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庚星神3
第三章 告别与第一步
破晓前最沉滞的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严严实实地裹住了草窝村。几声零落而嘶哑的鸡鸣,像是从深水里挣扎着冒出的气泡,微弱地刺破了这沉重的死寂,旋即又被无边的黑吞噬。李青坐在土炕冰凉的边沿,没有点灯。黑暗中,他摸索着身上那件浆洗得发硬、打了无数补丁的粗布短褂,每一个布丁粗糙的边缘,都像母亲无声的叮咛,硌着他的指腹。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带着隔夜柴草灰烬味道的空气灌满肺腑,压下了胸腔里那擂鼓般的心跳。炕头另一边,父母那压抑得几乎听不见的、极其绵长而沉重的呼吸声,像两根无形的弦,绷紧在黑暗里,每一次细微的起伏,都牵扯着他紧绷的神经。
他摸索着套上同样破旧却厚实些的夹裤,动作缓慢而谨慎,生怕弄出一点声响,惊破了这刻意维持的平静。当他摸索着,试图将那根陪伴了他无数个日夜、被手掌磨得溜光的旧木棍靠在门边时,指尖却触碰到了另一根截然不同的硬物——一根崭新的、分量沉手的枣木棍。棍身粗壮,带着新削制出的、略显毛糙的棱角,透着一股山野树木特有的、辛辣而坚韧的生命气息。显然是父亲连夜赶制的。李青的手在那粗糙的棍身上停留了片刻,一股滚烫的酸涩猛地冲上喉头。黑暗中,他用力闭了闭眼。
灶房传来极其轻微、刻意压低的窸窣声。李青跛着脚挪过去。昏黄的油灯不知何时已被母亲点燃,豆大的火苗在灶台上跳跃,将她瘦小佝偻的身影拉得巨大而摇晃,投在斑驳的泥墙上,像一个无声悲泣的巨人。她背对着门口,正以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将最后一块巴掌大的、硬得能硌掉牙的杂面饼子塞进一个磨得发白、边角磨损严重的粗布行囊里。那行囊已经鼓鼓囊囊,旁边还放着一把磨得寒光闪闪的柴刀,一小捆结实的麻绳,一个塞得严严实实的火镰袋,一个沉甸甸的旧水囊,几小包用油纸仔细包好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草药粉末——那是村里赤脚医生那儿能弄到的、聊胜于无的驱蛇避瘴的药。
母亲的动作缓慢得近乎凝滞,每一次抬手,每一次低头,都像背负着千钧重担。她布满老茧的手指,在那块杂面饼子上反复摩挲着,仿佛要将自己最后一点温度、最后一点气力,都揉进这粗糙的粮食里。昏黄的灯光下,她花白的鬓角,随着每一次微不可察的颤抖,都闪动着令人心碎的光泽。
李青喉头滚动了一下,像吞下了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痛感从咽喉一直蔓延到胸腔深处。他跛着脚,无声地走到母亲身后,伸出手,想接过那沉重的行囊。指尖还未触及那粗粝的布料,母亲却像受惊般猛地一颤,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她没回头,只是死死地攥紧了手中的饼子,枯瘦的手背上青筋虬结。
“娘……”李青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母亲依旧没有回头,只是那压抑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终于再也抑制不住,从紧咬的牙关里破碎地溢了出来。她猛地抬手,用那粗糙的、沾着灶灰和面粉的手背,狠狠抹过自己的眼睛,动作仓促而用力,仿佛要擦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然后,她猛地转过身,将那个塞得满满当当、沉甸甸的行囊,几乎是塞、是砸进了李青的怀里。
行囊撞在胸口,沉甸甸的,带着粮食、铁器、布匹混杂的实在重量,也带着母亲那无声的、几乎要将人压垮的担忧和绝望。李青被撞得微微踉跄了一下,下意识地抱紧了它。
