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

从小一直不喜欢五月，不仅仅是因为这个时候气候突然变得很热，更因为这是播种的季节，爹妈从早忙到晚，中午还得顶着炙热的太阳在贫瘠的土地上艰难的讨着生活，面朝黄土背朝天，祈求着夏季的雨会多下几场，两眼中充满着疲惫与希冀，偶尔也会流露出失落和无奈。

我不想歌颂五月，说什么是播种的季节，播种的是希望，可能我是个悲观主义者，希望这东西总是结果论，一件事情的结果是成功的，才会反推到说那时候是充满希望的啊。如果失败，闭口不提 ，只是会讲，那时候我根本没报太大希望 。也许是自欺欺人吧。一件事总希望会朝好的地方发展，心怀希望，没什么错。

现在回想起生命里经历的五月，只能记得几个片段。首先想到的是高一那年，第一次离开家乡，去了市里读书，长时间没有出去，回到家里发现五一长假的时候，杨树林早就绿成一片，放下书包，跑到村南的河湾地去找母亲，她穿着粉色的半袖，坐在黄土隆起的土墩上，盘算着秋天的收成。母亲的神情已经模糊不清了，只能依稀的记得她的那个身影，看着远方，我想她那时候是充满着对未来的向往吧，即使生活将她的理想撕扯的粉碎，将她年少的梦掩埋。她总是和颜悦色的，缓缓的说着今年的计划，数落着父亲的懒惰，盼望着我和妹妹能早一天长大，盼望着我能考个好大学，能脱离这靠天吃饭的营生。我不记得和母亲说过什么了，只是默默的拿起工具和她坐在一起，那时的风也很温柔，只是阳光刺的眼睛生疼。

脑海里的第二个片段，是高四补习班的时候，又要高考了，这一年已经没有了上一年的傲气，第一次明白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已经戒掉了眼高手低和桀骜不驯，平淡的心情底下是暗潮涌动。临近高考的前夕，学校放了两个礼拜的假期，回到家里，每天都会挑灯夜读很晚，母亲总是会在睡醒后过来，催促我早点休息。她说，没关系的，你一定可以的。那时昏黄的灯影将她的身影拖得很长，就像一张老照片，永远的在我内心里珍藏，永远不会泛黄。那一年，我考的还不错，既没有超常发挥，也没有发挥失常，只是平静的度过了那个人生的重要转折点，分数出的时候，和我料想的一样，一本线， 和母亲说的时候，她似乎一脸平静，说道，不是说了么，没有关系的。不知道她是不是在没人的时候独自欣喜，或者是为不久的学费愁上眉梢。只是，她会逢人便说，庆庆考上一本啦 ，咱们村第一个一本。

从上大学起，就再也没有在五月回过家，也再也无法感受父母亲在五月的田地间留下的 汗水和生活的话语，再也无法感受身处田野中的杨树林的绿意，发着万物生长气息的黄色土地，以及来自远方旷野的风和烈日照在手臂上的温度。今年却再次感受了故乡的五月，一切都没有变样，只是少了母亲。母亲刚患病的时候，没有和我说，我也是个不孝子，根本没有觉察出母亲眼神中的变化，直到今年元旦的时候，我在视频中才问，妈您怎么了，怎么那么瘦。父亲再也掩饰不住内心的痛苦，和我全盘托出。那是我一生中最难过的时候，蹲在一条黑暗的小巷里嚎啕大哭了许久，这一生的奋斗到底有什么意义，面对这处境，我无法改变，我愤怒于我的无能，无奈于我的无能，后悔于我的粗心，懊恼于我的不问不闻，我不敢说对不起，因为我不配。有一天，阳光明媚，我和她在视频中说，妈，肯定会好起来的，夏天我就把您接到深圳，让您感受下深圳的夏天。母亲笑的很甜。父亲也迎合到，那时候说不定就能下地走路了，我也去。我挂了视频后就哭了，在满是熙熙攘攘的地铁里眼泪簌簌的掉，我知道永远也不可能了。接到噩耗的那天是五月七日凌晨零点四十七分，我已经订好了十一日的机票回去给她过十几年来我从未亲身参与的生日，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母亲没有等到我回家，那天晚上视频的时候，母亲已经无法说出话来，我爹指着我问她，这是谁。母亲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只是从眼角流出泪来。我说，妈您别哭，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未若置否。父亲说，你在坚持坚持，儿子就要回来了。她，只是一动不动的留着泪。我赶回家的时候，母亲已经入殓安置妥当，我双腿发软，跪在母亲面前，默默地给她烧纸，上香，心里哭喊道，妈，我回来了，您能看见吗？接下来的几天，我几乎就像梦游，根本不记得发生过什么，只记得唢呐的声音刺耳，深夜的天气凉的透人心骨，父亲喝醉后趴在母亲的棺椁上痛哭，出殡时妹妹哭的几乎晕厥，下葬后田野里烧过的纸折后的留下的余灰。一切都结束了之后，才喃喃自语道，我没有母亲了。以后的日子里，母亲经常在梦中出现，还是她最初的样子，温柔如水，善解人意，还是穿着她喜爱的粉色半袖，身后是养育一方水土的沉默大地。

五月，从此有了不同的意义，愿一切都会好起来，愿您在天堂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