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屠夫,人生
我父亲当农民四十年了,唯一没当农民那段时间还是在青海当兵,他的故事里最荣耀的事情也发生在这段时间,青藏铁路格里木一段是他十六岁当兵时候用手和少年的力气筑成的,他虽然做了光荣的事,却不算走运,少年离家思乡愁,想家了就想退伍,也顺利退伍了,回到湖南没一个月参与修铁路的战友全转正了,各自分配到了老家的铁路局,只有他回家继续当农民。其实回乡还有机会,那时时候刚好吃大锅饭,大队里有指标让年轻人学技术,不想我大伯选了当乡镇医生,他当了屠夫。
屠夫家里有肉吃!并不见得。我小时没吃上几块肉,转自营之后,我父亲的肉基本都是顺着他挑着的担子在乡村里吆喝卖的精光。
回来的他除了一身肉腥味,没留下一点猪肉。他种田,其余时间就是在窜村走巷卖肉,乡里的都认识他,那时候卖肉的有个班子,各个村有一两个。他剃皮技术很好,大家都是叫他老刘师傅。
他当农民很乐意,但是提起战友又有点伤怀,他有时候也唠叨卖肉的没好下场,最后到地狱也跟猪一样被宰,被烫皮。抽肝拔肺。总之在他心里也是有点不舒服做屠夫的。可是他也矛盾,他在我十几岁的时候他也出过远门干活,活做完回到家,第一时间就是磨刀,第二日又去汇集他的“战友”商谈买猪大事,到了晚上,又搭起电线在我在家门前空地磨刀霍霍。第三日,老刘师傅又挑起担子了。卖猪肉的活他就没断过。我有次问他:“你为什么回来就要去杀猪干嘛,休息一下嘛。”他话不多:“我不杀猪。我不知道干嘛。”
他可以去打牌,找村里的同伴聊天。甚至还可以睡觉。
但是他总忘不了杀猪,杀猪的人遭狗嫌,他前后去各村买猪被狗咬了四五次,我跟我姐都学医,乡村里的野狗有带狂犬病毒的多,我一而再再而三的讲他,好的坏的都说了,劝他放弃这门营生,就连我妈也嫌身上一股猪屎味。每晚睡觉得好好刷完身子才行。他也没打算放弃。这时候他四十多了。我们根本不需要他养了。这时候算的话他已经杀了二十年猪了。刀换了六次。架猪剥皮的门板也换了四块。每次被狗咬了,我妈陪他去打针,路上见到野狗他总是恶狠狠地对狗喧道:“下次我改行宰你们这群畜生。”这是后来我妈跟我姐家常我偷听到的。
我跟我姐出来上班,陆续在城里住,这时候他五十接近了,乡里原先队伍浩大的杀猪班子,随着年龄的增长都放下了刀,老了,挣不过猪临死时那股原始的蛮力,也受不了湖南冬日里那股酷寒在光着手在外面翻肠卸脏器了,最后就剩下他还有个伯伯,那个伯伯按理来说也是放下了,他另外有门手艺,乡村厨师,只有办宴席的时候在青壮年的帮助下杀一头猪做菜。只有我父亲还有热情去各村找猪,寻人合伙一起杀猪。我们全家那时候看他对于这门事业,搁一个高大上的名字叫做匠人精神。
也没曾想一夜间他想通了,那时候我外甥女出世了,他俩在村里住,我姐弟俩在医院工作平时跟个陀螺一样。也回的少,老了想隔代的孩子,有一回在老家,他突然说:“想去城里住住。”自然他杀猪的生涯也要舍弃了。我姐弟俩自然同意,我的房子对面是我姐家的小区。于是老两口在城里开始住了,肉铺就是这时候来的,本来屈伸来城里就是为了看孩子,现在吃完晚饭例行去我姐看孩子,然后绕着江边散步回来,愿望基本达到了。有一回我刚好在家休息他对我说:“xx,我今天在大市场看到一个摊位,卖猪肉的摊位。”
“又想卖肉了。”
“闲着也是闲着,买肉还能赚点钱,你还没结婚我和你妈还得干干去啊。”
