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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你爸爸

2025-03-10  本文已影响0人  桥南街7号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献给大多数沉默如树又如影随行的那个人。

澳大利亚墨尔本Box Hill区某个购物中心的商业街,蓝天领着一家人外出游玩,快五岁的茉莉走在前面,中短泛褐色的头发随着蹦跳的小身躯,在身后轻轻弹跃。她嘴里还含着安抚奶嘴,嘟着脸,总让人觉得她的颌骨发育已经受到影响。

今天不是周末,商业街的人不算多,但不论是周末与否,当地所谓的人多也是相对的,从小在国内厂区长大的蓝天,总是习惯拿从前的记忆来比较。蓝天想起不禁笑了笑。

“茉莉,不要。”蓝天突然招呼道。

茉莉已走到一个水池边,驻足,对着一个喷泉雕塑的造型产生了兴趣。

“蓝天,你不需要这样大声。”妻子在后面提醒。

蓝天看了一眼身边的街人,没人注意。

你这样对茉莉,反倒让她失去成长的自由和快乐。我们只要陪着她就好。妻子常说。

妻子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只是这种莫名的紧张和焦虑从女儿出生,就已无时不跟随着他。

小天这小子又跑哪儿去了?蓝天望着女儿心想。

已是中学生的小天其实就在妹妹跟前,拿着她的玩具看着妹妹玩,只有蓝天一个人没注意。但凡外出,他的神经末梢就和茉莉无线链接,自动屏蔽了其他人。

正值墨尔本气候最好的秋天,空气清透而温暖,大片的橡树枝叶都染上了金黄的油彩,革质的叶片上反射着新亮的光,海风从几个街区的海边吹来,使光粘着一层湿润和矿物的气息,让人很舒服。

一家人游逛完,都会遵照当地家庭聚会的习惯,最后来到某个餐厅吃饭和休息。那是一家美式烤肉餐厅,能选择的菜品寥寥可数。小天吃着烟熏烤翅,茉莉吮着指头,她刚把一只香肠啃完。妻子劝蓝天尝一点她的加了奶油和蕃茄的煎牛肉,来了墨尔本这么多年,蓝天还是没让当地的饮食适应自己的胃。

餐厅里,很多小孩子在玩闹,桌子旁摆放着不少的婴儿车,墨尔本的中产家庭日常大概都是这种生活气息。

此时,衣服口袋的电话发出振动声响,蓝天放下手上的果汁,拿纸巾擦了手,掏出手机,一看屏幕,前面是+86。

他避开了孩子的吵闹,走出餐厅,接通了电话。

——

蓝天从墨尔本中转香港,坐了12个小时的航班,终于落地了国内西南某市的机场,他的意识还没适应地域带来的时空变化,身体一下子就沉浸在这座城市熟悉的气息中,故乡如水,他就是一条远游的鱼儿,不管多远,终是觉得最适宜还是这里。他没作停留,刚下飞机,就打了个电话,坐上出租车赶往城区。出租车在城市的外环高速一路疾驰,这座灰色矗立的城市在眼前如此的临近又疏离,和那个在心中的家一样若即若离。出租车在从一个路口下了道,进入市区,走走停停,最后到达一处普通的小区停下来,小露已经在小区大门等着他。

严格说只比蓝天大一岁不到的小露,是阿姨的女儿,父亲和阿姨走在一起时,当时小露和蓝天第一次见面,俩人都刚好上高中。

那天在墨尔本接到小露打来的电话,让蓝天当时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这些年和小露除了春节礼节性问候,俩人平时鲜有电话联系。电话那头公布的结果,陈爸人没事,就是在外面走丢了,而且已不是第一回。蓝天轻喘了口气,然而,心里又产生了不少疑问。

下了车,俩人对视了片刻,快五年没见了,小露变得胖了些,想来自己多少也变了样,时间过得好快,俩人都步入中年,他想起自己高中每周回家,面对小露内心生出的忌妒和不快的情绪,恍如昨日。

