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1)
安县唯一的火化场建在县城东面草帽山的半山腰,从熙熙攘攘的平安大道斜插过去,不过七八分钟。草帽山的山脚下,一簇簇莽莽的杂乱草木间,突兀地耸立着十来株高大的杉树,晨光中,树顶浓密翠绿的针叶泛着清冷的幽光。一条粗糙破损的双车道的水泥路斜绕而上,到山边猛地折回,往草木深处蜿蜒开去。秋生将他这俩破旧的车身沾满污泥的面包车的油门踩到底,发动机发出轰隆隆的巨响,如同一个被扼住脖子的人张大嘴巴拼命地喘息一般,整个车子如筛糠般抖动着,发了癫似地冲到坡上。
一路上,我听着叮铃哐当地响动,身体随着车身摇摇晃晃,半睡半醒。坐前排的堂哥路生和秋生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天南海北地闲扯,动不动就来句‘操他娘的’。车厢里烟雾腾腾,恍若置身鬼域。原本我是要抽烟的,只是这两天上火,上面两颗门牙抽风般地一阵阵地疼痛,只好强忍。昨夜下飞机叫一快车连夜赶到老家已是凌晨一点,心中又悬念着二千公里之外的几件事情,加上牙疼折磨,让我彻夜痛苦难眠。堂哥等得不耐烦了,怕误了下葬的时辰,砰砰砸门。大约是见我脸色苍白憔悴,帮着操办丧事的几个亲戚和族人以为我过于悲伤,免不了安慰我几句。
面包车启动后,一晃悠,我靠在座位上就迷迷糊糊了。想睡,却也睡不着。上市公司腾达股份收购我和陈璐的新智科技正到关键的阶段。当然,作为夫妻店,由陈璐主持大局,收购方料想也不会觉得意外。
面包车抹过一片树丛,一座灰暗的建筑出现在眼前,乍看以为是废弃的厂房。前面的坑坑洼洼的空地裸露着大片黄土,无数的深浅不一的车辙印交错纵横。秋生驱车往大门去,坐在墙边的一个胖老汉从竹椅上站起来,把手山边一指:停那边,停那边。秋生探出头去:这么多空地为啥不让停。老汉一脸耐烦:火化场规定!人家开奔驰的都没话说。扭过脸去不睬秋生。秋生把车开到山边,挨着一辆黑色奔驰车停下,将手中的烟头往窗外一弹,落在奔驰车的车顶,指了指老汉对路生说:这老狗见我开破车,没追上来讨烟吃。
他们两个下了车,秋生呼喇一拉车门,我弯腰从车钻出来来。他顺手把装着两盘长鞭炮的塑料带提下车,呼地一关车门,踢了踢奔驰车的前车轮,冷笑一声:狗日的,开好车来臭显摆,不晓得正是肥猪拱门,让你做个豪华套餐,又是灵堂吊唁、又是全套乐队,又是遗容化妆,又是高级寿衣,又是高级骨灰盒,不叫你花上一万两万的下不了山。当着这么多亲戚朋友的面,心里有苦叫不出来。
秋生对火化场的生意底细似乎很清楚。不过安县就是这么巴掌大的地方,什么事一传两传也就传开了。我没记错的话,秋生大约比我小一岁。身体结实,黑体恤、花短裤,跻着人字拖。两道短而浓的眉毛,眉头拧成一个川字型;不说话时,抿着薄薄嘴唇咬着后槽牙,双目便射出凶狠的光芒。一幅惹不得的模样。很早以前,我依稀听老娘提起过说他在南方伙同一些男女设仙人跳局,专门对付一些寂寞的老头儿。搞了几年,阴沟翻了船,判了七年。去年减刑一年出来,在乡里承包了一片山地种油茶。
路生叹了口气道:这做死人买卖比活人赚钱。从去年开始,管你老小,死了只能拉来烧,不能埋,埋了也把你刨出来烧,整个安县独一家,能不赚钱么?张三晓得,李四也晓得,谁都晓得,就看谁后台硬。话题扯到钱财,堂哥褶皱横生的凄苦的脸顿时生动起来,浑浊的眼睛奕奕放光。他比我大六七岁,五十几岁年纪,花白头发,身体臃肿,两仔一女生了小孩都丢给他老两口,从四十几岁盛年开始,没玩没了地拉扯孙辈,几乎熬得油尽灯枯。
一辆中巴车停在火化场的门口,车门一开,呼啦啦从里面下来十几个披麻戴孝的男男女女,鱼贯入门。秋生和路生便帮火化场算起账来,全县一年死多少人,一个死人的平均多少花销,有说后面山坳的大片墓地,一个墓地卖多少,以此来估算大概收入。掰着手指算开支,材料成本如何,人吃马喂如何,打点关系如何云云。
我立在车边,下车后感觉有点眩晕,一手扶着车顶。火化场传出震耳的哀乐,夹杂着一两声苍老的号唱。
“老姐姐,你这辈子吃了几多苦,才享了几天福,就这么撒手走了…”
我想起儿时村里人做白事的情形,那时女人们似乎天生就有这种哭丧本领,一面在棺材前哭,一面唱,抑扬顿挫地哭唱死者的平生。几个女人一起哭时,这个一句,那个一句,如对歌一般。再往后,女人们便把这项本领丢掉了。前年我娘走时,出殡哪天,妹妹呜呜地干哭了几声,二舅母看不过,唱了几句。
阳光射到火化场玻璃上反射出光晕让我恍恍惚惚,哭声飘飘荡荡传来,抽风一般,一阵一阵的,我心中突然一凛:若是自己死了,有谁会哭上几声呢?
文仔哥,文仔哥!秋生轻轻碰了碰我。我张开眼睛。你脸色有点不对,看,这大热天,穿西服还出虚汗。早饭也没吃,要不我开车去给你买点吃的。
我摆摆手。
堂哥也盯着我看:吃得消吗?自顾自地叹可口气:出了事也好,不然结结赖赖什么时候是个头。他自己也落个痛快。
我再次冲他们摆摆手,撑得住,撑得住,走吧,办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