“我不用你急着,我自己有打算。”
“你说,二千的价格一年怎么样。不招阳光不淋雨的。坐着等人来,这生意悠闲自在,还能赚几分钱。”他说得全是好处,好像已经计划了很久了。这时我妈也过来补两句:“我看行,我也去搭手,等糖糖睡了我也去,整天没事做怎么行。”老两口闲不住了,我妈大年三十生日,这时候她刚过了五十二的生日,我爸大她三岁。我合计着要他们不去他们自然不会听,后来我跟我姐商量就给他定了两年,他匆匆从老家拿回来刀具,等着合同签好,就去干老本行了,第一日,他是开心的,等过了一周,我下夜班回家看他闷闷不乐的问他干嘛了。
他叹了一口气说道:“没想到啊,城里卖猪肉不需要自己杀猪啊。”
我一听,有点哭笑不得说道:“你才知道啊。”
他点点头,有点可惜的说:“我起初还以为大家都没门路,才去屠宰场进货,等我混熟了,问他们原来这个市场必须得从屠宰场进货,不然不让卖,你说,这卖肉自己不杀猪还有什么味道。这皮烫的深浅不知道有什么味道。”
“城里都是这样,统一标准保证肉质,野路子的货要是病猪就麻烦了。”
“卖肉就跟做人一样,进口里下肚子的肉耍不得假,大家也没这个胆子。卖肉宰猪,自己亲手过才行,不然不对路。”我父亲说得振振有词。
我说:“城里有城里规矩,你安心卖肉不就行了。”父亲没再理我了。抽起了手中的烟。这是他来城里的第二十五天,干卖猪肉第一回有铺面的日子刚好九天半。大约在三月份的时候,他昭回我姐弟姐夫仨执意要回农村,我妈也是满口要求。没办法,当日我姐夫开着车送他俩回去了,第二日打电话回家问我父亲,我妈说:“上边院子那个蹩胡子他俩去买猪去了。”
我跟我姐说,我俩都哭笑不得。
我有回想起小时候,记得那是我父亲把我放在担子一头,另一头放着猪肉货,在村巷叫唤,用的土话叫很简单的两个词“猪肉。中途停下来在井边喝水。父亲和在井边停歇的伯伯聊天,人问他:“到时叫儿子也杀猪,继承家业。”
他打着哈哈:“那还了得,杀猪折阴寿,阎王要扒皮的,他要读书,做个干净人。他也喜欢不得杀猪,杀猪只适合我这种落魄人。一身猪屎臭,哪个年轻人喜欢得了。”
“我说再华,部队那边还有没得希望。”
“还想那么多干嘛,大家还记得三七五团修了铁路就行了。为国家建设了出了力,杀猪也是干活。我干七年也开心。”
“你就吹牛皮,我不信你不想着,战友当官吃香喝辣的。”
“想着又有什么用,命运无常的,我现在就杀猪,儿女双全。养活老婆孩子比想着那些狗屁重要。你们这群趴灰的就讲这些有得没得,有几个买肉回家孝敬老婆的。”大家都笑作一团。
这转眼过二十年了,想着为父亲花了四千而租的不日晒雨淋的肉铺他只干了九天半,又比较日晒雨淋干了二十年的卖猪肉的老刘师傅,再比如不分昼夜当了四十年的农民。我对父亲生活哲学有了新的认知,他对职业和对生活的抉择他选择满足习惯就好。风向转了,他也不随波逐流,继续之前的脚步,踏实的继续干着。他儿子没有继续干屠夫行当,而是去做了救人的工作,在他心里或许换回了些救赎,我不知道他是否爱这个行当,但每一次有空他都拿出的工具,小心翼翼的细细的磨。故乡二十年的风雨,父亲的容颜已经风烛残年,只有那一套杀猪刀淋过雨,磨了又磨却奇迹般的闪闪发亮。我有时候也想着父亲要是在日本应该叫做匠人吧,但又想起他的话。
杀猪的人要赎罪。也只就笑笑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