现在,彼此都有了岁月流逝的痕迹。大家相视一笑,他也早已没有当初那种幼稚的感受。

“陈爸找到了,不过人不大……大概记忆衰退厉害,不大记得很多事。”

小露告诉他,这种事其实早就有苗头,大概一年多前,陈爸在生活中就有些变化。一开始只是性格变得奇怪,毫无征兆地一个人生闷气,大家以为是人年纪大了,变得小气,老小老小,就没太在意。后来,就出现时常忘记事的现象,这在以前是很少发生的。这一点,蓝天也很清楚,印象中父亲的心是十分细,不论是在单位还是在家里,什么事都要亲力亲为,不会出差错,更不会随意丢三落四。可是据小露讲,自去年状况就很明显了,经常忘了自己在干什么。比如,让他去趟超市或市场买点东西,买完东西,回来总是两手空空。

这些都还好,最怕人进厨房,弄不好就忘关水关火,热水的壶都烧坏了几把。现在都是母亲做饭,陈爸在旁边能帮就帮,要不就干脆让他在客厅里看电视打发时间…...

俩人说着上了一栋没安电梯的楼,蓝天对这里既熟悉又陌生,厂里的旧房拆迁后,就搬到这处住宅小区,小区也是厂里自建的,房子为两室一厅。两间卧室,阿姨和父亲住一间,还有一间是留给小露的,以前蓝天周末从学校回来,晚上就打开一张折叠床,睡在客厅。

敲了门,是阿姨开的门,见到蓝天,既亲热又客气让快进来,边帮忙接过箱子。房子变化不大,还是十多年前的家具陈设,只是收拾得井井有条,很干净。不大的客厅一分为二,一边摆着一张小饭桌,权当餐厅,桌上刻意放了一束插在瓶里的鲜花,不过,屋里那一股陈旧杂物的气息时有闻到。

父亲在客厅里坐着看电视,阿姨说,蓝天回来了。父亲没起身,瞟了一眼,唉地砸了一下嘴巴,又转头盯着屏幕。阿姨望着蓝天指了指脑袋,做了一个略显夸张的表情,表示不要在意。

蓝天倒觉得没什么,五年前他和妻子带着才几岁的小天从国外回来时,那时无恙的父亲和现在没什么两样,对蓝天和妻子表现平淡,唯一对小天显露出长辈的热情,把他抱起逗着玩。

蓝天放下包,坐在沙发一角,阿姨问过吃饭没有,蓝天说在飞机上吃了个便餐,小露说蓝天难得回来,等一会儿,全家在外面去吃。

大家坐下来说着话,阿姨给蓝天泡了杯热茶,端来切好的水果。茶不是什么特别的茶,但是蓝天从小就喝惯了的老鹰茶。深褐色茶叶在水里慢慢漂浮,茶汤也慢慢地变了色,那股浓郁的热气飘起来,脸上蒙上一层淡淡的沁人的湿雾。电视里正播放着一部有些年代感的影视剧,画面里老老小小一家人围坐在屋里包饺子,有说有笑。父亲一本正经地看着电视,灰白的头发有一撮飞起,一只眼不间断地神经质地眨着。

蓝天喝着茶,听着身边说着话,和自己说话的声音,好像那熟悉的乡音从别处传来,脱离了身体,飘离出了房间,又飘得很远。

国营机械厂那片很大的厂区宿舍大都是早年苏式风格的模样,四四方方的厚墙加坡屋顶的矮楼,一栋一栋像一垛垛砖墙,整齐划一的横竖摆开。房子与房之间种着一排小树,那是宿舍区唯一可见到的绿色点缀。蓝天他们家住的楼在一个分厂支路旁边,没有大门,周围住着好几百号人都是他父母车间的同事,大家平日里十分熟悉,各家的小孩从小都在一块,长大后又都进入厂里的子弟校读书。

