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张良，重读40位历史人物（21冯道）

我问，平定黄巢之乱，李克用与朱温分别得到了什么？

他说，李克用被封晋王，盘踞山西；朱温被封梁王，坐拥河南。李克用的“李”，是他父亲当年被李唐唐宣宗赐的姓。此时的李唐也知道大势已去，心想，赐李姓给朱温他未必稀罕，还是赐个名吧，于是赐名全忠，顾名思义，朱温对李唐忠心耿耿，值得嘉奖。讽刺的是，李唐后来被朱全忠所篡。

我说，朱温挟天子迁都洛阳时就可以直接篡权，为什么非要杀了唐昭宗再立个新皇帝？貌似每个篡权者都喜欢这么操作，等于多杀一个皇帝。

他说，为了合法性。唐昭宗肯定不愿意让位，那就杀了再找个愿意让的当临时皇帝。意思是，我可不是抢来的江山，是皇帝禅让于我的。

我问，朱温称帝后，从立场上讲，李克用不就成了反贼吗？

他说，是的。但是李克用有自己的逻辑。他首先把朱温政府定义成伪政府，不合法，然后把自己定义成唐朝忠良，喊出“光复李唐”的口号。虽然李唐时期皇帝对他爱搭不理甚至提防，但是到了争地盘的时候，“光复李唐”这个口号还是喊得很响亮的。

我问，有用吗？

他说，有用。李唐本身就是从山西发家的，算是李唐的根据地，自然一呼百应。在正义性上，李克用抢占了制高点。

我说，所以他跟朱温PK时，更占上风？

他说，并没有，毕竟朱温全盘继承了唐朝的政治遗产。纵然唐朝被黄巢折腾的满目疮痍，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所以在俩人对峙过程中，朱温一直是攻，李克用一直是守。到第二回合，是他们死后儿子之间的较量。朱温想把皇权交给更有能力的义子，结果被亲儿子弑父夺权。李克用亲儿子少、义子多，但他还是比较传统的，传位给亲儿子李存勖，并留了三个遗愿。

我问，哪三个遗愿？

他说，一是平幽州，二是防契丹，三是灭后梁，核心是灭后梁，但是平幽州与防契丹是前提，否则很容易腹背受敌。

我问，李克用为什么不学刘备或孙权，在朱温称帝后也接着称帝？

他说，另起炉灶的话，“光复李唐”的旗号还怎么用？而且“称帝”这事很容易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幽州节度使叫刘仁恭，其割据地盘差不多是今天北京、葫芦岛、大连这一带，他是不敢造反，但他儿子刘守光有这个野心，直接囚禁了父亲然后自己称帝了，手下大臣谁反对杀谁。刘守光一下子成了众矢之的，一圈都打他，南边赵打他，西边晋打他，北边契丹也打他，皇帝当了不到一百天，父子俩都被李存勖活捉，拉到李克用的墓前杀了，因为刘仁恭曾经是李克用的手下，叛变在先。

我说，感觉刘守光是个愣头青。

他说，有点。当时他身边有位谋士叫冯道，因为劝他不要登基被关进了大牢，逃出来以后，直接投奔了李存勖。这个冯道可不是一般人物，后来成了十朝元老。冯道逃出刘守光的魔掌后，感叹了一句：人微不诤，才庸不荐。意思是遇到这么个人，就不该给他提任何意见，他根本理解不了超出他思维认知的东西。

我问，李存勖相比他父亲李克用怎么样？

他说，攻城拔寨方面，比他父亲强。北边拿下了幽州，拦截了契丹；西边吞并了关中霸主李茂贞；南边扩展到了长江上游，灭后梁建后唐，后唐是五代中国土面积最大的朝代。不过呢，越是大英雄，越容易悲剧收场。这个人喜欢看戏，自己也爱演戏，追星追到什么程度？直接重用伶人，也就是戏曲家，让他们来主持朝政。甚至卑微到什么地步？心爱的伶人可以当面辱骂他。后来在他的干兄弟李嗣源兵变中，李存勖被心爱的伶人所杀，在位仅三年。

我问，李存勖死后，谁上位？

他说，李嗣源，李克用的义子，十三太保之一。冯道真正开始当宰相，就是从李嗣源开始的。

我说，李嗣源作为李克用的干儿子，把李克用的亲儿子给杀了，有些不仁不义啊。

他说，李嗣源的背叛，完全是被逼的。当时河北爆发了叛乱，李存勖派了几拨人马都没平定，最后派出了李嗣源。结果李嗣源被生擒了，对方让其二选一，要么杀了你，要么你加入我们，你要是加入我们，我们就拥你为帝。于是，李嗣源很不情愿的称帝了，国号也没改，依然是后唐，并厚葬了李存勖。

