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此岸的克利斯朵夫》
的确,《此岸的克利斯朵夫》是木心少有的怀友文章,记叙他与画家席德进的往来。
我对席德进一无所知,对木心,看过几部作品。早先在微博上看到介绍这篇文章的,昨日在阅读文集《温莎墓园日记》时,不期然,倒数第三篇就是《此岸的克利斯朵夫》。读下去,总归是先生的文章,隐晦又隐晦,笔触温婉又温婉,读至夜半,翻看结束处到底在哪里,不禁大吃一惊,原来这么长。
读完,已是睡意全无。
总是这样的追忆,才让人神伤不已。仿佛受了内伤,表面上固然看不出,但是,那痛总会时时席卷而来,覆水难收。
历经劫难,先生似乎要收起艺术家的思维,反省为何一代人的命运轨迹:
……我们又正处于那种尴尬的年龄,所有的伎俩是假装“老练”,对任何人都矜持不懈,结果便是无救地“稚拙”。一是生性倨傲,耿介而容易钟情。二是童年和少年的忧伤并不能算作是现世生活的阅历,对整个世界还懵懵懂懂。三是迈步入世,一脚踩在中国近代史的最拗搅得章节上。当时精明强干的中年知识分子,饱经风霜足智多谋的老年知识分子,尚且栖栖遑遑,慌于择人生道路,何况是我辈毛羽未全的艺术小信徒。
先生如此反省那段黑暗人生之到来的原因,似乎一切怪之于自身,怪自己未能拎清彼时的社会环境。毫无责怪社会环境之意。但不能不责怪的吧,但并没有表露。只因为他始终关注的是个人在艺术上的修养,以及寻找心灵的休戚相关者。那个年月的艺术小信徒,凋零又凋零,似乎只剩下席德进,但抱着艺术至上的原则,对于席德进,他始终又都是矜持的。
在艺专时,看到席德进苦练线条,他心里想的是:
我始终不以为凭某一项基本功能成气候,各项基本功综合起来也仍是“基本”而已。这种必然的线必然的形,如果没有特别繁复的渊薮,会流于概念化、表面性。
然而在嘉义的日子里,两位艺术的信徒又是快乐的,彻夜畅谈,终日相伴,“行将长别,话题多而琐碎,仍是三句不离艺术,从未涉及家庭、亲属”,这一代人就是这样过活的,这代人的“青春年华是这样结结巴巴耗完的”。
然而嘉义话别即是永别,直到八十年代席德进先走一步。两位先生再也没见面。临别前,木心写一封长信,预备放在席德进枕边,想对方在自己走后看后有多么高兴。但犹疑再三,觉得不该“交浅言深”到此种地步,信中,都是木心对于艺术的理解,时时怀疑对方是否能够理解自己,时时惊疑自己是否错付心意。最终,还是取回了那信。
直到多年后,得知席德进病重,又预备给他写一封长信,甚至说道当年那封未付的信。然而,收信人已经没有机会再读了。木心,也没有机会去再做判定,到底该不该给他看呢?
死者已矣,但生者,并未让步。但也得妥协于命运。但还是要说:
死,使“情的隐私”朗净以成人生的暖意润感,而“理的诤讼”,却正因生死之隔,只好适可而止,所以我讳避了这类题旨。
即使再见到席德进,木心也是要与他辩论一番艺术题旨的,倘若席德进健康,天假年岁,那长信恐怕也未必能如愿抵达。这是木心的苛刻,是对死亡也不让步的苛刻。
近日刚看完《福尔摩斯先生》,这部由伊恩•麦克莱恩主演的福尔摩斯影片,已经不是在探讨案情了。福尔摩斯一生所推崇的是逻辑——只有逻辑思维是罕见的,不可得的,即使死亡也无足轻重。但有些事情并不能依靠逻辑来解释。他在最后一桩案件中深受打击。华生篡改了案情,将案情写成并不符合逻辑却符合世情的故事。因此,福尔摩斯说华生终归是不了解他。这是三十年前的福尔摩斯。但老年的福尔摩斯终于明白华生的苦心,甚至为抛弃妻子的日本人编织了一个美丽的谎言。但是,这只是老年的福尔摩斯。回到三十多年前,福尔摩斯同样不会理解那个女人为何要自杀,仍然要经过漫长的年岁才会明白。这就是人生——一个不断追寻的过程。
就像木心,死亡给人以温情,让人不去争论那“理”,但并不代表不存在。但如果争论,又势必被世俗加上冷酷无情的中伤。所以,木心选择沉默。但所幸并未完全沉默,这篇《此岸的克利斯朵夫》开开合合,说的都是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