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 剑魔传(1)引子
第一章:引子
痴心,妄剑,红尘依旧纷扰;
不败,逍遥,无憾有谁做到?
十月的江南,阳光和煦。
茶馆墙角下,一个叫花子刚刚睡饱,抬眼看到街边两个玩耍小儿。一个用水和泥,然后交给另一个粘成房子模样。眼见房子建成,水不够了,和泥小儿脱下裤子朝湿泥上尿了一泡,大功告成。
叫花子心里发乐,从地上爬起来,嘴角咧出一丝坏笑,露出斑斑点点的黄牙。
端详着完成的杰作,和泥小儿问:“这个是茅草房么?”
另一个答:“去去去!这是一座大房子,用的都是蓝砖蓝瓦,下再大的雨里面也不怕。”
话音刚落,听到有人说“下雨了”、“下雨了”,随后一股温热的水柱从耳边下来,冲得房子七零八乱。
和泥小儿赶忙用手去拢湿泥,已经稀烂,哪里还拢得住,急的大哭,双手擦泪,脸上满是泥巴。
另一小儿看到旁边叫花子正在系裤带,知道是他使坏,一头撞过去。
叫花子裤带尚未系好,突然被撞,站立不稳,一只手顺势抓住小儿头发,一起跌倒在地。
小儿挥拳乱抓乱打,嘴上不停道:“赔我房子!赔我房子!”
叫花子衣服本来破旧,胸口立即被扯烂几条,灰黢黢的皮肤上也被抓出几道指甲痕。顿时火起,抓紧小儿头发,双脚在他身上乱踹。
小儿叫:“快来帮忙!”
和泥小儿却仍旧坐在一旁,哭个不停。
茶馆小二在门口笑嘻嘻看了半天,道:“要饭的,能耐见长嘛,和吃奶的娃娃都能打成平手了。”
叫花子朝躺在地上的小儿呸了一口,道:“还他妈多大的雨都不怕,一泡尿就让你现回原形,哈哈,哈哈哈。”
茶馆小二笑骂:“缺德吧你。”
叫花子不生气,恬脸走过来,问:“今天有书么?”
“有啊。”
叫花子满脸堆笑,摸出一个铜板,茶馆小二用手里抹布擦了擦收进怀里。
茶馆小二骂道:“你说你个要饭的,倒有闲心思听人家说书,这书说的都是不愁银子不愁穿,有命有运,干大事的大英雄大豪杰,跟你有半个子儿关系?也不撒泡尿照照,头发打绺,衣服成条,身上泥铜钱厚,怎么还想当大侠?凭你几颗黄牙?你啊,下辈子不要饭就算烧香了!”
叫花子不反驳,咧嘴赔笑道:“爱听嘛。”
茶馆小二摇摇头,摆手道:“上去吧,记住,呆在老地方。”
茶馆一面临街,一面临荡,喝茶听书,确是消遣的好所在。叫花子上到二楼,人不多,说书尚未开始。
这叫花子平时除了讨饭,得便也偷鸡摸狗,吃饱睡足蹲在哪家墙根下听老婆子念叨家长里短,小夫妻打情骂俏。最大的爱好是到茶馆听书,几次梦到书中公主为他梳理打绺的头发,陪他饮酒作乐,醒来闻到阵阵腥臭,原来是口水将衣衫打湿,也不在意,兀自痴痴回味半日。
不过听书要喝茶,叫花子自然消费不起,每次便用一个铜板打点茶馆小二,然后缩在角落里。他既不出声也不走动,碍不着别人什么事,甚至根本就不知道他的存在,因此一直相安无事。
没过多久,除了中间主桌,周围的座位已经坐满,茶馆小二里出外进,端茶送水,滴溜溜转。
叫花子发现今天主桌与周围远远隔开,当中放着一把太师椅,桌面上放着三盏崭新的茶具,又摆了几碟精致点心,料想会有大人物来,身子蜷缩的更紧了。
过了一会儿,人声喧闹起来,一老者头顶银丝,身着青布长衫,缓步走到书案前。
下面有人按耐不住,问道:“袁先生,小龙女还在不在世,杨过会寻短见么?”
