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极出逃记
一
雪已经下了两天两夜,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放眼望去,已经要没过人膝盖的积雪里藏着一条小路,是村民们一铲一铲挖了一个通宵挖出来的。雪继续下着,风继续吹着,就是这样的土地,拥抱着整个因纽特民族。
这里是加拿大的努纳武特,是哈木村,索瓦尔没有出生在这里,但他在这里长大。
他拿着雪杖,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这条路上,兽皮制成的衣服紧紧地裹在他的身上,帽子和面罩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可他还是很冷,因为今天出门走得着急,忘记套上一层防水的外裤了,他腿上棉裤的裤腿处已经完全湿透了。之前妈妈总会帮他准备好放在门前柜子上的,所以他自己总是记不住。
索瓦尔感觉到腿上传来一阵阵的刺痛,脚好像也有点肿了,不过他没太在意,低着头一瘸一拐的只顾着走路。他走得很慢,还没过多久就被身后的那群人给追上了,他们和他年龄相仿,走起路来气势汹汹的。
这群人和索瓦尔一样都是哈木村中学的学生。之前这里是没有学校的,后来因为政府的少数民族扶贫政策才盖了这么一座所谓的中学校,在这学校读书的都是哈木村村民的孩子。正在追他的那群人是一群小孩组成的帮派,索瓦尔一直都没搞清楚他们帮派的名字叫什么,只知道那就是一群欺负人的混混。领头的那个人叫大高个,他应该是有名字的,只是大家都这么叫他。
大高个喊了一嗓子,那声音不算清楚,但索瓦尔连头都没回就知道是大高个又追来了。他吓得拔腿就跑,只可惜身上的衣服实在太笨重了,再加上他是个天生跛脚的瘸子,跑起来还没别人走路快,那帮人不费吹灰之力就追上了他。
大高个站在索瓦尔面前堵死了他的去路,黑棕色的皮肤在雪地里显得格外刺眼,那眼睛里令人恐惧的凶光把索瓦尔吓得不停后退。
“小瘸子,跑挺快啊。”大高个按着索瓦尔的头说,“我让你留在教室里等我,你竟然敢跑!”按在索瓦尔头上的手越来越用力,让索瓦尔不得不弯曲了膝盖。
旁边一个光头的小个子男孩从索瓦尔的身后挤到他的面前来,嬉皮笑脸的样子让人很是不舒服。他夺过索瓦尔手中的雪杖,放在自己的掌心轻轻敲了几下,然后把它双手递给了身旁的大高个。他拿起了雪杖走到索瓦尔身边,猝不及防地扬起手来照着索瓦尔的小腿狠狠地猛抽了一下,索瓦尔痛苦地大喊了一声,捂着腿倒在了地上。
“小瘸子,看你以后还敢不敢跑。”大高个冷笑了一声,随手把雪杖扔在了索瓦尔的身上就离开了,走的时候还不忘又踢了他一脚。跟在大高个身后的人们看到“老大”这么做就纷纷效仿,索瓦尔坐在地上没有反抗,一直等着那群人全都离开。
走在最后的是一个和索瓦尔身高差不多的男孩,戴着一副圆边的眼镜,还留着一头卷发。他是拉利克斯,就住在索瓦尔家的隔壁,两个人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拉利克斯看到大高个他们走远了,立刻小跑几步准备扶起倒在地上的索瓦尔。可索瓦尔并不领情,只是一把推开了他伸出来的手。
等那群人的背影消失在路尽头的时候,索瓦尔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雪,继续往前走。日落时分,积雪把夕阳的余晖反射在行路人的脸上,有几滴汗珠清晰可见地从索瓦尔的鼻尖溢出来。那条残疾的右腿和刚刚差点被打断的左腿都吃不上力了,他只能依着手中的雪杖慢慢地在雪地里前行。
当他气喘吁吁的终于走到家门前时,金黄色的阳光刚好披在他家的小屋上,可索瓦尔没敢驻足欣赏太久,因为今天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去做。
屋子里,高戈尔正坐在柴火堆旁添柴,堂吉尔老头坐在一旁的躺椅上听着收音机。看到索瓦尔进门,高戈尔连忙拍了拍身旁的堂吉尔老头:“叔叔,表弟回来了。”堂吉尔老头连眼皮都没抬,只是继续躺在躺椅上,像是什么都没听到。
“妈妈呢?”索瓦尔问。
“埋了。”堂吉尔老头不耐烦地回了一句。
“为什么?说好等我回来的!”索瓦尔愤怒地大吼。堂吉尔老头瞪了他一眼,什么都没有说。
高戈尔看到局势不对,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把愤怒的索瓦尔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说:“你回来得太晚了,叔叔和我就先去把人埋了。”索瓦尔一把推在了高戈尔的胸口上,高戈尔踉跄几步便立刻稳住身体,抓起了索瓦尔的手:“自从我搬来这里婶婶一直待我不薄,表弟你放心,我们肯定安置妥了。”
这话好像并没有缓解索瓦尔的怒气,他用力推开高戈尔,走到堂吉尔老头面前。
“老头,我连妈妈的骨灰都没见到!”索瓦尔咆哮道,“你知不知道,要不是妈妈,我根本不会在这里!”
堂吉尔老头抬起头来看了索瓦尔一眼,不耐烦地皱皱眉:“就一个女人而已,又不是死了个大小伙子,至不至于啊。”
“那是我妈!”索瓦尔说。
高戈尔揽过索瓦尔的肩膀来,轻轻地拍了拍:“婶婶都去世两个多月了,不过是今天才刚从县城殡仪馆里取回骨灰来,咽气的那天你又不是不在。况且午后埋人确实不合老祖宗的规矩,你就别生气了。”
“去他妈的老祖宗!”索瓦尔甩开高戈尔放在自己肩膀上的胳膊,头也不回地往自己的房间走。
“明天是狩猎日,我要组织村里去狩猎,你别去上学了,跟我和高戈尔一起去。”堂吉尔老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马上就要考大学了,不去。”还没等索瓦尔说完话,堂吉尔老头就啪的一声站了起来,差点把躺椅的扶手给拍碎。“从老祖宗开始哈木村就是狩猎人住的地方,你倒好,就因为盖了所破学校倒上起学来了,丢不丢人!”堂吉尔老头骂道,“说起来我堂吉尔的儿子是个去上学的瘸子,你让我老脸往哪搁!”
“又来了,又是老祖宗!我不是哈木村的人,我不去。”索瓦尔直直地瞪着堂吉尔老头。
本来堂吉尔老头还要继续骂下去的,只是一阵夹杂着雪花的风突然从屋外吹来,地上的柴火堆呼的一声旺了起来,吓的柴火旁边的高戈尔后退了好几步。柴火堆的声音堵住了堂吉尔老头破口大骂的欲望,屋外的风吹灭了屋里已经冒出头的火苗。
“明天必须去。”堂吉尔老头平静下来,又坐回了他的躺椅上。索瓦尔还想再争辩两句,却被高戈尔制止了,他只好跺着脚回到了自己的屋里。
二
五月,整个北半球都已经回暖,而努纳武特这个被时间遗忘的地方却依旧是冰天雪地。因纽特人们已经与冰雪共存了百年,冰雪给他们带来的,只有无限的商机和对美好生活的无限憧憬。
而此时,刚出生的环斑海豹正成群结队地从南方赶到它们的栖息地来,等它们到达这里时刚好成年。每年的这个时候,堂吉尔老头会组织哈木村的猎手们一起去几公里之外的陆地冰围捕这些年轻的海豹。
尽管索瓦尔努力的试图跟上这支大部队的脚步,可他不得已还是只能一瘸一拐地望着队伍的尾巴。这是索瓦尔的第一次。村子里的习惯是每家每户能出门的,身体健康的男人们都要跟着去,所以上到五六十的老头,下到十八九的少年都在这大部队里。索瓦尔因为天生残疾,便从来不参加这种活动。
堂吉尔老头走在最前面,后面的人三三两两的结伴走路聊天,索瓦尔一个人被扔在了队伍的最后。高戈尔也跟着那群人走着,可他时不时的总要回头看看走在最后的索瓦尔,好几次想伸手去扶时都被堂吉尔老头的眼神制止了。
高戈尔小跑到堂吉尔老头的身边,小声说:“叔叔,索瓦尔身体不好,又是第一次跟我们来......”