那年是初夏,读小学的蓝天放学在家写作业,刚上学的妹妹蓝妹放下书包说要和同学在楼下玩一会儿,蓝天说别玩久了,爸妈从厂里食堂打了饭,说还要带西瓜回来,就又埋头写起作业。

等作业做得差不多,父亲和母亲也陆续回到了家,发现蓝妹还没有回来,母亲就叫蓝天下楼去看看,结果蓝妹没在楼下。家里以为人又跑到谁家去玩,然后被留下来吃饭,这事在宿舍里也见怪不怪,各家小孩从小到大没少吃百家饭。没想,晚饭后,还不见蓝妹的人影。

一家人沿着楼下四处去找,这是一个人慌慌张张跑来,说那边有小孩出事了。蓝天一家随后赶过去,来到道路旁一处用砖砌的简易的储水池。储水池是清洗厂区出入车辆临时修的,下班后,也没人守。储水池大概几米见方,一米来深,有个昏暗的灯泡吊在一根支起的木杆上。看热闹的人早已把现场围起来,离人群不远的地上躺着一个湿淋淋一动不动的小身躯,一个女孩躲在角落哭泣,蓝天认出是蓝妹的同学。

“咳,这老头,”阿姨从卫生间出来说,“上厕所又忘了冲水,俩孩子回来,让人看见多不好意思。”

蓝天回过神,看见阿姨一脸假装生气的样子。

蓝天问带父亲去医院,医生诊断是什么情况。其实,他心里明白,大概结果不会有什么差错,不过总想知道父亲病情的发展状况。

阿姨告诉基本确定是那个什么阿尔茨海默症,也就是俗称的老年痴呆症。虽然人年龄不算太大,但病情发展比较快。医生告诉病人已出现了显著的认知障碍和失语现象,最明显的是精神上出现异常,性格和以往会有很大变化。

蓝天看了一眼,父亲一本正经地盯着电视,时不时抓一块水果塞进嘴里,偶尔还会露出一丝傻里傻气不明所以的笑。

“医生说,这种病的病因很复杂,目前医院也没有更有效的治疗手段,只能开些药让回家观察,叮嘱家人在生活中要多加照顾病人。”阿姨边说,边收拾着父亲面前掉的水果残渣。

蓝天没有说话,又望了望父亲,父亲背着窗子的光,侧面的身影涣散而重叠,他有种奇怪感觉,好像大家在谈论一个和自己似曾相识的人。

小露看了看时间,就下楼说去订吃饭的地方,等一会儿,她老公带着孩子要一起过来。

家里就只剩下蓝天和阿姨还有说不上话的父亲。为了气氛不至于冷场,阿姨就问起蓝天关于国外生活的一些情况。

父亲这时转过头说,他饿了,一副表现出单纯可怜的样子,这让蓝天一时觉得有些好笑又无语。

阿姨安慰道,马上就去,在楼下订了餐厅,等一会儿就走。父亲却说要吃火锅,阿姨不同意,他就赌气,坐在电视前皱着眉头不断换着频道。

蓝天说,他也想吃火锅,墨尔本的火锅不正宗,基本都是华人开的,他好久没吃过老家正宗的火锅了。

父亲一听,看了看蓝天,问蓝妹哪去了?

