染人数与日俱增,一度总和达到了8000多人。多年来,想都不敢想的疫情再一次席卷全球。福瑞特超市后来又经历多次的抢购,口罩和消毒液被抢购一空,据说很多药店的板蓝根和各种治疗感冒以及退热的药品也被抢购一空,对于死亡的恐惧,让人们失去了理智。
在沸沸扬扬的恐惧中,柴鸿声代表福瑞特开展了一次大规模的募捐活动。
我们在超市门口挂起了条幅:抗击SARS,奉献爱心,募集善款,支援疫区。鲜红的条幅吸引了很多人,这一次不是抢购,而是募捐。那天龙城下起了淋淋漓漓的小雨,雨水将近半个多月的热浪压了下去,也让这个烦躁的社会静了下来。那天来到现场参加募捐的人群远远超出了预期,人们陆陆续续地出现在福瑞特门口。本来计划在入口处的募捐活动,被移到了门前广场。
小雨中,募捐的队伍非常整齐,大家默默地把钱放到募捐箱,动作坚毅而流畅,就像是把一份希望和信任放进了募捐箱里。我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对面灾难,更多人还是选择坚强和坚定,选择相信,选择美好。
在行进的人群中,我模糊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和蔼可亲的面孔,好像是那个卖扯面的李婶领着他儿子在排队。
22.
明华,你知道那一次募捐我们一共收到了多少钱吗?300万。300万人民币。这是我们想都不敢想的数字。
我后来查看了募捐目录,马辉又捐了2000元,李婶捐了500元,这可能是她卖200碗扯面的利润,也可能是她一家三口三个月的饭钱,更可能是儿子一年的学费.而那天我看到李婶流畅地将那个装满钱的信封投进了募捐箱,然后安静的离开了。
人啊,这一辈子活的是个啥,我终于明白了。
23.
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秦小丽的SARS没有治好,她的病情一天比一天重,这些只有马辉知道,可是他每次接电话我看到的都是希望和轻松,并不像刚开始出现的压抑和无奈,我被马辉骗了。
后来马辉不再接电话了,大概是从那时候起,秦小丽就离开了人世。SARS无情地带走了马辉身边最爱的人,但是它没有把马辉打败,他这“半个城里人”在我心中瞬间长大起来成了整个城里人。
福瑞特14个SARS患者中的8个人也陆续离开了人世。疫情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得到了抑制。
24.
柴鸿声后来怎么了?
……他在疫情结束以后引咎辞职了,他把所有的事情都揽到自己身上了,因为保证货源充足,那次抢购造成的亏空他自己掏钱补上了窟窿;SARS中丧生的8名同事是他一直耿耿于怀不能原谅自己的事情,他把自己几十年的存款都分发给了8名同事的家属。可是人死不能复生。柴鸿声尽到了他的责任,SARS面前他无能为力。有的人选择在月光下潜行,他选择直视太阳,虽然刺眼,但是他用自己的行动去面对了。
你还在恨他吗?
没有就对了,人总得学会放下。我们不能生活在仇恨之中,对吧?美好就在周身。
柴鸿声后来去哪里了?我也不知道,反正他没有在龙城的商业圈内出现过。几年之后我听马辉说他可能是去了海南,也可能去了深圳,反正不在龙城,具体做什么工作也不知道。直到我写《福瑞特人物事件薄》的时候,才辗转找到住在广州的他。
马辉?马辉后来升了职,做了一层的楼层主管。那是疫情结束后,第二年的事情,我是第二年四月份调离福瑞特的,我去了集团公司内刊编辑部,再次拿起了笔,做了老本行。我调走的时候,柴鸿声已经离开了福瑞特,朱莉胜任福瑞特超市总经理,后来福瑞特的生意渐渐恢复了往常的繁华。
靓姐接替了马辉,成为了酒水组的组长。前几年我回福瑞特的时候还见到了靓姐,她老了,身体臃肿了,脸上的皱纹多得已经数不清了,见了我有热情,也有伤感。
那年的SARS席卷了龙城,也席卷了福瑞特,带走了我们身边很多亲人,它带给我们很多伤痛,同时它也让我明白活着的意义和生存的意义。
什么?我没明白?我怎么没明白?这几年我一直过得很好,生活悠哉悠哉,整天在家里养养花,种种草,没事练练书法,遛遛马路牙子,过得很享受。人顿悟的那一刻,就是学会放下,只有放下了,才懂得珍惜,才会拼尽全力去好好生活。
什么?明华你再说一遍?你是李婶的儿子?你是哪个蹲在角落里安安静静写作业的小孩?明华,让我看看你,你这孩子也是,不早说,都长这么大了,真不错,一表人才。
明华,你说什么?你胡说!我不相信!明华,你在骗我。
是你妈妈最早感染了SARS?那你们一家人?我怎么没感染?不可能!我戴了口罩就感染不了吗?怎么可能?那你妈妈从什么时候开始咳嗽的?也难怪,我就说李婶爱干净,卖饭还要戴口罩。……明华,你不用道歉。明华,你起来,你在干什么。
……明华,这不怪你,也不怪你妈妈,你妈妈也不是故意的,她也是为了给你挣学费。都怪SARS,谁知道它那么不近人情,谁知道它可以那样草菅人命。你说得对,我们在面对灾难的时候一定不能胡来。那你妈妈后来怎么样了?什么?李婶……
……
明华,咱不哭。你要好好地活着,你要活得好好地给你妈妈看,你妈妈那么优秀,你一定要有出息,你要出人头地,那才是对你妈妈最好的报答。
明华,死去的人不能复生,我们不能永远活在愧疚中,我们要勇敢面对,人生的事情不如意十有八九,正因了那八九的不如意,才显得这一分多么珍贵,是吧?你看我现在多好,每天养养花,种种草,练练书法,遛遛马路,日子一天一天在快乐中过去了。
是吧?!咱要振作起来。对,来个笑脸。这才对!
25.
明华,感谢你这段时间的陪伴,感谢你听我唠叨,我真的不知道事情原来是这样的,感觉像是在做梦。梦醒了,人不见了。时光荏苒,人生不易,我们总要做一些什么,才对得起此生。关于福瑞特的一切,关于《福瑞特人物事件薄》的一切,到此也结束了。下个礼拜我就要搬去西双版纳了,带孙子,颐养天年。
明华,我很看好你,你潜力无限,有干劲,又懂的感恩,又容易动情,你一定可以有很大的成就,加油,小伙子。有事没事给我打电话。一定。
对了,这本书就送给你了,这里面还夹着当时欠李婶的最后一顿饭钱。
2020年3月5日写于太原满洲坟
2022年8月2日改于太原中泰广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