我问，李嗣源之后是谁？

他说，李嗣源年龄大了，卧病在床，儿子迫不及待想上位，发动兵变，把他活活给吓死了。李嗣源死后，小儿子接班。养子起兵反了小儿子，称帝。女婿石敬瑭又起兵反了养子，终结后唐，建立后晋。石敬瑭对抗唐军时曾求助于契丹，认小自己十岁的耶律德光为父，并割让幽云十六州给契丹，史称“儿皇帝”。石敬瑭死后侄子石重贵继位，石重贵对契丹称孙，虽然辈分上称孙，但石重贵还是有点骨气的，想一雪前耻，于是跟契丹开战，连胜两场，第三场则是全家被俘，石重贵投降，后晋灭亡，昙花一现。

我问，失去幽云十六州，意味着什么？

他说，幽云十六州一般指今天的京津冀及山西北部，地势险要，在古代是中原农耕文明抵御北方游牧势力的战略屏障，长城就建在这一带。没了幽云十六州，相当于把中原的防盗门给拆了，此后四百多年门户大开的中原大地一直都在游牧铁蹄的威胁之下，北宋被金朝所灭、南宋被元朝所灭均源于此。

我说，这么说，石敬瑭是历史的罪人？

他说，石敬瑭的确被骂惨了，说他是大汉奸、卖国贼，遗臭万年。但是也有人为他喊冤，因为石敬瑭并不是汉人，而是沙陀人，称他为汉奸、卖国贼不是有点滑稽吗？为什么石敬瑭会背负这么多恶名？有一个关键点在宋朝身上，他们也没能力收复幽云十六州，锅就一直甩在石敬瑭那里了。

我问，宰相冯道一直跟着石家吗？

他说，是的，他是标准的流水的皇帝铁打的宰相。在石敬瑭认契丹人为父的时候，派出的使者就是冯道，等契丹人攻占开封把后晋给灭了时，阻拦契丹人大开杀戒的也是冯道。书里面是这样记载的：

灭亡后晋，冯道前去朝见耶律德光。

耶律德光问：天下百姓，如何可救？

冯道答：此时的百姓，佛祖再世也救不得，只有皇帝您救得了。

我说，怪不得欧阳修和司马光都骂他。

他说，主要是宋代社会氛围有转向，倡导一女嫁一夫，一臣事一君，皆应守节忠诚。而冯道呢？他居然跨越五代，历经十多位皇帝，臣节何在？廉耻何在？

我说，也怪皇帝们任期都太短。

他说，是的，整个五代也不过才五十三年，就出现了六姓十四君，你方唱罢我登场。另外，从派系而言，冯道基本一出道就跟随李克用这一支，五代只有后唐取代后梁是改朝换代，后面三代都是从李克用这一支派生出的。

我问，后晋之后是什么？

他说，石敬瑭的副将刘知远建立了后汉，登基一年就驾鹤西去了，儿子刘承祐继位。刘承祐没有他父亲的治理水平，看谁都不忠，逼的手下郭威造反，郭威建立了后周。郭威曾是李存勖亲军，和赵匡胤是出生入死的好朋友。看到赵匡胤也就知道，五代十国要结束了。

我问，后周又怎么到赵匡胤手里的？

他说，郭威造反是因为刘承祐猜忌他，进而灭了他的族，儿孙们全杀了。郭威年纪大了以后，把皇位让给了养子柴荣。柴荣一表人才，有大智慧大作为，他南征北战，有人写他“西败后蜀，夺取秦、凤、成、阶四州；南摧南唐，尽得江北、淮南十四州；北破契丹，连克二州三关”，开挂一般的人生。但很可惜，只当了六年皇帝就死了，临死托孤给了赵匡胤。后面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赵匡胤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巧合的是，赵匡胤建立宋朝取代的是后周，杨坚建立隋朝取代的是北周，后周处在五代十国的结尾，北周处在南北朝的结尾，赵匡胤和杨坚都是代周自立，也都是结束了长期纷争的局面，走向大一统。

我问，当年东晋的根据地，在五代十国时期叫什么？

他说，南唐。乱世之中很多人都野心太大也过于自信，总想抢占整个中原，其实应该参考三国时期的鼎立状态，野心小一点，要么抢南京，要么抢四川，南京有长江天然屏障，四川有秦岭这道铁墙，未必能坐拥天下，至少可以割据为王。南唐是十国里面积最大的，享国三十八年，最后一任皇帝叫李煜，那句熟悉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就是他写的，也正是因为写了这首诗，被宋太宗赵光义赐了毒酒。

我问，冯道有没有名气比较大的诗？

他说，有，很多，比如：但知行好事，莫要问前程。这首诗的名字叫《天道》。

我问，怎么理解这个天道？

他说，简单一点就是两句话：第一句，人在做，天在看；第二句，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好的要还，坏的也要还。