吃完饭,蓝天回家把从墨尔本带来的礼物,从箱子里拿出来,送给阿姨和小露,又坐了一会儿,因为喝了点酒,又加上旅途疲惫,就准备去休息。阿姨说就在家住下,原先小露的房子也空着,收拾出来就可以睡觉。蓝天说算了,还是在外面的酒店开个房间,免得打扰俩位老人的休息。

阿姨和小露劝不过,蓝天提着行李在小区不远的一个酒店开了房。简单洗漱,就上床睡觉。

第二天,他上午起床,接到阿姨的电话,叫中午回家吃饭。他看了看时间,洗了个澡,换好衣服,在酒店前台续了费,走出酒店。

他穿过马路,按着原先记得的路线往前走,他知道从前的小学离这儿不太远,步行就可以到。

大约半个小时后,他站在一座重新装修过的校园门前,从铁栅栏看进去,里面格局没什么变化,只是球场铺上了塑胶地。翻新了外墙的教学楼上写着“勤学笃实,知行合一”几个显目的大字。他在外面略微停了停,又朝前走,前面那个小超市还在,不过看上要比从前大了许多。他记得以前,自己时常会在超市门口等蓝妹一起放学回家。蓝妹让他在那儿等,是有目的的,她要溜进超市买零食。蓝妹喜欢那种小袋酸酸甜甜的乌梅果脯,一吃就把舌头伸出来,乌黑乌黑的,一路假装吓唬别人。

直直往前走不远,就有条支路,那就是通向蓝天他家宿舍区的方向。他慢慢走,和小学回家的步履保持相同的节奏。路边那一排以前的厂房,现在看起来像是仓库,冷冷清清没什么人。他沿着路走了一段,向里转,经过分厂的后门,再往前就到了原先的宿舍楼。

眼前已变成一片用铁皮围墙围着的新厂区,不过,有一部分好像是还没完工的工地,不知停了多少年,到处长满了杂草和野树枝。那个储水池竟然还在,藏在草丛中,旁边放着一台锈迹斑斑的水泥搅拌机,池子里牵了条褪了色的橡皮管子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工房里……

蓝天在家里吃过午饭,正陪着阿姨坐会儿,一旁父亲突然默不作声就走进卧室,一脸闷闷不乐的样子。

“越来越像个小孩了。”阿姨摇头笑着说,“他多半还在为昨天的事怄气。昨天不是和小露一家在一起吃饭吗,今天突然就问我,说蓝妹什么时候结的婚,还有了孩子,怎么也没通知他一声,看样子又把小露认成蓝妹了。这老头时明白,时糊涂。”

阿姨说这一年父亲经常张冠李戴,把人看错,这个家现在恐怕只有她,老头还能勉强认出来,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在身边的缘故。

蓝天望着墙上和门后粘贴着好些打印的字条,上面写着:“陈老头,不要忘了关水关火”“记得带上钥匙,不然进不了家门”“陈老头,我的电话号码135******”

——

第二天一早,蓝天买了些祭品,打车去了市郊山上的一处陵园,母亲和妹妹的墓就在那里。

蓝妹的墓地很小,在山脚靠路边的一排地方,那里被长高的树枝给挡去大部分,墓地显得很促局阴暗。嵌在水泥框的墓碑因为时间太长,字都看不大清楚。蓝天拿枝条扫了扫周围的树叶,放了从澳洲带来的女儿的一只玩具熊和一袋乌梅在上面。蓝天低着头看向那块小墓碑,总觉得妹妹来这个世上很草率,像开了一个玩笑,不打招呼就回去了。他停留了会儿,沿着石梯往山上爬,很快走出了阴影。母亲的墓离得不远,直直上去,不到十排,那是父亲挑的位置,说可以从上面看见蓝妹,俩人都找得到对方。

母亲墓前很干净,像是有人打扫过,碑上的文字很少,除了生卒时间和名字,再也没有别的东西。

蓝天摆上一束花,敬上香,静静伫立在原地。

母亲在蓝妹溺亡后的第二年就跟着走了。走的那年才三十四岁,人看着一如平常,精神状态却时好时坏,只好从厂里请了假,暂时在家休养。父亲要上班,也没时间照料母亲,就把外婆从老家叫来陪了一段时间,见有好转就回去了。有一天,母亲漫无目的在街上乱转,不知不觉走到蓝天小学的那条大马路上,就在小学校门口被一辆载重的大车拦腰轧过去,一声没吭,人就没了。蓝天觉得母亲那天肯定是去校门等蓝妹放学。

