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二胡
父亲的二胡
文/邓龙
父亲因重疾行动不便,为方便康复治疗,遂搬到武汉居住。时间久了,时常想起父亲,想起父亲,就想起和他一起走过的艰难岁月,想起那些日子,就想起父亲的那把二胡来。
父亲一生执教,清贫如洗,说不上有什么像样的家当,惟一值得一提的便是那把被父亲用的油光锃亮,早已现出原木纹路的二胡来。
那是父亲的宝贝,那是父亲的乐趣,也是父亲一生的缩影。
父亲自幼失怙,家境贫寒。从小学到中学都是靠借阅别人的课本来完成学业的。他是那种读苦书,苦读书的人。上高中时候,家里已无钱供给,为了解决一日三餐的问题,父亲不得不每天天不亮就去街上给人家挑水,每一挑水可挣到两分钱,够买一碗稀饭喝。就这样,父亲坚持读完高中,却不料遇到非常岁月,被迫回到乡下务农,接受再教育。
父亲家里兄弟姊妹六个,他是老五。高中毕业后,父亲就由祖母包办,入赘到母亲家里做小女婿。乡下有句俗话叫做做“招女婿,玩把戏,搞不到三天两早起”。在乡下,招来的女婿要低人一等,在家中做不了主,生下的孩子也要随女方的姓氏。这些潜规则,导致很多家庭矛盾重重,有的甚至离散。
父亲却一直默默地遵守规则,对外公外婆尊重有加,家里需要添置什么都要和他们商量。
一年后,父亲为了去大队小学校教书,按当时乡下的潜规则,那是要请校长来家里喝酒的。因事前没和外公外婆商量,等到中午校长来了,外公竟将客人拒之门外,弄得父亲当场狼狈不堪。好在校长也是乡下人,他很理解父亲的处境,也因为学校奇缺教师,没过多久,父亲便做了一名乡村小学的民办教师。从此开始了他一生执教的生涯。
1977年恢复高考,父亲同许许多多当年的老三届同学一起,重新拿起笔杆参加了久违的高考,重圆了大学梦,走进了迟到的大学殿堂。
父亲的那把二胡便是他大学毕业的纪念品。父亲拉着那把二胡,走过了他的青年、中年,直至现在,那把二胡一直跟着他。
我见到那把二胡是在跟着父亲读书的时候。那年我在乡下念完小学,父亲就把我带到他从教的师范学校就读附中。那时,父亲的工资很低,每月除去我俩的伙食开销以外,还要往家里寄钱,时常弄得父亲连烟酒钱都没了。有时候实在熬不过去了,只得去副食店里赊帐,时间久了,人家的脸色就不好看,父亲便好一段时间不能抽烟、喝酒。
那时间,父亲正值壮年,教学工作的劳累,人际关系的复杂,以及生活的拮据,常常搞得他焦头乱额、疲惫不堪。苦闷之时,父亲便关起门来拉二胡,拉刘天华的《病中吟》,拉瞎子阿丙的《二泉映月》,有时也拉《光明行》,拉得昏天黑地,不知饥饱。幸好租住的房屋在学校的偏僻角落,周围的邻居都和父亲际遇相似,大家彼此也能理解。
在那深沉的夜里,在那飘雪的黄昏,那哀婉的曲调从破旧的屋舍里缓缓流泻出来,溶进夜色里,游荡在雪野中。我站在父亲的身后,望着寒风中,父亲微微飘曳的白发和缓缓移动弓弦的手臂,年少的我从那琴弦上流淌出的如泣如诉的曲声中,渐渐读懂了世事的艰难和父亲的坚毅。
父亲就像那把二胡,结构简洁明了,内容丰富感人。
那一年,外公身染重病,父亲请假连夜回家探望。外公得的是癌症,已经到了晚期,父亲执意要送外公住院治疗。家里的钱凑凑还差一点,焦灼万分的父亲,思来想去最后悄悄的背上二胡上街转悠。晚上回家后,父亲告诉母亲说收拾东西,准备明天入院。母亲唉声叹气说:“钱还没凑够呢!”
父亲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叠钱交给母亲。母亲很惊疑,问钱是哪儿来的,父亲笑了笑,就是不回答。母亲在屋里找了一圈,发现挂在墙上的二胡不见了,很生气地逼着父亲问:“你怎么把二胡卖了,卖给谁了?”
父亲哎了一声说:“卖都卖了,还问它干嘛?救命要紧!”
外公被送进医院后,病情时好时坏,父亲找到医生说:“你只要能治好老爹的病,哪怕是扒房卖瓦呢,我也在所不惜!”
医生无奈的摇摇头说没得治了,准备后事吧。父亲掩面失声痛哭。
送外公上山的时候,父亲手捧瓦罐走在灵柩的前面,一直送到坟头。在坟前,父亲悲痛欲绝,手举瓦罐用力摔向坟头,瓦罐四分五裂,父亲瘫倒在外公的坟前……
事后,母亲多方打听才得知二胡的下落,母亲到处借钱又把二胡赎回来还给父亲,收到失而复得的宝贝,父亲泪眼婆娑,抱着二胡像孩子一样又笑又哭。
时间一晃三十多年过去,父亲在大山深处的三线企业教了一辈子书,临了企业不景气,被一刀切内退休了,但他却闲不住,背着二胡,走出大山四处去打工。他去过襄阳,到过枣阳,最后被武汉一家私立学校聘为老师,不曾想去年冬天,一场大病,让他彻底告别讲台,与轮椅为伴。
父亲一生要强,从没住过医院,这一次进了医院一住就是半年。半年里,父亲受尽病痛的折磨,白发徒增了许多。我在医院陪伴了几天,走的时候,父亲已经能够开口说话了,尽管吐词不如从前,但我还是依稀能听懂他要表达的意思:他还想背着二胡去柳林里演奏。
过了几天我带着那把二胡去看望父亲,他靠在病床上眯着眼睛,见我拿着二胡进来,他会心的笑了,一只手伸过来攒住二胡,拢在怀里,另一只手却怎么也抬不起来。
我试图过去帮他,但见他摇摇头,自己用头和肩膀夹住二胡,那只能动的手颤巍巍的拉动弓弦,病房里顿时发出二胡苍苍的音符。
这时,我分明望见父亲的眼泪滑落下来,滴在二胡的琴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