堂吉尔老头听完回头看,看到索瓦尔正踉踉跄跄地独自走在队伍的末尾,轻哼了一声。“用不着。”堂吉尔老头面无表情地说。索瓦尔远远地看到,连忙快跑几步试图跟上,可是即使这样,他还是和大部队差了一截。
高个子他们也跟着来了,那个帮派的几个人正聚在一起。
“哟,小瘸子也跟着来了。”大高个的话引来周围一片讥笑,“听说你那个城里嫁过来的妈昨天刚埋?呦呦呦,城里人非要来我们这里,不短命才怪呢,等着吧,你也快喽!”
“你......”索瓦尔恨不得现在就追上高个子,然后用雪杖直接在他脑袋上来一下,可他一着急走得更慢了,滑稽的样子又引来那群小帮派的一阵哄笑。
终于,四周空旷了起来,队伍里领头的人们渐渐的停下了脚步,索瓦尔终于跟上了大部队。就在他低头喘息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双脚已经不知不觉间踩在了冰面上。
人们熟练地开始准备工具,无数把铁质的鱼叉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格外刺眼。同龄的年轻人们已经把鱼叉紧紧握在手里,准备学着大人的样子一起加入这场围捕,而索瓦尔只能束手无策地站在一旁看着。
堂吉尔老头分配好战术后直起腰来环顾四周,看到了两手空空站在那里的索瓦尔,他狠狠地皱眉,两条眉毛都快连成了一条线。他从脚边拿起一把鱼叉扔给了索瓦尔,铁敲击冰面的声音引来队伍里无数的目光。
索瓦尔仿佛已经看到了大高个他们偷笑的表情,就赶紧捡起了地上的鱼叉,小心地偷看着身边人们的动作,装作自己也对这项工作轻车熟路的样子。
拉利克斯一直和小帮派的成员们聚在一起,其实他早就看到了索瓦尔的窘境,但一直到大家都分散开后他才躲开大高个他们的视线,慢慢地凑到了索瓦尔的身边找他说话。
“你怎么也跟着来了?”拉利克斯问。
索瓦尔上下打量了一下他,然后眼神看向别处说:“老头让来的。”
“把叉柄抓紧,我习惯把右手放在上面,这样会省力一点。”拉利克斯拿着自己手中的鱼叉给索瓦尔演示,“你要找那些冰面上的呼吸孔,如果有海豹从孔底下上来呼吸,你就用鱼叉插上去就好。一定要快,要用力,如果已经扎到的话无论如何都不能把它放回去。”
索瓦尔点了点头,拿着手里的鱼叉学着别人的样子比划了两下,鱼叉没有想象中那么笨重,拿在手里的感觉竟然还不错。
“看到了!前面来了一群!”一个小孩激动地大喊,堂吉尔老头狠狠瞪了那小孩一眼,他便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嘴。
冰上有几个清晰可见的小圆洞,洞旁边的冰面上有好几道明显的抓痕和爪子印,这些都是海豹们从水下凿出来的,用来在迁徙的过程中去到岸上呼吸。冰下暗流涌动,虽然不是很明显,但根本逃不过老猎人的眼睛。成群结队的海豹正在赶来,手持鱼叉的人们一个个屏住呼吸,蓄势待发。
这是小孩子们最激动的时候,他们盯着涌出海水的洞口眼睛都在发光。索瓦尔找到了一处自认为不错的地方站定,也紧紧地握住了鱼叉。他不再敢移动,自己在冰上的行动太不方便,冰下的海豹们极其灵敏,但凡有风吹草动,猎人们可能就会前功尽弃。
冷风不断地往人们的衣服里灌,可他们好像都像没了知觉似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索瓦尔也站在那里,他紧紧地咬着牙,满口的牙齿都快要被咬碎了。
不远的前面传来一阵骚动,一群小伙子无声地庆祝起来,其中一个人高举着手中的鱼叉向这边示意。索瓦尔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也不敢移动脚步,就使劲探头向那边看去。他隐约看到那人手里的鱼叉尖上有几缕鲜红的血,正顺着叉柄缓缓地流下去,在阳光下泛出刺眼的光。索瓦尔的心里涌出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那小伙子的脚下躺着一只海豹,已经完全不动弹了,海豹身下的血顺着冰的纹路渗出一大片。“哈木村今年的第一只海豹!”旁边的人小声地说。
索瓦尔的目光从海豹和鱼叉那边转移到了站在一旁的堂吉尔老头身上,平日里严肃到让人不敢接近的他此刻正拍着手哈哈大笑,索瓦尔从没见过父亲有这样的表情。“如果我也能捕起一只海豹,他也会这样对我笑吧。”他想,“他就会同意我做我喜欢的事情了吧。”想到这里,索瓦尔把全部的注意力收回到了自己的鱼叉上,盯着水下的一举一动,不敢有丝毫怠慢。
阳光照射在冰面上很是刺眼,水下的动态也很难轻易地被看到。索瓦尔的腿实在站不稳,只能跪在冰上观察里面的状态,那样子很是滑稽。他的样子被一个小孩看到了,那小孩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然后立刻捂上了自己的嘴。那小孩还叫来了他的同伴们,一群小孩站在他身后指指点点地笑着,直到堂吉尔老头来了,他们才识趣地悄悄离开。
对于身后发生的一切索瓦尔都没有察觉到,他现在关注的只有冰面下水中的动静。没过多久,平静的水面泛起一阵不易察觉的微波,这些波纹小到只有跪在冰面上的索瓦尔察觉得到。他感觉自己的心脏正在飞速地跳动着,眼睛也不由自主瞪得更大了,他紧紧地握着手中的鱼叉,全身的肌肉都紧绷着。
来了!身边的人们还没有发现这只游来的海豹,索瓦尔心里暗暗开心。那海豹从远处游来,而且越来越慢,不出意外的话应该会在附近伸出脑袋来呼吸,正是个好机会。索瓦尔站在圆洞的一旁屏气观察,那海豹越来越近,速度也越来越慢,终于停了下来。
海豹开始往冰面上钻,索瓦尔耐住性子又等了一会儿,等到那海豹的一小半身体已经露出冰面时,索瓦尔抄起鱼叉,照着洞口用尽全身所有的力气扎了下去。
可能是太过激动的原因,他已经忘记了自己腿上的残疾,在往下扎的那一瞬间他忘记了要控制自己的重心,于是整个人都随着鱼叉的方向倒在了冰面上。可是鱼叉确实已经实实在在地扎在了海豹身上,索瓦尔不甘心就这样放手,于是死死抓住鱼叉,拼命地想爬起来。濒死的海豹正在用最后的力气为自己求一线生机,求生的海豹拽着索瓦尔,让他还没站起来就又被拽倒了。冰面太滑,索瓦尔只有一条腿吃的上力,当他还想再爬起来时已经来不及了,他被海豹生生地拽进了冰面上的洞里。
海豹挣扎着甩掉了鱼叉,带着身上的刺伤惊慌的一头扎进了水里,顿时晕开一片血迹。索瓦尔的整个身子几乎都在水里,他一手抓着鱼叉,另一只手死死抓住冰面裂开的边缘。刚刚经过一番斗争的水正一涌一涌地打在他的脸上,索瓦尔感到自己的整个身体都开始僵硬了起来。
他挣扎着,他一直都在挣扎着,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的生命可能就要在这一刻结束了。他说不出话来,只能不停地在水里扑腾。终于这不寻常的水流声引来了同行的人们,远处的堂吉尔老头看到有人掉进冰洞里,也立刻丢下了手里的鱼叉跑来救援。人们很快就把索瓦尔连拉带扯地拽了上来,浑身湿透又挣扎很久的他终于松了一口气,于是放松的躺在冰面上大口呼吸。
围观的人们看到堂吉尔老头来了,纷纷让出一条路。堂吉尔老头走近一看,躺在那里的竟然是自己的儿子,气得浑身颤抖起来。索瓦尔看着父亲弯下腰来,还以为是要扶起自己,没想到他只是捡起了索瓦尔扔在一旁的鱼叉便转身离开了。旁边的人看到气氛不对,渐渐就都散开了。
这把鱼叉的叉柄上有一个独特的金属标志,浸过水后变得锃亮,反射着太阳光显得格外刺眼。人群里有个眼尖的小孩一眼就看出了不同:“索瓦尔刚刚拿的是村长叔叔的鱼叉!”那小孩只是嘟囔了一句便立刻引起一阵骚动,众人的目光顿时被吸引了过去。
“堂吉尔老头已经把自己的鱼叉传给索瓦尔了?真是老糊涂了!”
“这孩子都不是土生土长的哈木村人,咱村非得毁在这个小孩手里!”