办完了母亲的后事,父亲变得更加少言寡语。每天从厂里回来就打开电视坐着发愣,早上一早就直接去上班,也不理睬蓝天,更不操心他的生活,就像家里没这个人似的。蓝天平时上学放学,就只好在街上或厂里食堂吃饭。

蓝天记得清楚,那个屋子就像两个互不干涉的陌生人一样,在随后几年里,各自做着各自的事。

每次回到家,蓝天做完作业,就爬上床,睁着眼睛。蓝妹的小床在旁边,那些原先的书本一直放在床上,一只熊玩偶挂在墙上,下面贴着一张唱歌得的什么奖状。

房间里仿佛回荡着昨日那个爱哭爱闹的小小身体的能量,母亲笑看在一旁。

而现在,家里经常了无声息,外面的门洞黑得在眼里起着波纹,像深海一样不见底。

父亲在厂里也渐渐发生了改变,生为车间班组长的他,原本就只会埋头工作不苟言笑,出了事后,就更加独来独往,没有心思管理班组成员的日常工作。结果每月考核,制定的生产任务都没有达标,厂里停发了大家的奖金,下面矛盾一起,父亲就被安排调离,回家等调岗通知。就那段时间,父亲爱上了喝酒,好像骤然找到了前所未有的寄托,每天一个人在家里端着酒杯,也没有菜就那么无动于衷地喝着,酒力上来,就一个人在房间里闷头走来走去。蓝天躲在房间里蒙住被子,不敢出声,胡思乱想着自已能变得越来越小,任谁也发现不了。

其实,蓝天时刻准备着父亲喝完酒对他一顿打骂。但他等来的却永远是那双黯淡无光充满血丝的眼眶,那眼眶里没有家,也看不见自己。

直到后来,一个同厂的女人走进这个死气沉沉的房子,父亲才开始慢慢从阴暗中走出来,他戒掉了滥酒的性格,又扔掉了不成样子的生活,重新找回了以前的精神的劲头。

但蓝天并没有感到那个家回来了,他只是觉得父亲得救了,同样也救了自己,他以后可以放心地离开。

那天晚上,在小露家吃的饭,能看出她老公是料理家务的一把好手,在厨房里忙前忙后,不多时,就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饭菜,这让蓝天很是有几分向往。

如果自己没有离开国内,或许现在他也会在本地成了家,有了这一份无需远行的平常生活。

一桌人围坐在一起,父亲胸前系着一个围兜,这是阿姨的杰作,父亲竟然没有感到任何难堪,他像个听话的孩子专心吃饭,不时让别人给夹离得远的菜。

大家吃完饭,各自在客厅里聊着天,父亲和小露的儿子坐在一边吃着水果,时不时俩人还玩笑两句,一切显得如此的温馨适宜,看不出父亲身体有任何的异样。

蓝天买了第二天回墨尔本的机票,阿姨提早把饭做好,小露一家要上班,就没有来,三个人在一起,默默地吃了一顿饭。

吃过饭,蓝天“陪着”父亲在沙发上坐着,父亲目不转睛望着电视,蓝天端着茶,跟着看着无聊的节目,不时瞧一眼父亲。他到现在也没和父亲说上话,他在心里搜索着,但却始终没法张口讲出第一句。房间里的电视声,在头顶显得很空旷,好似回荡着回音。

“阿姨,这些年,辛苦您了,这后面还要您——。”蓝天推着箱子走出门说道,又不知怎样说下去。

阿姨拍拍蓝天的手,笑着点了点头,表示明白,嘱托路上一切平安,并回去代他们给家人问个好。

——

墨尔本的生活永远是不疾不缓,蓝天谈不上多喜欢,他自从大三从国内因学校和墨尔本某大学的联合研究培养,申请来到墨尔本来以后,差不多十五年了。他完成学业就留在了当地,进入一家做环保设备的公司,并在公司认识了做产品研发的现在的妻子。这一切看似走得很顺利,其实当年那些作为一个普通人在国外坎坎坷坷的奋斗,远不是一两句话能表达清楚的,但他内心至始都有一股无法忽视的力量推着他向前走,并不断告诉他,必须留下来,留下来。