又有人道:“就是,就是,袁先生,今天该有结果了吧。”
袁先生微笑不语,只顾轻摇折扇,众人也就不再问,三三两两各自议论。
叫花子对袁先生极是钦慕,一是老者平淡谦和,落落有君子之风,二是老者说与演并重,绘声绘色,听之如身临其境,酣畅淋漓,每个毛孔都通畅。
说书时间已过,主桌客人仍未到,只见茶馆掌柜面露歉意凑到袁先生耳边窃窃私语。袁先生听后眉头微蹙,但似无可奈何,遂由掌柜引着坐到下面一张桌旁。
众人纳闷,忽听楼外人声嘈杂,掌柜说了声“来了!”赶忙跑到楼下。
不一会儿,掌柜和茶楼小二低眉弯腰引了几人上来。
为首的叫花子认识:沈千串沈大财主,家有良田百顷,又做药材布匹生意,当地一霸,横行无忌。平时路上相遇,叫花子远远便躲起来,此刻更将头埋进怀里。
沈千串左拥右抱,一个二十五六年纪,一个十七八岁,精描细画,衣着艳丽,茶馆里顿时弥漫胭脂气息。
三人身后,跟着两名家丁,颐指气使,不可一世。
沈千串仿佛回到自家天地,大咧咧坐到太师椅上,两个女子分坐两旁,家丁立于身后。
茶馆小二赶忙又用抹布在光洁的桌面上弹了几弹,沏上茶水。
沈千串一把拽下几颗葡萄,一齐按进嘴里,朝掌柜道:“叫来了么?”
掌柜点头哈腰回道:“请来了,请来了,就等大爷召唤呢。”
沈千串“噗”一声吐出葡萄皮,道:“还不开始!”
“是,是。”
掌柜朝茶馆小二示意,小二飞也似的下楼,又带了一个说书先生上来。
这位先生姓单,与袁先生年纪相仿,身穿闪金绸缎长衫,体态丰腴,眉眼谦恭。
叫花子之前没见过单先生,料是从外面而来,看外表,显然比袁先生混的灵光。
单先生立于书案前,深深一揖,媚脸朝沈千串道:“沈大爷,两位姑娘贵安,小可这就要开始了。”
沈千串鼻子里“嗯”了一声,两女子画扇遮于面前嘻嘻娇笑。
单先生道:“今天我给大爷和姑娘们讲的,源自当下出的一部奇书,叫做《金瓶梅》,谁写的却不知道,只署了个兰陵笑笑生。大爷可知为什么叫做《金瓶梅》?”
沈千串摇头道:“你说!”
单先生面色得意,合上折扇道:“因这故事与三个女人有关,分别是潘金莲,李瓶儿和庞春梅,作者各取三人名中一字,定了这香艳的书名。书名既已如此,内容更是可想便知,这三个女人与男主人公西门庆均是情欲超常之人,每日每夜颠鸾倒凤行那床弟之事,闻者无不羞愧难当,却又心向往之。待我慢慢道来。”
众人之前都未听过《金瓶梅》,单先生说的声情并茂,关键处甚至扭肚晃腰加以示范,无不面红耳赤,不听却又不忍,一边骂一边笑。
有两三个实在觉得有伤风化,愤然离开。
沈千串也不在意,反倒觉得更有趣味,一面听一面调笑两个女子,不时哈哈大笑。
叫花子听得仿佛有一只纤纤玉手在心里搔来挠去,麻痒不已,口水都流了出来,忙用袖子擦了擦。突然看到和泥小儿不知道什么时候躲在柱子后面,洗也没洗,一根手指吮在嘴里,听得出神。
叫花子嘘了一声,瞪了一眼,小儿吓得跑掉了。
茶馆里气氛越发活跃,单先生说的也是越发兴起,忽然“啪”的一声,袁先生将茶碗重重摔在地上,愤然道:“单先生,说书之人,何以沦落到如此无耻境地!”
单先生一愣,随即抱拳道:“这位想必是袁先生,在下路过此地,承掌柜抬举,邀我至此说段《金瓶梅》,并无抢先生饭碗之意。你我同道之人,相煎何必太急!”
袁先生呸的一声,道:“袁某可不敢与单先生同道!说书虽下九流行当,讨口饭吃,但也还有微末教化之功,总应惩恶扬善,颂扬英雄豪杰,鞭挞卑鄙小人,还乾坤正气。单先生所述之词皆淫词烂语,所言之事皆污秽不堪,欲使听者何感何想,又做何为?长此以往,世风何日清明!”