众人七嘴八舌地争论着。
索瓦尔这才开始回想,刚刚的那把鱼叉比普通的鱼叉确实要轻一些,这是一代代传下来被风雨侵蚀而造成的。他想起了那把鱼叉尖上褪色的痕迹,这一定是父亲一直挂在墙上的那一把。想到这里索瓦尔突然感到一阵暖流溶进了心里,可他随即又想起自己刚刚的窘态,顿时感到了一阵前所未有的慌张。
拉利克斯走到他身边小声地问:“老头已经把鱼叉传给你了?”索瓦尔迷茫地看着周围议论纷纷的人们,他摇了摇头,又看向了拉利克斯。拉利克斯像是得到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对着人们喊:
“大家别吵了,堂吉尔先生还没有把村长的鱼叉传给索瓦尔,大家都还有机会!”
人群安静了下来,有资格继承鱼叉的几个年轻小孩们互相对视了一下,嘴角轻轻勾起。索瓦尔不想再去看眼前的这群人,于是把目光转向了堂吉尔老头离开的方向。
漫长的光洒在了乱七八糟的冰面上,一片片血迹胡乱的在冰面上肆意渗透,人们各自收拾工具和战利品,跟着大部队走在了返村的路上。索瓦尔空着双手瑟瑟发抖地站在冰面上,凉凉的风随意地扫过,他顾不上这些,只是一直用目光寻找父亲的身影。
人群移动了起来,索瓦尔依旧没有看到父亲的身影,他呆站在那里,直到高戈尔跑来拍了拍他的肩。
三
索瓦尔光着膀子蜷缩在屋子中央的火炉旁,高戈尔看到后给他披了一件衣服,然后坐在一旁给火炉添起柴火来。堂吉尔老头从自己的房间里出来,把手里的鱼叉咣当一声扔在索瓦尔的面前,吓得他打了个激灵,高戈尔感觉情况不妙便悄悄溜回了房间。
索瓦尔仔细看了一眼,是今天狩猎时自己手里的那把。
“这鱼叉有扎到过海豹?”堂吉尔老头冷淡的语气里没有一丝感情。
索瓦尔点点头。
堂吉尔老头暴怒起来,一脚踢翻了面前的柴火堆:“这鱼叉都扎了一半进去,那海豹得受多重的伤,你又把它放回去,它得有多痛苦!杀生不虐生,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
“它都差点把我拽下去,我哪还顾得上这个!”索瓦尔反驳道。
“活该当个一事无成的瘸子。”堂吉尔老头说,“当年你妈带着你的时候我就不应该让她过来!”
堂吉尔老头说完就又回去了,把索瓦尔一个人留在了被踢倒的火炉旁。他一个人坐在那里,一阵灼烧感涌上眼眶。直觉告诉他,他真的不适合这里,残疾,瘦小,说不定这一切其实都是命中注定好的。有太多的人在衷心地守护着这片土地,“可能也不差我一个吧”索瓦尔这么想。当然他从没有和父亲说过这些,只是之前偶尔和母亲探讨过这个话题。
火炉倒在一旁但仍有余温,火苗从柴火的缝隙里挤出来,无头苍蝇般没有目的地跳动着,像一颗年轻的心脏。
索瓦尔躺在床上,裹着被子的身体有些微微颤抖,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很烫。太阳已经两个多月没有落下过了,索瓦尔不像这里的孩子,他一直都无法适应极昼里没有尽头的光。
索瓦尔几乎一夜未合眼,但第二天去学校的时候也还算精神。
艾伦先生走上讲台的时候脸色很差,他把手里拿着的一叠厚厚的讲义扔在了讲桌上,重重地叹了口气。
“昨天是你们的狩猎日对吧。我尊重你们的文化,但如果不来上学还是要向我请假的。”艾伦先生说,“昨天我在这里等了一整个上午,你们一个人都没有来。在这里之外的学校,这种情况是要被算作旷课的。”
艾伦先生说完后,教室里沉默了一阵,随即有人带头发出了尖锐的笑声,其他人也纷纷起哄,教室里顿时发出一阵哄笑。有人拍起了桌子向艾伦先生叫嚣,教室里一片混乱。艾伦先生站在讲台上不知所措地搓起手来,皱着眉叹气。
坐在教室后排的大高个举起了自己的凳子,他又高又壮,在他的手里那凳子像极了一个玩具。他一边做出要往讲台上投掷的动作,一边喊着:“瘦麻杆儿,信不信我用凳子砸死你,或者把你扔进海里喂海豹?”说完全班一阵哄笑,尤其是小帮派里的几个人,捂着肚子笑得在地上打滚。
大高个恶狠狠地朝拉利克斯使了个眼色。拉利克斯慌张地与他对视了一眼,又看看艾伦先生,然后像下定决心一样啪的拍桌子站了起来。“这是我们自己的事情,凭什么还要向你请示!你赶紧滚蛋吧,整天用学校绑架我们,浪费我们时间的废物!”说完他悄悄地瞥了大高个一眼,讨好地笑笑。大高个勾勾嘴角向拉利克斯点点头,接着把目光转向了索瓦尔。
索瓦尔看到他在看自己,那一瞬间他感到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在自己的座位上坐立难安。但很快他就下定了决心,于是深呼吸,坚定地坐在自己凳子上一动不动。
大高个习惯了帮派成员们对自己的言听计从,哪里能受得了索瓦尔一次又一次违背自己的意愿,于是他站起来,径直走向索瓦尔。大高个提起索瓦尔的衣领来,几乎要把他的整个上半身都提起来了,艾伦先生刚反应过来,立刻从讲台上跑下来试图阻挡他们对索瓦尔的攻击。
艾伦先生站在大高个和索瓦尔之间,他本以为自己毕竟是老师,高个子他们不敢对他怎样,可是高个子却毫不犹豫地伸出拳头来,对着艾伦先生的鼻子就是一下重击。他应声捂住了自己的鼻子,索瓦尔从侧面看去,有一股鲜血顺着指缝流了下来。
“先生,您......”索瓦尔想要凑近了看,可艾伦先生只是捂着自己的鼻子摇了摇头,然后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擦掉了脸上的血迹。大高个他们也吓到了,虽然他们天天打架欺负人,但看到自己给人打出血来多少也还是害怕的。
教室里保持着前所未有的安静。艾伦先生站起身来走向讲台,开始整理讲桌上的讲义,接着他拿起东西,背起背包。“索瓦尔,来一下。”就在他说完正准备离开时,这片宁静立刻就被一阵敲门声打破了。教室门口站着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身上穿着一件破烂的,兽皮制成的衣裳。索瓦尔定睛一看,竟然是堂吉尔老头。
堂吉尔老头怒气冲冲地走进教室,拽着索瓦尔就要离开。艾伦先生又放下手中的书和背包,快步从讲台上走下来,抓住了堂吉尔老头的手。
“这位先生,您是谁?我们正在上课,您这是干什么呢!”艾伦先生质问道。
堂吉尔老头甩开他的手,上下打量眼前的这个年轻人,轻哼一声:“上课?这破学校早就该拆了!”说完又抓起索瓦尔,“你知道我是谁吗?我堂吉尔的儿子,不能是个连鱼叉都拿不稳的破学生!”堂吉尔老头又看了一眼索瓦尔,接着推开了艾伦先生,带着索瓦尔离开了教室。
索瓦尔被拽了出来,身后刚刚还安静的教室又爆发出一阵哄笑,他感觉自己的脸在被什么东西狠狠地烧着,而且还能隐约听到大高个和他们那个帮派在喊:
“小瘸子回家去喽!”