蓝天在认识妻子后,妻子也渐渐知晓了蓝天成长的过往经历。妻子是当地的二代华人,出生在典型的华裔中产家庭,一家人友善和睦,妻子也知书达理,温柔贤淑,她虽无法体会蓝天那段不幸的个人遭遇,但很愿意从各方面理解和包容蓝天的内心感受。

她欣赏蓝天的坦诚和孤身来国外留学与打拼的精神,通过一段时间的接触了解后,俩人最终走在一起。蓝天也在遇见妻子后,慢慢地感受到一种许久没有的家的归宿。

唯一在结婚时,男方代替亲人出席的是蓝天不多的几位同学。直到小天长到快五岁时,蓝天才第一次带着妻子和孩子回到国内看望了父亲。

“再等等吧。”当小天开始上幼儿园时,妻子某天提议想再要一个孩子,蓝天迟疑起来。

其实他理解妻子,她想家里再添一个女儿。在他们生活的周围,一个家庭有几个孩子再普遍不过,只是蓝天还没往这方面思考过。何况在小天出生这几年,正好赶上公司业务向外快速拓展,作为公司的业务代表,他经常出差在各地飞来飞去,实在没怎么好好陪过孩子。

但妻子更明白,让蓝天没做好迎接女儿到来的心理准备,或者以后不知如何与之相处的原因,是从前那个家发生变故的旧创所致,这才是他心里一直无法痊愈的伤疤。

“是的,蓝妹和母亲的死,是我导致的,是我的错——”多年前一次因在工作中压力大,蓝天独自把自己喝醉,突然情绪失控,在还是女友的妻子面前彻底爆发出来。

蓝天始终没放下那场悲剧对自己的影响,也无法原谅自认为与妹妹和母亲的离世脱不了干系,导致父子之间形如陌路的自己

要孩子的事经妻子提过一次,就暂时搁下来。但蓝天至此在公司的工作上更加努力,通过那几年对业务的熟悉和人脉的不断积累,他的业绩一直表现不俗,终于在来墨尔本的十年后,他在Box Hill区买了一栋Townhouse的房子,这个家终于有一定的生活基础。

也就在那年不久,女儿茉莉顺利诞生了。

有了女儿后,蓝天在公司的工作繁忙程度虽然不曾减退,不过,只要有时间,他都会推掉身边的那些商务社交,回家陪伴女儿,蓝天在女儿身上找到了家庭的快乐。

然而,随着女儿的成长,特别能咿咿呀呀下地行走后,那个无形的疤痕又蠢蠢裂开,蓝天有意无意不安起来。

他给妻子制定了规则,以房子为圆心,活动半径仅限于社区那个百十米街区内。家里所有房间的家具,墙的棱角全包上了软边。那个庭院也被收拾得一干二净,原先属于小天的玩具和篮球架都统统收进了车库。

还有一样东西蓝天家是永远看不到的——小孩玩的充气游泳池。妻子没有争取,只是茉莉喜欢水,闹着要玩,蓝天怎么也没有松口。

他把女儿的卧室改到一楼,只要在家就陪着茉莉睡觉。

与此同时,那种无形的情感在这个过程中发生了偏斜,一个闷闷不乐的单薄的身影引起了一旁妻子的注意。

一次周末,小天在后院的草坪上玩球,茉莉午觉醒来,跑出去跟着追着玩,不小心绊倒,磕在了球上,把自己吓得哇哇大哭。

蓝天听到哭声,立刻从房间里冲出来,抱起女儿四处查看,发现没有大碍后,恶狠狠地瞪着小天,责问为什么不看好妹妹。小天没有申辩,低着头回到屋内,把自已关在房间不出来。

在目睹了眼前一切的妻子,终于忍无可忍的情绪迸发出来。

“如果在小天,茉莉和你当中,要选出一个孩子的话,我无疑会选择你。”