我问，冯道生逢乱世，为什么能成为十朝元老，而且能寿终正寝呢？

他说，因为他足够无私、无为。你这么想，这么独特的一个人，历史课本都没过多描述他，说明什么？与他有关的政绩太少太少，唯一有记载的就是推动了印刷术，他曾主持国子监对《九经》进行刻版印刷，是中国历史上首度大规模以官方财力印刷套书。

我问，《九经》是讲什么的？

他说，《九经》是九部儒家经典的合称，即《易》《毛诗》《尚书》《周礼》《仪礼》《礼记》《春秋左氏传》《春秋公羊传》《春秋毂梁传》。

我问，欧阳修、司马光会不会是读了《九经》以后，才变的那么道德了？

他说，有这个可能。

我问，冯道身为宰相，怎么可能无为呢？

他说，这些皇帝多是军阀系列，一言堂，对冯道的定位更多是顾问，不可能真把实权交给他。关于安全的心得体会，他自己归纳为一句诗：但教方寸无诸恶，虎狼丛中可立身。意思是只要一心想着为老百姓好，为国家好，没有私心，那么即便周围全是虎狼之辈也无妨。

我问，一心为公，就能冲撞虎狼之辈了？

他说，当然不是。从最初因为劝谏刘守光不要登基而获牢狱之灾，他就想明白了，伴君如伴虎，要想在老虎身边活下来，必须打造一个笼子，把自己装进去。也就是要不断总结“禁区”，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什么事能干，什么事不能干。他当宰相越久，越是八面玲珑，时刻让自己处于安全状态。安全是第一优先级，为国为民？那都是第二优先级了，至于说冒着生命危险去劝诫？从他的一首诗《舌》就能读出一二：口是祸之门，舌是斩身刀。闭口深藏舌，安身处处牢。

我说，这些君主也挺开明的，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为什么依然会重用他？

他说，这些皇帝来来回回就是李克用手下那一支，武官可能你死我活有变动，文官变化不大，不光冯道一直常青，是大部分中层以上文官都常青。

我问，五代十国时，当朝人是如何评价冯道的？

他说，当世之时官声极好，追封瀛王，谥号文懿。死后开始毁誉参半，到宋朝就一边倒了，骂声一片，宋朝对儒学的忠更多的理解为忠贞、忠君。

我问，现在的人是如何评价冯道的？

他说，现在更多的是赞赏吧，尤其是南怀瑾，他这么评价冯道：我读了历史以后，由人生的经验，再加以体会，觉得这个人太奇怪。如果说太平时代，这个人能够在政治风浪中屹立不摇，倒还不足为奇。但是，在那么一个大变乱的八十余年中，他能始终不倒，这确实不是个简单的人物。第一点，可以想见此人，至少做到不贪污，使人家无法攻击他；而且其他的品格行为方面，也一定是炉火纯青，以致无懈可击。

我问，有没有关于冯道的成语？

他说，朝梁暮晋，顾名思义，朝三暮四。

我问，赵匡胤用了什么策略止住了乱世？

他说，赵匡胤旁观了前四代皇帝跑马灯式的更迭，所以他在夺取江山后，定下了一个大基调：崇文抑武。对武将杯酒释兵权，与文人士大夫共治天下，以文治武，武将频繁调动，兵不识将将不识兵，目的是不形成藩镇割据局面，保证自己的皇权绝对安全。后来很多人批评宋朝灭亡是因为不修武备，实际上，赵匡胤的策略保了宋朝稳定三百多年。大唐才多少年？还有一点，就是赵匡胤命很好，后周是很有爆发力的，差点就完成统一大业，被赵匡胤摘了桃，类似南北朝时期的北周，眼看就要统一天下，却为隋朝做了嫁衣裳。

我问，重文轻武，宋人的价值观会不会因此发生变化？

他说，当然会，宋人最高的理想不是收复“幽云十六州”，而是“考状元”。

我说，赵匡胤跟郭威是老铁，跟柴荣也是老铁，柴荣临死还托孤给他，他怎么好意思夺取政权呢？

他说，他也难为情，所以需要演戏。契丹来犯，宰相派遣赵匡胤北上抵御，赵匡胤统率大军离开都城，夜宿开封东北二十公里处的陈桥驿。晚上，有人开始散布一种言论：今皇帝幼弱，不能亲政，我们为国效力破敌，有谁知晓？不如先拥立赵匡胤为皇帝，然后再出发北征，让新皇帝见证我们的军功？将士的兵变情绪很快就被煽动起来。次日一大早，亲信见机会成熟，把准备好的龙袍披在了赵匡胤身上，士兵们纷纷跪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赵匡胤假装刚醒酒，一边擦冷汗一边摆手，使不得，使不得。不过呢，你们若是真有这个心，那我就提几点要求，否则我不当：第一、回到开封，对太后、皇帝不得冒犯，对文武百官不得冒犯；第二、朝市府库不得侵掠，我们是百姓的军队，不是土匪。

诸将士都应声“诺”，响彻云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