四
索瓦尔被连拖带拽地拎回了家。
堂吉尔老头把他扔进了屋里,索瓦尔一个踉跄倒在了地上,摔在了柴火堆旁,衣服都差点被点燃。堂吉尔老头指着地上的索瓦尔说:“从今天开始,不许再去学校,跟着高戈尔一起给家里帮忙。”说完又补了一句:“下次集体狩猎的时候当着所有人的面给我带一只海豹回来,否则就再也别去学校了。”
索瓦尔一听急得从地上爬了起来,本来还想争辩两句,却被父亲关房门的声音无情地打断了。看来堂吉尔老头是铁了心要让自己继承那把鱼叉的,索瓦尔低下头,看着自己明显短了一截的右腿叹了口气。
火炉燃烧着飞逝的时光,虽然太阳依旧挂在地平线,但索瓦尔清楚现在的时间已然是深夜了。窗外又是一场不知何时才能结束的暴风雪,大风吹的整个屋子都在微微颤动。索瓦尔坐在地上,视线穿透了火焰,落在床头的那张黑白照片上。
他记得很清楚,那天天上有极光,是刺眼的绿色,还夹杂着点粉红。高戈尔和索瓦尔都围坐在母亲的床边,紧紧地抓着她的手。母亲的手冰凉,脸也已经变得惨白,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床头点着一只蜡烛,那蜡烛的火苗颤颤巍巍,摇摇欲坠。
母亲躺在床上用自己的最后一丝力气抬起眼皮,看着索瓦尔的脸。她动了动嘴,像是要说些什么,索瓦尔立刻凑了上去。
“要听爸爸的话。”她说,“可能的话,替妈妈回我们原来生活的地方看看,妈妈没本事,只能把你带到这里。“妈妈的眼眶湿润起来,索瓦尔抹了把泪,连忙摇头。
“要多帮帮爸爸,你可是他唯一的儿子。”妈妈说完有些累了,于是闭上了眼睛休息,索瓦尔在一旁泣不成声。
在他的记忆里妈妈对父亲一直是言听计从的,只有那一次,妈妈在她生命的终点悄悄地违背了父亲的意愿。
“妈妈希望你能继承这里的文化。”她压低声音说,“但妈妈也希望你能走出这里,多看看外面的世界。”
妈妈生病已经有小半年了,从一开始精神萎靡不振,到后来连食物都吞不下去了。索瓦尔看到妈妈每次吃饭时都在费力地吞咽着,有时甚至会疼出眼泪来,可她还是坚持一定要吃,而且要吃很多。有时她因为吞咽不下去还会把已经在喉咙口的食物吐出来,然后放进嘴里再咀嚼一次。
她说她想要看着索瓦尔长大成人,看着索瓦尔考上大学或者成为优秀的猎手,然后看他结婚生子。
她终究没完成她的愿望。
索瓦尔回过神来,窗外的风还在不断地溢进屋子,燃烧的火苗越来越热烈。妈妈走的时候几乎什么都没有留下,只留了一张相片作念想,这还是高戈尔他们走了一天去县城里洗出来的。索瓦尔走到床前,把照片举在眼前仔细地看。
那是一个笑得很慈祥的中年妇女,虽然身上的衣服皱皱巴巴,甚至已经有些破烂了,但那一头长发却被打理得很好,脸蛋也是白白净净的。这是妈妈嫁来这里之前的照片,来这里之后她的皮肤变得越来越粗糙,慢慢的也就不爱照相了。索瓦尔捧着照片,鼻子酸酸的却流不出眼泪来。
“如果你还在,一定会帮我反驳父亲的吧。”索瓦尔说话的声音很小,小到几乎被窗外的风声完全盖住了,“我注定没法继承爸爸的鱼叉了,但我一定会走出这里,回到之前属于我们两个人的那座城市。等我有钱的那天,我还会买下来之前的那栋房子,我们就又能回到从前了。”
索瓦尔平复了自己的情绪,把照片放回了原来的位置,回到房间躺在床上,心里五味杂陈。
风更大了,天光依旧没有在本该是夜晚的时间暗下去,又是失眠的一天。
整个村子都在寂静的笼罩下沉睡着,可躺在床上睡不着的索瓦尔好像隐约听到了远处的脚步声。可能是过路的行人吧,他没太在意。可当他闭上眼睛时,那串脚步声好像越来越近了,似乎就是朝着他们的屋子来的。索瓦尔不由得坐起身来。
“就是这间,这个应该就是他的窗户。”门外传来了两个人的窃窃私语,索瓦尔根本没仔细听是谁在说话,只听到了了外面人的目的地应该就是自己这里。
“敲敲窗户吧。”
“不要!会吵醒屋里其他人的!”
他们就这样在索瓦尔的窗外你一句我一句地商量着,他听得真真切切,于是紧张地握起拳头来。听声音应该是两个男人,一个声音清爽干脆,另一个声音有一些沙哑,说话很慢。索瓦尔紧张地挺直了腰,挪到窗户边上轻轻撩起窗帘的一个角向外望去。透过窗子他只能看到一个人的背影,另一个人可能正好站在了墙壁的拐角处,索瓦尔没有看到他。
窗外的这个背影有些熟悉,一头短短的卷发,苗条挺拔的身材,腰挺得很直,更重要的是这个人的衣服和装扮让索瓦尔很快就判断出他应该不是当地人。
这人好熟悉,在哪里见过呢?讲台?对!学校,讲台!索瓦尔唤醒了属于学校的记忆,他常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看着讲台上的艾伦先生转过身去写板书,这人的背影,应该是艾伦先生!
索瓦尔连忙把窗帘整个拉开,打开窗户。可能是听到了动静,那人转过身来看了一眼。果然是艾伦先生!他看到索瓦尔惊讶地张大了嘴想说些什么,立刻竖起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他不要出声。索瓦尔见状回头小心的看了一眼屋里,确定高戈尔和堂吉尔老头他们都还在睡着,才又看向了艾伦先生,点了点头。
艾伦先生把两只手拢在嘴边朝手心里哈了口气,然后从衣服里取出一个深蓝色的信封递给了索瓦尔。索瓦尔看了看艾伦先生,接过信封打开。信封里有一张硬质的蓝色卡纸,里面还包着一张白色的纸,纸上用烫金的字写着索瓦尔的名字,顶头上还有“录取通知书”的字样。索瓦尔用颤抖的手摩挲着那张深蓝色的封皮,摸起来很平滑,手感很好。
艾伦先生轻轻用指尖敲了敲窗户,然后勾勾手指示意索瓦尔出来。索瓦尔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加速地跳动,于是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就直接翻身下床,蹑手蹑脚地走出自己的房间,来到客厅。客厅里的火堆还在燃烧着,堂吉尔老头的房间里传出了一阵阵沉重的鼾声,索瓦尔小心地打开门,走出了屋子。
一阵寒风吹来,索瓦尔不禁打了个寒颤,还好他记住了穿防水的外裤,不至于让雪浸湿裤腿。
“艾伦先生,您怎么来了!”索瓦尔跑到艾伦先生身边,像见到救星一般不由自主地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又后知后觉地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后退一步挠了挠头。突然艾伦先生的身后闪出一个人影,索瓦尔仔细一看:“拉利克斯?”
艾伦先生示意他小声一点,然后揽起了他的肩膀,又看看身边有些躲闪的拉利克斯,也揽起他来,三个人就这样并排走着,渐渐离开了屋子。这是索瓦尔第一次“离家出走”。
“你这几天没来上学,通知书都寄到学校了,还是拉利克斯带着我才找到你家的。”离家远了一些后,艾伦先生才敢放开声音说话,“小伙子们,都成年了吧。”索瓦尔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和拉利克斯对视了一眼,拉利克斯匆忙移开了视线。
“先生,我们要去哪里啊?”索瓦尔问。
“你们村子里的那个小酒吧。”艾伦先生说,“我们聊聊。”
三人在一望无际的雪地里渐行渐远,离开时留下一串串脚印,但很快就被风吹来的雪掩盖住了。从远处的背影看去,走在中间的艾伦先生反而显得有些瘦小。
现在到底是白天还是黑夜?他们也说不清。毕竟太阳总是挂在地平线不下去,但此时此刻确实大多数人都在沉睡。
五
这是索瓦尔成年以来第一次进酒吧,他不太喜欢那种灯红酒绿的氛围。不过村子里的小酒吧比想象中好一些,坐在里面的人都安安静静地喝着闷酒。索瓦尔他们找到了角落的一个位置,艾伦先生请客,点了三杯普通的鸡尾酒。
“既然拿到录取通知书了,有什么打算吗?”艾伦先生直入主题,让索瓦尔有些猝不及防。“我......还没想过。”他说,“父亲应该不会同意我去上大学的。”艾伦先生叹了口气,端起面前的酒杯灌了自己一大口。
“我大学刚毕业就来这里支教了,今年我三十岁,整八年了。”艾伦先生无奈地苦笑,“你是我第一个有机会走出这里的学生。”
“我......”
“我不能干涉你的决定,但我想说的是,索瓦尔,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的。”艾伦先生说完又笑了笑,指指桌上的鸡尾酒,“你们俩快尝尝啊。”
在酒吧暗黄的灯光和轻声的爵士乐里,索瓦尔端起桌上的酒杯抿了人生中的第一口酒,而拉利克斯则直接吞了一大口。两个人喝完都砸吧砸吧嘴,然后同时呲着牙露出了痛苦的表情。索瓦尔皱着眉,看向艾伦先生:“先生,这,这也太苦了。”艾伦先生看得哈哈大笑,脸上的两撮胡子抖动起来。
“好喝吗?”
