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从来没有真正的原谅
1.
邵小君出狱了,他16岁的时候,替哥们的哥们去打架,七八个人打一个人。后来那孩子被送到医院,救过来了,却成了植物人。邵小君被判了五年。
他三岁没了父亲,五岁时母亲跟人跑了,只有一个年过五十的爷爷跟他相依为命。爷爷整天骑着一辆人力三轮车,以收废品旧货为生。他自小无人管束,性格跋扈嚣张。从幼时起,只要提起他的名字,整条街的人无不畏惧。
这天把人家孩子的鼻子揍歪了,那天把人新买的车刮花了。他爷爷每次接到邻居的投诉,就带着他上门磕头。
爷孙俩日子艰难,谁也不忍心责怪。可他每次知道有人向他爷爷告状,下次出手更狠,或者在人家门口放只死麻雀,或者跑到人家车上刻字。
日久天长,人们都怕他怕得要命,他的胆子也越来越大,直到这次把人打成植物人,警察带走他。
他以为只是打架闹着玩玩,像以前一样被教育两句,就会放出来。没想到自己这次会真蹲监狱。
爷爷去看他,说,你已经是大人了,一辈子就想这样过?一辈子在监狱进进出出,永远让人家不拿你当人看?
这句话击中了他那颗桀骜不驯的心脏。
是啊,他还如此年轻,难道就这样浑浑噩噩,在牢狱里过一辈子?他想了整整一晚上,想明白了,决心出去以后好好做人。
出狱后他才知道爷爷一年前已经去世了,他不知道爷爷的丧事是怎么办的,埋在哪里。没有一个人肯告诉他。因为他的归来,就像是多年前被拔出的一根毒刺又长出来了,戳疼了这条街上的每个人。
他拾起了爷爷的破三轮车,开始沿街收废品。有时候回家,在楼底下玩得正开心的孩子们见他来了,立刻一哄而散。
他吆喝着收废品,楼上的人听见了,让他等一下。他停下车,楼上的人伸出头来,见是他,立刻砰地关上了窗户。
走在路上看到买菜回来的大叔大妈,他打声招呼,吓得人家抬腿就跑。
他好像成了这里的鬼魂,人人恐惧。
我已经变好了,你们什么时候才会原谅我呢?他想。
2.
那天下大雪,走到巷口的他,看见楼上的张姨正开着车上坡。地上很滑,车子一直在原地打转。他就跑到车后面帮忙往上推。
你干嘛?张阿姨从车上冲出来,推了他一把。
我只是,只是想帮忙。他局促地站在那里,搓着手。
不用你帮忙,你离我们远点儿就成了。
他失落地离开。
有一天他推着三轮车出去,刚走出楼门,一个人直接撞在了他身上。他赶忙说对不起。抬头一看,是四楼的张月。她已经长成了大姑娘,但是他还是认出她来了。因为她眼角下面有一条细长的疤痕,像是一条蚯蚓趴在那里。
那是他七八岁的时候,拿一块啤酒瓶的碎片扔到她脸上导致的。
他愧疚地笑笑,说,好久不见啊。
张月也认出了他,有几分惊讶,几份愠怒。你出来了?她问。
是的。出来一段时间了。他老实地回答。见她手里提着大包的菜,他说,我帮你提上去吧。
张月没有拒绝。
上了楼,张月说,你现在收废品是吧,给我一张你的名片,下次我家有纸箱子卖,我给你打电话。
他赶紧抽出一张名片递给她。
过了两天,张月给他打电话,说了一个地址,让他赶紧过去。
他骑着车赶过去,七拐八拐转进一个小巷。他停下车,没看见张月。这时,几个人走过来,一句话也没说,把他踹在地上,狠狠揍了一顿。
张月走了过来。
你,怎么打人?他捂着肚子,对张月说。
打你还是轻的。小时候被你欺负过多少回,我打你一顿不算什么吧? 你看看我的脸,就因为你,我在学校受尽同学的嘲笑,也没去得了艺术类的院校。你还有脸回来?
他在家里躺了三天,浑身都疼。第四天出门的时候,坐在轮椅上在门口晒太阳的张大爷看到了他眼角的淤青,说了一句,狗改不了吃屎。
一天他回来的时候正好赶上下大雨,见张大爷正艰难地推着轮椅往楼口走,衣服已经湿了。
他放下车,上前去推老爷子的轮椅,老爷子回头看到是他,赶紧说,放下,我自己来。
没事儿,我帮您。他说着继续往里推。老爷子急了,颤巍巍站起来,就要从轮椅上走下去,然后直挺挺地跌倒在地上了。
石灰地很硬,老爷子的脸和胳膊都擦伤了。
他家的两个儿子找上门来,让他赔钱。
幸亏老爷子身子结实,要是摔坏了你能负得起责任吗?两人冲他吼道。
他知道辩解无用,就将身上所有的钱都掏出来给了他们。
3.
七月的一天,中午热得很,邵小君想这时候人们都在午睡,不好去吆喝,就去了附近的公园,躺在长椅上休息。
他想着出狱以来,人们对待他的态度,感觉有些绝望。他没想到他以前的恶作剧,竟给人们带来这么大的伤害。也没想到,以前他种下的恶果,现在到了自己来尝的时候了。
这时,他听到了喊救命的声音。
他顺着声音跑到湖边,见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正在湖中央挣扎。他脱下鞋就跳了下去。
小女孩被救了上来,她的母亲和周围的人也都赶了过来,小女孩咳嗽了几声,吐出两口水,醒过来了。
谢谢你。孩子的母亲说。
他擦把湿漉漉的脸,刚想离开,这时有人认出了他,说,这不是后街上的那个杀人犯吗?