蓝天看了一眼妻子,把目光移向院外。

“你一直是那个活在无力和自责中的孩子。”妻子无比痛心地说,“你不觉得,几十年前那场不幸,最终让你活成了最不幸的一个人?”

蓝天依旧没看妻子,但整个人开始滑向那个一直隐藏在身体里的黑洞。

“有时我在想,如果当年一切可以重演的话,相信你希望出意外的那人是你,而不是你的妹妹,那样的话,你就用不着再去面对那个家和亲情地慢慢瓦解。”

“你不要再说了。”蓝天突然喊出来,满脸扭曲。

“我怎么不说?那场不幸,现在又开始伤害我们的家庭,我们的孩子,我绝对不允许,不允许的。”妻子抓住蓝天的手,不住摇晃。

“我们大家真的受够了,”妻子继续大声说,“这个幽灵和怪物还要胁迫你到什么时候?我们不想看到你像个做错事的小孩颤颤兢兢去赎罪,只需要你正正当当,平平常常去爱,像大多数的父亲和丈夫一样的爱,You know?shit!”妻子顿着脚,痛哭着跑上了楼。

那次之后,蓝天开始不断反省自己这些年和这个家庭与孩子的相处方式,特别在对待小天的态度上,但他一直没想好就那件事如何开口给儿子道个歉。

一晃,又到了一年的12月的早夏,蓝天从悉尼参加完展会返还。刚回到公司,正整理着各种产品资料和会谈的一些工作日志,桌上的电话响起,是小露打来的。

从国内回来的一年里,蓝天和国内的电话次数明显比以往多了些,他也基本了解父亲现在的病情和在家的生活情况,所以,在接到小露打来的电话,他并不显得意外。

“陈爸上个月住院了。”小露告诉。她说原本是不想给他讲的,但是这次还是很险,人被车撞了,身体多处骨折。

小露无奈地讲,就一天,趁她妈到楼下取快递的机会,陈爸溜了出去,最后还是通过留在他身上的电话,通知到家里人的。

“自从这事发生后,向来想得开的我妈难受和后悔得不行,总说自己太粗心了,没照顾好陈爸。”小露又透露道。

蓝天在电话里让小露转告阿姨,说她这些年已经尽责了,不能怪她。说着,心头一阵内疚。

小露随后讲,她打电话还有一件事,想来想去还是有必要告诉他。

“陈爸醒来后,我妈曾问他为什么要一个人到处乱跑,不是答应好好的,出门要一起的。”

“陈爸说,他是去找蓝——”

蓝天心头一烦,打断了话,“肯定又是去找蓝妹。”

“你错了,陈爸说是要去找蓝天。他说上次看见了蓝天,要把这小子找到,带回来。”

蓝天拿着电话,在那头沉默着。

“听我妈讲,这已不是陈爸第一次说要找你。自从你回澳洲后,他时不时就冒出一句,他把蓝妹和他妈弄丢了,不能再把蓝天弄丢,不然以后没脸去那边见娘儿俩……”

——

请假回国的前一个晚上,蓝天在楼下客厅收拾着随行的衣物。茉莉知道爸爸要回中国,吵着闹着要跟着一起去。小天也站在一旁,默默看着父亲整理着箱子。

蓝天抱着茉莉说这次去看生病的爷爷,等爷爷病康复了,下次一定带她回去。蓝天放下女儿,又摸了摸了摸身边小天的头,让小天带妹妹先去妈妈房间躺下,等妈妈过去讲睡前故事。

等孩子走后,蓝天和妻子说了几句话,让妻子不必担心,他把那边的事处理好,就尽快赶回来。妻子叮咛公司的事只要安排好了,就不要急着回来,在那边多陪陪父亲。蓝天和妻子道了声晚安,让去早点陪孩子们休息,他收拾收拾也准备上床睡了,明天还要赶一早的飞机。