母亲抬起头。油灯昏黄的光线,清晰地照见了她此刻的模样——眼睛红肿得像两颗熟透的桃子,眼白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浑浊的泪水早已失控,在她沟壑纵横、布满灶灰的脸上冲刷出两道狼狈而清晰的湿痕。她死死地盯着儿子,嘴唇哆嗦着,似乎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化作几个破碎的音节:“……活着……回来……青儿……活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心肺里硬生生挤出来的,带着血沫。
李青死死地咬着下唇,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来。他用力地、重重地点头,点得又快又猛,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传递他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承诺和决心。行囊粗糙的布料磨蹭着他胸口的旧伤疤,带来一阵清晰的刺痛,却奇异地让他混乱的心绪稍稍沉淀。
“吱呀——”
身后那扇破旧的柴扉被推开了。父亲李守田高大的身影立在门口,几乎堵住了门外熹微的晨光。他显然也一夜未眠,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黝黑、疲惫,深凹的眼窝里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阴郁。他沉默地走进来,手里捏着一把磨得锃亮、刃口闪着寒光的短柄猎叉。这叉子比李青惯用的那把更长,更重,三股叉尖在油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幽光,显然是特意准备的。
李守田走到李青面前,同样一言不发。他那双布满厚茧、骨节粗大、如同老树根般的手,将沉甸甸的猎叉塞到李青空着的那只手里。冰冷的铁质叉柄入手,带着山野的寒意和父亲掌心残留的汗渍与体温。李青握紧,指骨绷得发白。
“拿好。”李守田的声音嘶哑低沉,像两块粗糙的石头在摩擦,没有任何多余的叮嘱,只有这两个字,沉甸甸地砸在空气里。他浑浊的目光在儿子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复杂得难以言喻,有担忧,有沉重,有认命般的疲惫,最终都沉入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默。然后,他转过身,那高大的背影在昏暗的灶房里显得异常沉重,他率先走出了低矮的门洞,融入了门外灰蒙蒙的晨光里,没有回头。
李青最后看了一眼母亲。她依旧站在原地,双手死死地抓着身前的围裙,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着死白,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泪水无声地、汹涌地流淌着。那眼神,仿佛要将儿子的模样永远刻进骨血里。
李青猛地转身,拖着那条沉重的右腿,抱着行囊,攥紧猎叉,一步一顿地,跟着父亲的背影,跨出了这个承载了他所有温暖与苦痛的、低矮破败的门槛。
清冷的晨风像刀子一样刮过脸颊,带着露水和泥土的气息。天边刚刚泛起一层极淡的鱼肚白,草窝村还沉浸在一片灰蓝色的沉寂里,只有几户人家的烟囱,开始试探性地冒出几缕极淡的青烟,袅袅上升,很快便被风吹散。
李青拄着那根沉甸甸、带着父亲体温的枣木棍,一步一顿地跟在父亲身后。枣木棍坚实的触感支撑着他,每一次点地,都发出笃笃的闷响,在寂静的村道上格外清晰。他背上那个鼓鼓囊囊的行囊,像一座小山压着,勒得他肩膀生疼,腰背不由自主地佝偻下去。右手紧握着那柄冰凉的猎叉,叉尖随着他的步履,在微明的晨光里划出冰冷的弧线。
他们沉默地走着,穿过狭窄、布满车辙印和牲口粪便的土路。脚步声在死寂的清晨被无限放大,每一步都踏在凝固的空气中。偶尔有早起的村民推开吱呀作响的门扉,睡眼惺忪地探出头来,看到这对父子一前一后沉默行进的身影,看到李青背上那巨大的行囊和手中的猎叉,看到他那条在灰白晨光中显得格外刺眼的、扭曲的瘸腿……惊愕、疑惑、随即是毫不掩饰的怜悯和看笑话般的窃窃私语,如同水面的涟漪,在刚刚苏醒的村庄里无声地扩散开来。
“看呐……是李家那瘸子……”
“背着那么大个包?拄着新棍子……这是真要进山?”
“疯了吧?就他那腿……能走到山脚都是老天爷开眼!”