“不好喝,没有巧克力奶好喝。”拉利克斯说完自己也笑了。
“这就是生活的味道啊,小伙子们。”艾伦先生伸手用力地揉了揉拉利克斯的脑袋,拉利克斯缩了缩脖子,索瓦尔在一旁捂着嘴笑了。
艾伦先生清了清嗓子,又端起酒杯来:“半个月之后我就要回多伦多了,三十岁了,该成家立业了,家里人不会再同意我这样折腾了。”他无奈地笑笑,“看到了吧,我和你们一样也还被家里人管着。哎,真是的,跟你们说这些干什么。”
索瓦尔低下了头。
“索瓦尔,如果你想去上学,半个月之后我可以带你走。”艾伦先生说,“钱的事情倒不用担心,学费有助学金,你是少数民族,国家还会有不少补助。生活费的话也有补助,而且你可以和我住在一起。所以现在你唯一要做的,就是说服你父亲。”
“先生,”艾伦先生话还没讲完就被索瓦尔就着急地打断了,“如果去多伦多上大学,毕业后我能去温莎吗?”
“当然可以。”艾伦先生放下手中的酒杯,“你想去温莎?为什么?”索瓦尔笑着摇摇头:“没什么。”
三人都沉默了一阵。酒吧里换了一首又一首的爵士乐,可坐在店里的一直都是那么几个人。
“先生,如果我说服不了父亲,您能替我瞒着他,然后带我走吗?”索瓦尔问。
“我觉得......”艾伦先生的话刚出口便止住了,他也没有想好自己要说什么,就只好把酒杯里剩余的液体一饮而尽。
“可以。”艾伦先生狠狠地按了按两侧的太阳穴,下定决心般用力地点点头,“可以。”
索瓦尔终于在堂吉尔老头醒来之前赶回了家里,再晚一点可能就要露馅了。虽然艾伦先生给他点的是小杯鸡尾酒,但因为是第一次,再加上熬了一个通宵,索瓦尔整个人都是昏昏沉沉的。他躺在床上,手里攥着那封录取通知书,刚刚发生的事情就像是做梦一样。
“我要离开这里了,要去多伦多了,能和艾伦先生那样的人一起生活了!之后还能去温莎,买下和妈妈住过的那间房子,然后定居在那里。”索瓦尔想着,嘴角咧上了天,难以平复的激动让心脏砰砰的快要跳出声来。
村子醒来了。索瓦尔刚准备小睡一会儿,窗外就传来了一阵阵小孩子嬉闹的声音,于是他又坐起来,打开窗户看着窗外。一群小孩正拿着家里的鱼叉当长矛,模仿着战场上的士兵对阵,一个胖胖的男孩正把他的鱼叉举过头顶向别人示威,显得很是气派。今天是个大晴天,整个村子好像都轻快而美好。
而这所有的一切都被一个突然出现的雄厚的声音打破了,是堂吉尔老头。索瓦尔只听到父亲大吼一声走出门外,就也连忙披了一件衣服,跟着父亲走了出去。那群小孩一见到堂吉尔老头,吓得都紧紧攥起手里的鱼叉,屏着呼吸立在原地不敢动。索瓦尔还没搞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就只好也像那群小孩一样直直地站在堂吉尔老头身后。
“鱼叉是用来让你们这样胡闹的吗!”堂吉尔老头气的胡子都在颤抖:“自己都不尊重自己的东西,怎么让别人尊重!”
他说完便转身回屋,留下了一头雾水的小孩子们还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索瓦尔挥了挥手示意孩子们赶快离开,他们得到指示后才反应过来,拔腿就跑得无影无踪了。
索瓦尔好像明白了什么,望着父亲回屋的背影呆呆地出神。
他当然能理解父亲对于鱼叉的执着。几十年前,在堂吉尔老头还是个小伙子的时候,这里的人们是完全靠着鱼叉上的猎物生活的。听老人们讲,那时候每年春猎捕到的猎物几乎要撑过一家人一整年的生活。
现在变好了许多,自从上一代人做海豹油,卖海豹皮挣了钱之后,索瓦尔这一代人已经对狩猎没有那么大的欲望了。但他小时候常听堂吉尔老头说,因纽特人的鱼叉是他们在世界文化里的一杆旗帜,如果鱼叉被遗忘,那半个因纽特民族几乎就要被遗忘。
可是太多极端的动物保护主义者正在把目光投向这里,当然,还有更多正在把目光投向城市的因纽特少年。这片土地又能有什么办法?
索瓦尔向屋子里望去,堂吉尔老头正躺在躺椅上听收音机,阳光洒在他的脸上,皱纹的沟沟壑壑倒也添了几分慈祥。收音机里正放着努纳武特电视台的今日新闻,堂吉尔老头听了眉头皱得越来越紧。
“本台播报,欧盟今日正式颁布禁止进口海豹产品条令,但依旧免除来自因纽特猎人的产品禁令。即使如此,本条令颁布之后,据预计海豹制品的出口量仍将减少百分之九十以上,这与1972年海洋哺乳动物保护法的颁布一样,会给极地地区原住民带来毁灭性的打击......”还没等播报结束,堂吉尔老头便把收音机扔在了地上。他本想站起来回房间的,却因为腿上传来的刺痛,只留下一声沉重的叹息。
索瓦尔走到父亲身边,捡起地上的收音机,然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终于开始偷偷地收拾行李了,这是索瓦尔梦想了很久的场景。
他翻遍了整个屋子,只找到一个还算坚硬的纸箱子能凑合用来做行李箱。除了九岁那年和妈妈搬家来到这里之外,他没怎么出过远门,不知道到底要带走什么样的东西。收拾行李的活动大多都是在夜晚进行,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让索瓦尔短暂的,难得的喜欢上了这里极昼的日子,因为即使堂吉尔老头他们睡去的时候,窗外依旧有光能照射着他完成他的事情。
索瓦尔在那个纸箱子的底部放了几件衣服,听说多伦多比这里暖和很多,他就放弃了那些太厚的棉衣,唯独有一件几年前妈妈从温莎带来的羽绒服他还是不舍得丢下。那件衣服已经小到完全不合身了,但索瓦尔还是费力地把它套在自己的身上,依旧很暖和。听说这件衣服花了妈妈很多钱。
他在衣服上面放了几张照片,有他小时候的,也有他们一家三口的合照。这些照片都是索瓦尔从客厅柜子的抽屉里拿出来的,抽屉里有很多照片,但他没敢多拿,怕父亲察觉出来。
除此之外,他实在想不到自己还能从这个又破又小的屋子里带走什么东西了,他想不到自己未来的生活会是什么样的。索瓦尔又从书架上拿下来几本因纽特语的小说,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带这些东西,但总觉着这些书能让自己踏实一些。
他太累了,于是又躺回了床上,窗外的光很亮,白得没有生机。
索瓦尔刚闭上眼睛,就听到了有人用指甲轻叩窗玻璃的声音,他一下弹了起来。如果是他们约定的那样,这应该是拉利克斯在学校从艾伦先生那里得到了什么新消息,特地来通知索瓦尔的。他赶紧打开窗户,果然看到了拉利克斯已经被冻得通红的脸。
“二十一号,就这个时间,你从窗户上把行李递给我们,二十二号一早你找借口出来,艾伦先生会在车站等你。”拉利克斯小声的说,“一定要小心啊!”
索瓦尔点点头,刚准备说谢谢就被拉利克斯制止了。
“你不要说话,”拉利克斯说,“我先走了,到时见。”
六
接下来的几天是平淡而又漫长的等待。索瓦尔没有再像往常一样提出要去学校的要求,而堂吉尔老头也很反常的没有再要求索瓦尔干活和练习狩猎。于是他每天都帮着高戈尔生生火,做做饭,生活倒也算轻松。
今天堂吉尔老头一大早就出门了,索瓦尔照例给火堆里添完柴火,拍了拍手上的灰就站起来回了房间。
他坐在床上盯着自己乱糟糟的房间,脑子里也是乱七八糟的,索瓦尔实在想不起来自己把录取通知书放在哪里了,也想不起来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找不到的。他只记得最后一次见它的时候它还端端正正被摆在房间门前的桌角上。明天就是二十一号了,索瓦尔本打算今天就把纸箱子封好藏起来的,可是一早起来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录取通知书了。
“无所谓了。”索瓦尔对自己说,“能去就好,一张纸而已,不要紧的。”于是他把满满当当的纸箱子盖紧,推到了床底下不显眼的位置。房间的门被人敲响了。
“你知道叔叔去哪了吗?”高戈尔问。
索瓦尔打开门,莫名其妙。“我哪知道,你不应该比我更清楚。”
“我感觉有点奇怪。”高戈尔说,“今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叔叔正坐在躺椅上拿着一张纸读,旁边还放着一个信封,看到我出来之后就把信装进口袋里出门了,一直到现在都没回来。”
“信封?谁给他的信?”