出行东西准备妥当,他上到楼上,经过小天的房间,他停下来,轻轻推开房门,小天已经在床上睡着了。

他缓缓走到床边坐下来,看着儿子睡熟微红的脸,正想伸手捋一束搭在额头上的头发,突然,小天的眉毛一紧,身体不自主颤动了一下,口中像是发出一声抽泣,然后才传出轻柔的呼吸。

他静静端详这个赤子般还没有发育完全的瘦小身体,小声说了声:“小天,对不起——”

父亲已经转到了普通病房,不过全身因为有多处骨折,做完手术,需要在床上躺上不短的时间。

蓝天回来后,就吩咐阿姨好好休息两天,他来负责去医院照料父亲。他另请了一个专门护理的人,所以只需上午去,接替上夜班的护工白天陪着就行了。

父亲住的是三人间的病房,由于临时出院了一位,病房显得很清静。那天病房另一位病人被推出去例行复查,就只有蓝天父亲一个病人在房间。蓝天照常提着阿姨准备好的饭菜和汤来到医院,陪护交待了一些注意事项后,就离开了。

蓝天望着病床上半闭着眼似睡非睡的父亲,心头莫名一阵感恩和欣慰。他把东西放好就坐在一旁守着病床。半掩的门外,不时有护士经过,偶尔进来看一眼病人输水的情况,作下记录。其余的时间就只剩下父子俩人,还有那瓶缓缓流滴的吊瓶。窗外的光挤进来,一寸一寸的,那样的安静和自然,是时光吗?蓝天突然记起旧宿舍里,父亲坐在椅子上,默默看着写作业的自己。

临到中午,蓝天才又到外面的微波炉里加热饭菜,然后支起病床上的小桌板,把打热好的饭菜摆好,这时父亲已醒过来,蓝天把床头慢慢摇起,给父亲蒙上围兜,就让其靠在床上乖乖等着吃饭。

蓝天坐在一旁拿勺子把饭菜慢慢送到病人嘴边,病人津津有味地吃着,没喂两口,突然开口说话——

“你是谁?怎么还喂好吃的给我?我见过你吗?”父亲疑惑地盯着蓝天看,神态像极了小孩。

“我们见过,你是我爸爸。”蓝天心平气和地看着父亲说。

“你——是——我——爸——爸。”父亲照着慢吞吞地说。

“不对,是你——是——我——爸——爸。”蓝天指着父亲,又指了指自己,放慢语速。

“你——是——我——爸——爸。”父亲还是一样。

“呃,我想一下,这样……我—是—你—爸—爸。”蓝天想了想,换了种说法。

“我——是——你——爸——爸。”父亲说。

“我—是—你—爸—爸。”蓝天继续说。

“我——是——你——爸——爸。”

“对嘞,你是我爸爸——你是我的爸爸——”声音有些压抑又奇怪地从蓝天嗓子里跑出来。

父亲抬起眼,俩人四目相对,蓝天放下碗,终于禁不住紧紧拥抱过去。

刹那间,眼前的房间里一片雾起……

——

城北某机场,旅客人来人往,年轻的蓝天下了出租车,独自拉着行李箱,走进机场大厅。他抬头望向电子屏里不断跳动的信息,查寻着航班班次,稍时,看了看身后,转身就朝着国际出发区走去。不一会儿,有位中年人急冲冲地赶来,在大厅里四处张望。他掏出手机,在手上犹豫了片刻,又放下来,随后,盯着那一排长长的安检通道,心中默念道:“要回来,要回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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