围观的人纷纷将目光转向他。
不会是你把孩子推到湖里去的吧?那人高声问道。
我没有。他分辩道。
跟妈妈说,你是怎么掉进湖里去的?孩子的母亲低下头问道。
孩子说,我在湖边玩,看见小蝌蚪……
是这个叔叔把你推下去的吗?又有人问。
他急了,我没推她,当时我就躺后面那长椅上睡觉呢。
那你怎么这么快就赶过来了,我们一群人就在湖边的树底下,听到声音马上就来了,也没你这么快呢。
我跟她无冤无仇,为什么要害她?他急道。
谁知道呢?当年你们街上的李家跟你也没仇,你咋把人孩子打成植物人了呢?那人说。
他憋得满脸通红,那叫孩子自己说,是不是她自己掉下去的?
快说。他瞪着眼望着孩子。
孩子被吓哭了。
宝贝别哭,妈妈在这里,不用害怕,说实话就好。孩子的母亲说道。
孩子只是一个劲儿地哭。什么话也不肯说了。
他急的直跺脚。
要不去派出所说去。有人提议。
他觉得很无奈,这时,围观的人群里走出一个老人,说,不用去了,这孩子刚才说的都是实话。
你怎么知道?众人问。
老人指了指旁边的商店,那是我的店,店里有摄像头,你们刚才在这吵吵,我进去看了眼监控,是那女孩子自己掉下去的,这孩子说的是实话,你们别冤枉了好人。
围观的人都跑去商店看了监控,证实了邵小君的清白。
孩子的母亲和围观的人都跟他道了歉。
很快邵小君救人的事情就在整个后街传遍了,大家开始不相信,渐渐地看他的确老实了许多,慢慢地态度也变了。
有时候,他打招呼,人们也开始回应。
原来不卖给他菜的菜市场大妈,也开始给他的菜上多搭上一两绺香菜。
他的生活终于步上了正轨,他很欣喜自己终于开始被这里的人接受。
4.
冬天来了,寒风刺骨。邵小君这天骑着车回家,拐弯的时候没注意,碰到了一个人。
他赶忙下车,见是一个十来岁的胖女孩子蹲在墙角哭。他认得她,跟他是一条街上的。但是他叫不出名字。他只记得她整天低着头走路,从来不说话也不笑。
你没事吧。我碰到你哪里了吗?他凑上前去。
滚开,都滚开,你们这些垃圾。女孩推开他,哭着跑走了。
他有些疑惑,也没追上去,骑车回家了。
第二天早上,他还没起床,就听见咣咣砸门的声音。他打开门,几个男人冲进来,按住他就打。
没人性的东西,连个孩子都不放过。你还是人吗?有人叫道。
他被打得满脸是血,挣扎着起来,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
那群人走后,一楼的张大妈说,昨天你碰到的那个小女孩,夜里跳楼死了。
跟我有什么关系?他抹了一把脸上的血。
说是有人看见你骚扰那孩子了,她还骂你是垃圾。
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原谅一个人怎么就他妈的这么难?
最后警察来了。再后来,警方最终判定女孩是自杀,因为严重的抑郁症。
但街头巷尾都有人在传,说,那女孩自杀前曾经跟她妈说,有男人那天骚扰她。那天她就碰见一个男人,那不就是邵小君嘛。
还有人说,邵小君从小就是个坏蛋,专门欺负女孩子,这说变就一下子变好了?
这个祸害怎么不走呢?怎么不在监狱里蹲一辈子呢?
从此,人们看他的眼神又变了,从冷漠到质疑又到怨恨。
5.
这天,他在楼门口整理收来的旧纸箱子,打算去趟回收站。四楼的林姨气冲冲下来了,手里拎着一只死麻雀:邵小君这是不是你干的,缺德的东西。
不是,绝对不是我。他慌了。
不是你是谁?这样的事儿也就你能干得出来。咱整条街上谁不知道,就你一肚子坏水。
我已经改了,林阿姨,人难道就不会变吗?
狗屁,你要是能变,太阳早就从西边出来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上次你来我家收纸壳子,我多要了你五块钱。就这点屁事,你也值得报复?
我对天发誓,不是我。他急了。
两人争论了半天未果,林姨上楼去了。她跑到顶楼的凉台上整整骂了一个下午。什么恶毒的话都骂出来了。
楼里的人议论纷纷,目光有意无意地望向他。他听出来她含沙射影地在骂他,只能当作没听见。
渐渐地,整条街上只要有点风吹草动,偷鸡摸狗的事,人们都会赖在邵小君的身上。大家恨透了他。
他感觉到自己的人生彻底没了希望。
一天晚上,他从回收站回来,车子还没拐进巷口,他就被人从后面打晕了。
那天夜里,下了入冬以来第一场大雪。
清早,清洁工扫雪扫到巷口,见一个人被捆在电线杆上,头上身上都是雪,只穿着一身单薄的内衣,嘴巴里塞着一团破布,冻得硬梆梆地,已经死了。
是邵小君。
有谁昨晚看到这里有可疑的人经过吗?或者听到什么声音?警察问。
众人摇头。
他跟什么人有仇怨吗?
众人又摇头。
这巷子里没有摄像头,没有人看见什么,听见什么,关于他的所有痕迹也都被大雪覆盖。
是张家干的?李家干的?或者是整条街的人干的?
或许在人们的眼里,真相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人们愿意相信什么。
他们很高兴,有人做了一回上帝,替他们审判并且“处决”了这个“祸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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