“我也不知道,所以才来问你的。叔叔已经出去一上午了”高戈尔说。
“不要管他了,可能又在发什么疯,一会就回来了。”索瓦尔听着不耐烦,没等高戈尔说下一句话就直接关上了房门。
索瓦尔回到了房间,静静地看着窗外。再过几个月极昼的日子就要结束了,然后极夜会来,虽然比起极昼索瓦尔更喜欢极夜,但那种暗无天日的黑也足够让一个人压抑到崩溃。可他马上要去多伦多那样的大城市了!那里不光有正常的昼夜交替和一年四季,听说还有各国吃不尽的美食,他早就想试试中国的火锅了。
客厅里传来一些动静,他打开门看,是堂吉尔老头回来了。高戈尔跑上去迎接他,索瓦尔从来不会这么做,只是待在房间里透过门缝看看。堂吉尔老头没有换掉外衣,反而从门口的衣架上挑了一双手套直接带回到了房间,还把房门紧紧地关上了。索瓦尔也感到有些奇怪,不过他现在的心思,大多都还是放在了马上就要开始实施的计划中。
终于等到整个村子都安静下来,索瓦尔的心里却涌起了一股激动之外的感觉来。可能是漫长的等待已经磨灭了当时的兴奋。他激动了太久,此时此刻才刚刚平静下来,开始仔细地思考这件事情。
明天就要离开了。
未来的生活会是怎么样的呢?大城市真的是自己想象的那样吗?在哈木村的索瓦尔是大家聚众欺负的对象,他什么都做不好。大家围捕猎物的时候他总是拖后腿的那一个,好像在他的世界里只有他自己一个人知道自己是努力过的。而且,他天生是个瘸子,哪怕到了大城市他也是个瘸子。那种抓起鱼叉时的无力感和大高个他们的羞辱几乎时刻都在提醒着他,你是一个瘸子。就像堂吉尔老头说的,你是一个一事无成的瘸子。这些真的能改变吗。
索瓦尔环顾着屋子里的每一件物品。让他没想到的是,虽然之前他常常幻想着离开这里,但真的要离开时竟然感到了一些不舍,虽然更多的还是恐惧。
在妈妈去世之前,索瓦尔的每一步路都是妈妈陪着走的,而且现在回想起来,每一段回忆里都有妈妈的身影。虽然之后的索瓦尔确实度过了一段孤独的时光,但仔细去想似乎也都有亲近的人在身边。堂吉尔老头和高戈尔陪他一起打猎,拉利克斯和他一起上学,这些人他都算不上喜欢,但无论如何这些都是陪着他长大的人。
可是,未来呢?
巨大的焦虑感像一朵乌云一样压在索瓦尔的心里,他没有后悔,但也有些后悔。可时间总是等不及的,敲窗的暗号响了。
索瓦尔立刻精神起来,从床下搬出已经准备好的纸箱,打开了窗户。
“快,递给我。”窗外的艾伦先生说。
索瓦尔费力地把箱子举到窗户边上,这个时候他才发现窗户没比箱子大多少,无论他怎么用力也塞不进去。有几个睡得晚的邻居屋子里的灯还亮着,艾伦先生着急的皱着眉,眼睛不停地向四周看去。
“别着急,把箱子竖起来试试。”艾伦先生说。
索瓦尔已经忘记了自己的箱子是虚掩着的,听了艾伦先生的话毫不犹豫地直接把箱子竖了起来,于是盖子和箱子里的东西一起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声音把索瓦尔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堂吉尔老头的房间里似乎有些动静,索瓦尔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心理作用,窗外的艾伦先生不明所以地敲窗户示意索瓦尔继续给自己递东西,于是他只能用僵硬的动作心不在焉地捡起地上的东西递出窗外。堂吉尔老头的鼾声突然停止了。
索瓦尔又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整个人都僵在那里。旁边的房间里传来翻身下床的声音,紧接着是一阵地板的吱吱声。艾伦先生也看出些不对,便没有继续催促他。脚步声传来了,而且越来越近,索瓦尔能感受到堂吉尔老头已经朝着自己的方向来了。
他当机立断,把掉在地上还没来得及递出去的东西都踢到了床底下,然后快速地躺在床上用被子盖住脸。堂吉尔老头的脚步声停在了房间门前,刚才的一通折腾让索瓦尔不停地大喘气,他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呼吸,紧张得浑身颤抖。
可是他没等到开门的声音,反而那脚步声在门前停顿了一会后就渐行渐远,似乎又回到了旁边的房间里。躺在床上的索瓦尔松了一口气,没来得及多想就连忙站起来,把剩余的东西递给了窗外的艾伦先生。艾伦先生又把零散的行李重新装回纸箱子里,临走时又敲了敲窗户:“明天七点整我在汽车站等你,一定别迟到啊!”
索瓦尔点点头,关上了窗户。他感觉到自己的手指还在微微地颤抖,刚才的事情还心有余悸。
此刻窗外竟然难得的下起了小雨,这里的人见惯了冰雹和风雪,对雨倒多了几分稀罕。
真的就要走了,这里连火车都没有,下次回来会是什么时候。那时的自己会成为学者还是科学家,还会不会因为跛脚被羞辱和嘲笑,他都不清楚。
那下次见到极夜是什么时候?极光呢?
七
索瓦尔睡得出奇的好,他梦到了极光和温莎的小房子,还有多伦多大学的校门。
他醒来的时候大概是六点左右,高戈尔一如既往的生着火,堂吉尔老头坐在客厅的躺椅上听着因纽特语播报的故事电台。
从家走到车站大概需要四五十分钟,索瓦尔在房间收拾了一些随身物品就准备离开。可当他走到自己的房间门前准备按下门把手时,却突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他转过身来,仔细地审视这个小小的房间。
他想起了第一次拥有自己房间时的开心,还有那天难得和煦的风。后来每次父亲和妈妈吵架的时候,他被人欺负的时候,索瓦尔都会躲进这个房间里。这是索瓦尔在哈木村唯一的依恋。
来不及了,还会回来的。索瓦尔深呼吸后转过身来,按下门把手打开了房门,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出客厅,准备用已经编好的借口逃出这个家。
“你要去哪。”身后传来堂吉尔老头的声音,尽管索瓦尔已经做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但还是被吓了一跳。
“去找拉利克斯,有事。”索瓦尔没敢转过身来与堂吉尔老头对视,只是背对着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静。
“把门口的手套拿上。”堂吉尔老头没有再追问下去,反而是难得的关心起他来,这对索瓦尔来说也算是意外的惊喜了。于是他随意地答应了一句,拎起那双手套就开门出去了。
“你不要吃完早饭再走吗?”高戈尔追到了门外,索瓦尔连头都没回,只是摆了摆手就转头离开了。
索瓦尔感到一身轻松,他又回头看了看这栋房子,终于离开了,真好。
索瓦尔走在路上,除了激动和轻快之外,还有一点小小的失落。不知是为什么,打心眼里索瓦尔竟然有些期待拉利克斯能来送送他。虽然他们的关系一直不算好,尤其是索瓦尔,他一直看不惯拉利克斯跟着大高个他们混,但无论如何,拉利克斯也算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
“算了,没关系。”索瓦尔无奈地笑笑,“反正要离开这里了。”
索瓦尔就这么低着头赶路,他走过的雪地上留下了一深一浅的一串脚印。他还是穿着那件兽皮制成的衣服,戴着帽子和面罩,脖子上挂着一副手套。雨下得不大,但淋在身上还是凉凉的,不过没有关系,住在极地的孩子谁还没淋过点雨和雪呢。
快到车站的时候,索瓦尔远远就看到了艾伦先生正在向自己挥手,他本想要快跑几步,可是他的腿在雪地里实在不允许他跑快。于是只好向艾伦先生招招手,然后低下头继续赶完最后的路。
“这是你的车票,保存好。”艾伦先生递给索瓦尔一张硬质的卡片,“准备好就出发吧。”
索瓦尔点点头接过卡片看了看,上面写着“努纳武特——多伦多”。
“先生,这车票的钱......”