“啧啧,听说是去找什么神仙……孙老头讲古把魂勾走了……”
“唉,李家两口子也是命苦,摊上这么个犟种……”
那些声音,或高或低,或清晰或模糊,像无数根细密的针,扎在李青的耳膜上,也扎在他紧绷的心上。他死死咬住牙关,下颌绷出坚硬的线条,强迫自己不去看那些探询、怜悯或嘲弄的目光,只是将视线死死钉在脚下坑洼不平的路面,钉在父亲那沉默而沉重的、仿佛永远不会弯曲的背影上。枣木棍每一次重重拄地,都像是在回击那些无形的嘲讽,笃!笃!笃!沉闷而倔强。
终于,走到了村口那几株盘根错节的老槐树下。树下空无一人,只有昨夜留下的、模糊的足迹和几片零落的枯叶,在晨风中打着旋儿。李守田的脚步终于停了下来。他缓缓转过身,面对着儿子。
灰白的晨光勾勒出父亲佝偻而沉默的轮廓,像一尊饱经风霜的古老石像。他浑浊的目光,沉沉地落在李青脸上,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抬起那只布满厚茧和老茧、如同树皮般粗糙的大手,极其缓慢、极其沉重地落在了李青的肩膀上。
那手掌的力道极大,压得李青肩头往下一沉,行囊的带子更深地勒进皮肉里。那粗糙的触感,带着父亲掌心的温热和几十年劳作的印记,透过薄薄的衣衫,直直烙印在李青的骨头上。没有言语,但这沉重的一按,却仿佛包含了千言万语——是托付,是担忧,是无可奈何的放行,也是无声的催促:走吧。
李青抬起头,迎上父亲的目光。在那片浑浊的深处,他看到了翻涌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最终都化作了沉沉的疲惫。父亲的手在他肩上停留了足足有数息之久,然后,极其缓慢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般,收了回去。
李青最后看了一眼父亲那张刻满风霜、在晨光中显得格外苍老疲惫的脸,又越过父亲的肩膀,望向村庄深处自家那间低矮的茅草屋。他仿佛能看到母亲依旧倚在门框上,无声地流着泪。胸腔里像是堵满了滚烫的砂石,沉重得让他窒息。
他猛地吸了一口清冷刺骨的空气,那空气里混杂着草木的涩味和泥土的腥气,也夹杂着身后村庄里隐隐飘来的、新一天开始的人间烟火气。他不再犹豫,不再回头。
双手握紧了枣木棍和猎叉的叉柄,粗糙的纹理磨砺着掌心。他用那条有力的左腿,猛地蹬地,同时将全身的重量和决心,都压向右手紧握的、深深拄在地上的枣木棍!
“笃!”
一声沉闷而坚决的撞击声,在空旷的村口骤然响起,震落了老槐树上几片枯黄的叶子。
枣木棍深深楔入冻得有些发硬的泥土里,稳稳地承受住了他身体的重量和那条残腿带来的巨大倾斜力。借着这一拄之力,他扭曲的右腿猛地向前甩出,足尖在布满碎石和尘土的地面上,拖出一道短促而清晰的划痕,伴随着鞋底摩擦地面的刺耳声响。
一步!
仅仅是一步之遥,却仿佛跨过了一道无形的界限。身后是熟悉的、困顿的、浸透了汗水和叹息的草窝村,身前,是那在熹微晨光中渐渐显露出庞大、狰狞、如同沉睡巨兽般轮廓的十万大山。灰蒙蒙的山影层层叠叠,一直绵延到视野的尽头,与尚未完全褪去的夜色融为一体,透着一股原始、蛮荒、令人望而生畏的冰冷气息。山风打着旋儿,从幽深的山谷里呼啸而出,带着湿冷的寒意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属于深山的腥膻气,猛烈地灌进李青单薄的衣领,激得他裸露的脖颈瞬间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风很冷,像无数冰冷的针尖扎在皮肤上。李青却感觉不到丝毫退缩的寒意。他挺直了因为负重而微微佝偻的脊背,将肩上那沉甸甸的行囊往上颠了颠,勒紧。然后,他再次握紧了那根承载着父亲沉默力量的枣木棍,目光如同淬火的铁,笔直地投向眼前那片沉默而庞大的、如同巨兽匍匐的黑色群山。
“笃!”
又是一声沉闷而坚定的拄地声,在空旷的山野间远远传开,惊起了远处林梢几只早起的寒鸦,发出几声仓惶的鸣叫。
李青拖着那条沉重而扭曲的右腿,将身体所有的力量都灌注到那根深扎入土的枣木棍上,然后,猛地将身体向前荡去!
身影,一瘸一拐,却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融入了山脚那片越来越浓重的、泛着铁灰色的阴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