单先生冷笑道:“袁先生凌然正气,嫉恶如仇,不与在下同道,在下也不敢强求。不过,袁先生想必知道‘酒逢知己饮,诗向会人吟’的道理,你我面对市井小民,何必拿大言欺人?再者老朽眼拙,分辨不出所谓的英雄豪杰,卑鄙小人。”
袁先生正色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侠肝义胆,便是大英雄大豪杰;背信弃义,伤天害理,只求己私己欲,便是卑鄙小人。”
单先生呵呵一笑:“袁先生真是泾渭分明!可惜巧言令色鲜矣仁,口口声声说大英雄的要么是胜利者,要么是舍身以求名节,哪个逃出了为名为利的俗套;扬名立万,建功不世功勋,哪个解得开‘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的魔咒?皆假仁义,利己而已。凡英雄豪杰,必在先朝,都是今人各为目的粉饰罢了。在下看来,那些虚情假意的大英雄大豪杰倒不如这《金瓶梅》里的实在些,纵是害人害己,却也是真性情,不欺天下。”
袁先生还要开口,突然头顶生疼,接着一热,原来是一碗茶飞到脑袋上,砸的粉碎,茶水茶叶浇了满脸。
众人还没回神,沈千串两名家丁已将袁先生踢翻在地,拳打脚踢。单先生出言制止,哪里拦得住。
沈千串骂道:“扰我兴致,往死里打!”
茶馆小二立即重新沏了一碗茶战战兢兢放到沈千串面前,沈千串喝了一口,呸出吸进的茶叶,朝袁先生道:“狗一样的人,英雄个屁,他妈说说书也就算了,在我跟前当起真来了。”
袁先生被打的说不出话,年长的女子嬉笑道:“大爷,别生气,这老不死的没活明白,您才是真正的英雄。”
“哦?”
“大爷,这英雄没人捧啊就是狗熊,甚至狗熊都不如,是一条狗。只有大爷您说一声,他便立即乌鸦变凤凰,狗熊变成英雄了。”
沈千串哈哈大笑,道:“说的好,说的好,英雄就是狗熊。”
年长女子接着道:“大爷您点石成金,又那个,那个武功盖世,是不是大英雄哇。”
女子浪神媚态,沈千串情不自禁,一把搂进怀里,朝脸上胡亲乱舔。
袁先生奄奄一息,两个家丁还没停手的意思。掌柜向沈千串求情,沈千串瞪了一眼,吓得缩了回去。
一边年轻女子心有不忍,向沈千串道:“大爷,这老不死的打岔,《金瓶梅》是再没心思听下去了。不过,凤仪楼里每天都是这样的段子,听得也腻了,不妨让他讲讲什么狗熊英雄,我也听个新鲜。”
沈千串怒气消了大半,听后将年轻女子也搂进怀里,朝家丁道:“好了好了,放了这个老不死的,让他讲狗屁英雄,讲的要是不好,再一起算账。”
家丁收住拳脚,袁先生瘫倒在地,满脸鲜血,几不可认,仅能呼吸。
沈千串怒道:“装死,给我继续打!”
家丁正欲动手,单先生阻道:“且慢。沈大爷,我看这袁先生确实不能说话了,您大人大量,放了让他治伤吧。小可学书之初,说的也是所谓行侠仗义之事,后多觉虚妄,改作其他。这位姑娘既然好奇,小可就替袁先生说上一段。”
沈千串应允,两个家丁将袁先生拖了出去,茶馆小二收拾碎碗、茶渍,打扫干净。
其他人刚才既不敢出声,也不敢离开,现下惊惧渐退。
只见单先生抖开折扇,一改之前谄媚之色,慨然道:“小可对要说的这位人物,很是敬佩,因为他并非寻常英雄可以概之,甚至算不算英雄也是众说纷纭。此人距今已有三四百年,名叫独孤求败,又称剑魔。”
单先生话语刚落,下面有人叫道:“好霸道的名字!”
单先生微笑道:“其实他本名独孤谦,是其父亲取《易经》谦卦之意,希望他能遇事谦虚谨慎,君子有终。只是人间事往往事与愿违,人的性情也非他人能够左右。这独孤求败天资聪敏,尤痴武学,与人竞较高低是终其一生的唯一乐趣。纵横江湖三十余载,杀尽仇寇奸人,败尽英雄豪杰,天下更无抗手,因此自称独孤求败。可惜生平始终求一敌手而不可得,最终在寂寞和萧索中,以雕为友,隐居深谷,郁郁而终。”
又有人问:“当真从未败过?”
单先生点点头。
“何以如此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