“跟你说过了,不用担心这些。”艾伦先生说完转身就去搬行李了,索瓦尔也跟着帮忙。
行李架上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箱子,车站充斥着人们离别的伤感。不远处白发苍苍的老母亲正紧紧地抱着比她高出几头的女儿浑身颤抖,她皱着的眉头让本就无法再舒展的褶子又聚集得更紧了。索瓦尔望着他们出神,身后的艾伦先生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在他们准备上车的时候,索瓦尔突然听到远处有人正在喊他的名字。
“索瓦尔!”是拉利克斯的声音,他正从远处跑来。索瓦尔和艾伦先生停下脚步转过头去看,拉利克斯的手里好像还拿着什么东西。
“你的录取通知书。”拉利克斯气喘吁吁地跑来,把手里一张深蓝色的信封塞在索瓦尔的手里,“还好赶上了。”
“我的录取通知书是在家里丢的啊,怎么会在你这里?”
拉利克斯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艾伦先生,然后就低下了头。
“对不起啊,我们当时骗了你。那天给你的那张是我和拉利克斯去县城的复印店里做的,这张才是真的。”艾伦先生说,“当时这张被大高个他们抢走了,还是拉利克斯帮你抢回来的。”
索瓦尔似懂非懂地打开信封,拿出了一张深蓝色的封皮,里面包着一张白纸,几乎和之前的那张一模一样。不过好像也有一些区别,最大的不同在那张蓝色的硬质外皮上。他还记着之前那一张摸起来是平滑的,而这一张是凸凹不平的,索瓦尔凑近看看,那纸面上凸凹不平的地方是“多伦多大学”字样的钢印。
“谢谢你们。”索瓦尔说。
拉利克斯拥抱了索瓦尔,还在他耳边小声地说:“我已经退出大高个的那个帮派了,我决定也要像你一样去做该做的事情。”索瓦尔面对突如其来的拥抱有些不知所措,但犹豫之后还是抱了上去,还轻轻拍了拍拉利克斯的后背。
拉利克斯又拥抱了艾伦先生,然后他挥了挥手,接着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就转身跑走了。艾伦先生喊了几声,他也没有回头。
车门缓缓关上了,索瓦尔和艾伦先生两人都坐在座位上沉默着。车里的空调开着,索瓦尔感到有些热便脱下了外衣,接着摘下帽子和面罩,最后拿下了挂在脖子上的手套。他本来准备把手套团成一团塞进口袋里,却感觉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折起来很费劲。
他把手伸进手套里,很快就摸到了。里面的东西摸起来像是很多张纸,边缘还很锋利。那东西被塞得很深,索瓦尔摸索了半天才把它们取出来。他被吓了一跳,那一沓纸原来是一沓崭新的一百元面额纸币,而且底下的序号都是连着的。
索瓦尔突然想起了昨天早上,堂吉尔老头回到家后拿回房间的就是这双手套,还有他找不到的录取通知书和堂吉尔老头读的那封信……
他不想再想下去,莫名的一阵情绪突然上来,他鼻子酸酸的,有点想哭。车上人太多了,艾伦先生还坐在旁边,索瓦尔只好努力的把眼泪憋回眼眶里,又转头看了一眼自己走来的路。他已经看不到那个小屋子了,但这条路他还是很熟悉,因为他不止一次的走在这条回家的路上。
车子开动了,索瓦尔把钱又塞了回去,然后紧紧地攥住了手套。艾伦先生一直都没有说话,只是呆呆地盯着窗外,索瓦尔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
“艾伦先生,谢谢您帮我。”索瓦尔还是没有直视他的眼睛,只是低着头小声地说。
艾伦先生笑笑,叹了口气。“应该是我谢谢你,谢谢你帮我完成了我的梦想。”他说,“如果有可能的话,我真想把你们都带出来看看。”
车窗外的风景不断变化,但总归都是一样的平房和雪景。路面上的积雪很厚,大多都结成了冰,房顶上也是。向远处望去,白云在蓝天的下面,然后是地平线,太阳藏在它的身后,溢出金黄和橘色的光。车朝着地平线的方向开,但永远不会到达地平线,因为这辆车载着索瓦尔来到这里,载他离开,也终会载着他回来。
“我会回来的吧。”他想。
尾声
索瓦尔坐在那里,凝视着床头上放着的两张黑白照片。妈妈的那张已经很旧了,相框的木纹都裂开几条,而父亲的那张还很新,只是有一层浮土。他用手轻轻拂去尘土,然后拿起那两张照片,细细地端详。
“怎么没人告诉我。”
“我们联系不到你,给你写的信可能也没收到。”拉利克斯说,“不过你放心,堂吉尔村长对咱们村子有功,下葬的那天大家都去了,肯定安置妥了。”
“什么时候的事啊。”
“两年前了。”
索瓦尔低头叹了口气,把照片放回了原地。他环顾四周,小屋没什么变化,硬要说的话它又变旧了一些,踩在地板上时吱吱的声音更大了。
“你终于回来了,有四年了吧。”拉利克斯拍拍索瓦尔的肩膀,“高戈尔一直守在这里,屋子里的东西大家都没动,我们都在等你回来。”
“高戈尔呢?怎么没见他。”
“应该在房间吧。”拉利克斯压低了声音说,“近几年他都不怎么说话,也不出门,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回事。正好你回来了,多和他聊聊吧。”
索瓦尔不再想说话了,只是点点头,然后站起来在屋子里四处走了走。
他推开了自己房间的门,明显已经很久没人进来过了,门把手上的锁都已经生锈快要打不开了。房间里的摆设基本没变,只是多了几件临时存放在这里的工具和食物,他摸了摸窗台上冰凉的大理石,几乎没有什么浮土。大理石的台面缺了一块,索瓦尔还清楚地记着这是当时往窗外递行李时磕掉的。
接着他回到客厅,火炉看上去已经很久没有人给它添过柴火了,燃烧留下的灰还散落在地上。父亲房间的门虚掩着,索瓦尔犹豫了一下,还是推门走了进去。
他从来没有进过父亲的房间,明明是住了许多年的家,看上去却极其陌生。
高戈尔正坐在父亲床对面的板凳上抚摸着一把鱼叉,索瓦尔进去的时候被吓了一跳,高戈尔却很平静,只是站起来用双手扶着索瓦尔的肩上下看了看。
“长高了。”高戈尔说,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他给索瓦尔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当索瓦尔和他对视的时候他的眼神很奇怪,但又说不上来哪里奇怪,好像眨眼的频率慢了一些,所有的动作都变得缓慢了,连他身边的空气都变慢了。
“那......你怎么样?”索瓦尔想了半天才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挺好的。”
空气里弥漫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尴尬,两个人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大家都沉默起来。
“去喝一杯吧。”拉利克斯终于打破了沉默,“高戈尔也去,我们一起。”
拉利克斯说完小心地看了看高戈尔,索瓦尔也看向他。高戈尔坐直了身子,犹豫了一下,然后突然抬起头来笑笑:“太好了。”
索瓦尔松了口气,揽起两人的肩膀来。
小酒吧规模变大了,听说是换了老板。里面灯火通明,极夜时的酒吧总是要更有气氛一些。三人相对无言,只围着一个小桌子一杯一杯地喝,直到酒过三巡。
高戈尔的脸颊泛起了红晕,酒杯被他打翻在桌上,引来了邻座人们的目光。
“索瓦尔,”高戈尔揽起索瓦尔的肩,把脸凑近他的耳朵旁,“我好羡慕你。”
索瓦尔怔了一下,转头看向拉利克斯,两个人交换了个眼神,决定听高戈尔继续说下去。
“凭什么你小的时候在父母身边长大,而我九岁就没父母了。凭什么你能有自己的房间,我只能寄人篱下睡在你们家的沙发上。凭什么你能出去读书上学可我只能守在这里。凭什么......”高戈尔说着说着有了哭腔,但他迅速抓起手边的酒灌了自己一口,然后冷静了下来。
“对不起。”高戈尔用两只手捂住了脸转向另一边,索瓦尔手足无措地坐在一旁,只是伸手拍了拍高戈尔的后背。
“你觉得我这些年做得还好吗?”
“当然。”
高戈尔笑着点了点头:“索瓦尔,我很感谢叔叔把我养大,他去世了,你也回来了,我的使命就结束了。”
“在说什么啊,你的使命才刚刚开始!”索瓦尔说,“跟我一起去多伦多吧,我们合伙开一家咖啡厅,这不是你的梦想吗!”
高戈尔听着又笑了,不过索瓦尔能看出来这是他今天第一次真正的笑。“什么梦想啊,都是小时候的事了。”高戈尔端起酒杯来一饮而尽,然后站起身来穿上外套,“我回去还有点事,你们慢慢聊。”
索瓦尔也站起来:“那我送送你。”
“不用了。”
高戈尔准备离开的时候又转过身来,看着同样站着的索瓦尔,索瓦尔看到了他的眼睛,似乎已经有些浑浊。高戈尔突然张开双臂,拥抱住了比他矮半头的索瓦尔。
“弟弟,你要越来越好。”他在索瓦尔的耳边说。索瓦尔没有多想,只是回了一句“你也是”,然后高戈尔便转身离开了。“一会见!”索瓦尔对着他的背影喊,他没有回头,只是挥了挥手。
“你有没有觉得他有点奇怪?”拉利克斯问。
“有点反常。”
索瓦尔重新坐下,又端起自己的酒杯喝了起来。他这杯酒和几年前艾伦先生给他们点的那杯是一样的,但喝起来好像没有那么苦了。
“你父亲走之前还来过这里,他点了最便宜的那个,喝了一晚上。”
“我走之后他们过得都还好吗?”
“我不太清楚,堂吉尔村长可能挺缺钱的,经常跑去县城做生意。”拉利克斯端起酒杯和索瓦尔碰了一下,“高戈尔其实还好,有段时间还和我一起去城里的学校做因纽特文化宣讲。后来你父亲不在了,他才变成这样的。”
“那你呢?”
“我......还好吧,艾伦先生回去之后就没人来上课了,我就帮着家里做生意,自己偶尔读读书。偶尔我去其他学校做讲座,还挺好的。”拉利克斯叹了口气,一仰脖把剩下的酒喝光了。
“这是什么?”索瓦尔从拉利克斯外衣的口袋里掏出一根纸筒卷着的烟,烟芯是草绿色的,索瓦尔一眼就认出来了,“你什么时候染上这玩意的。”
“都合法了,偶尔解压,不碍事。”拉利克斯抢过他手中的烟卷,又装回了自己的口袋。
“少吸,对身体不好。”
窗外的夜色让人看不清时间的流逝,小酒吧里的人越来越少,渐渐的都散开了。索瓦尔和拉利克斯跌跌撞撞地走出门外,地上的雪反射出五彩的光来。现在是极夜,怎么会有光?索瓦尔抬头望去,几道绿色的光掺杂着零星的粉红色正在天空盘旋,直直照射着大地。光洒在雪地上,整个世界都亮了起来。
“你知道吗,我在多伦多的时候,他们都说看到极光要许愿。”索瓦尔对拉利克斯说。
拉利克斯惊讶的张大嘴巴,然后笑出了声:“怎么能许愿呢,这是鬼神引导死者灵魂上天堂的火炬,应该说逝者安息才对。”
“好像只有我们因纽特人这么认为。”
“确实。”
两人一前一后的走在回家的路上,人们应该都休息了,四周安静得有些可怕,一阵冷风吹来,让人不禁打个寒战。索瓦尔推开门走进屋里,除了门和地板的声音外没有一丝动静,屋子里很暗,索瓦尔摸黑打开了灯。
高戈尔正躺在客厅的沙发上,那是他之前的床。“高戈尔?”索瓦尔喊了一声,他原本以为高戈尔应该是不胜酒力睡着了,可是在进门的时候并没有听到他的鼾声。他又喊了一声,还是没有反应。
索瓦尔有些慌了,突然有点不详的预感。他快步走到高戈尔身边,刚准备伸手拍醒他,地上一片鲜红的血迹就印入眼帘。索瓦尔抓着他的双肩扶起他已经变得绵软的身体,这时才看到他左手手腕上一道深深的刀痕。刀痕处还有红褐色的血迹正缓慢地渗出来,刀子被扔在地上的血泊里。任凭索瓦尔怎么呼喊,他也没有任何回应。
索瓦尔轻轻放平高戈尔的身体,冲出家去敲拉利克斯的门。
“拉利克斯,求求你了,快,快去找医生!”索瓦尔感到自己的腿已经没有力气了,他只能倚着门框大喊,“高戈尔,高戈尔割了自己的手腕。”
拉利克斯跑去找医生了,空旷的雪地上回荡着他奔跑的脚步声。索瓦尔扶着门框又回到了家里,跑到高戈尔的身边抓起他的手腕来紧紧地按着,试图停下往外渗出的血,但血流出的量已经越来越少,索瓦尔抓着的手腕也变得冰凉。尽管他不愿意承认,但他确实已经感受不到手腕上脉搏跳动的迹象了。
漆黑的夜笼罩着小屋,索瓦尔半跪在高戈尔身边,屋子里的血腥味刺激着他的大脑。他已经哭不出眼泪了,只是眼神呆滞地盯着躺在那里的高戈尔,他渐渐地松开了手,于是高戈尔的手也随着啪的一声摔在了地上。
拉利克斯和医生赶来了,医生上前看了看,然后拍拍索瓦尔,对着他说了一句他没听懂的因纽特语。索瓦尔看着拉利克斯等着他翻译,拉利克斯犹豫了一下,闭上眼睛微微摇了摇头,然后就转过身去了。
医生离开了,索瓦尔又蹲坐下来,高戈尔的嘴唇已经惨白得没有任何血色了,脸也有些发青。索瓦尔深呼吸,想要控制住自己颤抖的双手。他用手边的纸巾擦拭了高戈尔身上残留的血迹,然后把他扶正,为他系上了领口的那颗扣子,又为他整了整衣服上的褶皱。
医生们抬着担架来了,索瓦尔站起来后退几步。
“你们要送他去县城火化吗?”索瓦尔问,“能不能直接埋在这里。”
“这是老祖宗的规矩。”一个医生用不标准的英语说道。
索瓦尔只好往旁边走,让出了一条路。
几个人抬起高戈尔来把他放在担架上,他的双臂搭在担架的边上,手指无力地垂下去。拉利克斯绕到索瓦尔的身后轻轻揽住了他的肩膀,两人目送着一群医生抬着高戈尔出去。索瓦尔也跟了上去,想见高戈尔最后一面,可在走出房门的那一刹那,他们就已经融入了夜色,融入了这鬼火般绿色的极光里。
“又他妈是老祖宗。”
“看这极光,索瓦尔,”拉利克斯说,“高戈尔的灵魂会上天堂的。”
高戈尔的骨灰从县城里被取了回来,埋在了村后。深邃的夜里,索瓦尔和拉利克斯并排坐着。索瓦尔低着头,一言不发。
“我就不该回来的,如果不是我,高戈尔不会死的。”索瓦尔的声音在颤抖,他狠狠地握着拳头,指甲都要扣进肉里去了,“为什么北极从来都不欢迎我。”
“不是这样的,索瓦尔。”拉利克斯抓住索瓦尔的手,本想让他松开拳头,却被索瓦尔甩开了。
时间在一点点过去,屋里的火堆快要燃尽了,拉利克斯站起来,为火堆添了一些柴火。索瓦尔冷静下来,浑身无力地瘫在沙发上。
“其实那天在酒吧高戈尔对我说那些话的时候,我就应该意识到的。”索瓦尔说,“拉利克斯,我没有亲人了,除了你和艾伦先生。”
“哦对了,艾伦先生怎么样?”拉利克斯终于找到了转换话题的机会。
“挺好的,我还常会去看他。”索瓦尔说,“下次你和我一起去多伦多看艾伦先生,然后陪我回温莎住一段时间,怎么样?”
拉利克斯点点头:“自从艾伦先生离开,就没有老师愿意接手这烂摊子了,那学校一直空着,学生也没地方上学。”他说完又笑着摇了摇头:“不说这些了。说说你吧,我还没问你这次为什么突然回来?”
索瓦尔听完站了起来,走进自己的房间打开行李箱,取出一张纸来,然后又回到客厅,递给拉利克斯。
“就是因为这个。”
拉利克斯展开那张纸,仔细地看。纸的正中央写着索瓦尔的名字,然后底下紧跟着一排大字,拉利克斯定睛看去,上面写着:
“支教志愿者——哈木村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