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水千山期故人
万水千山期故人
每次在路上行走，穿过精心粉饰、言笑晏晏的人群，总有目光坚韧自由的人，他们停下来，问我目的地如何到达。刹那间生出许多温柔亲切，简单交谈一番，挥手离去。我们总会在陌生人身上，寻见自己的影子，蓦地扯出往日同样默然行走的时光。
那些遇到的人，遇到的事，一点点地填满岁月的罅隙。回首间，想起《玛格丽特小镇》的话：某种程度上，你在一个地方认识的人，定义了那个地方对于你的意义。
1
起初行走，自己实在是个胆小的人，畏首畏尾，晚间睡觉门锁查看几番。自然，害怕太过寂静，电视调到音乐频道，方缓缓睡去。醒得也早，凌晨五点左右，天微亮，也是蓝色最纯粹透明的时候。
第一次去的黄山，想看看云海，树枝间流动的青白相接。那些时日，山中总有大雾，看不真切，独独我去那日，天始放晴，彤云出岫，蔚为壮观。身侧老人说我运气颇佳，与山有缘。古人言：世外交情，惟山而已。须有大观眼，济胜具，久住缘，方许与之莫逆。
大观眼，济胜具，久住缘，这三者，却无一样容易修得。山的壮阔，徐霞客一句“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早已耳熟能详。想一提的，是下山后那几个异族少女。
甫下山，看见四五个少女，着异族服饰，旁若无人地跳舞。极欢快的舞蹈，从笑声和舞步中便轻易猜出。我站在一侧，默不作声，眼中极艳羡的，那样放肆的自由和快乐，像跳脱的小鹿。许是她们注意到我的目光，走到我面前来，笑着伸出双手。忽地，众人目光聚集，初出茅庐的我甚为羞赧，不知所措，下意识微笑摆手。
人的一生会有很多这样的时刻，不可预知地出现，因为一些人、一朵云、一株草，心性受到日光召唤，渐渐浮出水面。智慧的人捕捉到了，慢慢聚集起来，最终本心如一轮明月。可将自己闭锁了太久的，终沦为了旧习气的奴隶。
2
去年，在他乡过了第一个腊八节。往日在校园，没什么讲究，腊八又正逢期末备考，不可能熬一碗腊八粥，放红枣、桂圆、红豆、花生……
冬日末尾，与异乡友人、客栈老板熬一锅腊八粥，除却往日的坚果，添了老板家乡的腊肉，咸香软糯。饭间忆旧事，往后规划，他们说计划着骑行西藏，于是聊起西藏来。鲁朗人家、墨脱、八廓街、桑耶寺、冈仁波齐，总不嫌累。
饭后也未散，取来炭炉，架铁网，寻了玉米、地瓜，围炉闲话。说到高兴处，弹吉他，打手鼓，一起唱歌。大黄狗挨着壁炉安静趴着，窗外是稀稀落落来往的人群，夜色渐深，茶水未凉。
筵席散后，兴致未尽，许热闹久了，有些疲累。恰逢友骑马归来，遂拉着他出去散步。生命中难忘的人如此之多，如那子瞻，夜中至承天寺寻张怀民，写了：何处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3
已经记不清楚去了几次杭州。春日的苏堤春晓，夏日的曲院风荷，秋日的平湖秋月，冬日的断桥残雪，白昼的柳浪闻莺，夜间的三潭印月。若要我择一城，自是杭州。
杭州的人温和谦恭，善良热情，见你在路口蹙眉，会主动上前询问是否需要帮助。那日早晨，自负到手机没带出了宾馆，买了早饭边吃边走，果然迷路。寻了半日，怎么也寻不着，索性问打算进餐店吃饭的大哥，他指路后见我一脸茫然，遂开车将我送到住处。我想，对杭州永褪不去的好感，便在于许多给予我微笑与帮助的人。
三年前去西湖，正逢微雨，无限欢喜。水天一色，朦胧潋滟，乌篷船轻摇，似一笔晕开的墨点。我唤来船夫，往湖心亭去，纵没有大雪，雨天别样风流。闲闲与船夫谈话，他亦是个有趣之人，说起“虫二”的典故，无非“風月无边”四字。其间，又说起西湖四季景致，笑声朗朗。
上岸后，微雨未歇，衣衫已湿。虽爱“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的情致，倒也想学一学撑伞彳亍的优雅。买了把青色竹骨伞，绘了柳枝，伞柄处有流苏，笨拙撑起来，眺望远方。没学那仕女图多久，被远处亭中唱戏的老人吸引，快步走过去，听一出出起承转合。
4
生平第一次看到大海，是在启东，恰好在那里见习。后来和朋友说起，他嘲笑我：“那是海吗？”怎么不是？不就是浑浊些？虽然没有蓝得震撼，倒也黄得讨喜。
那时表妹在启东上学，周日叫上她，一起愉快地去了。路上司机说“快到了”，真是激动，和表妹说：“从来没见过海，也不知是不是电视里放的那样。”我生长的城市，临近长江，有时兴致好会步行三个多小时去岸边坐一坐，船笛的声音，一直蔓延到梦里。
甫一看到海，立刻把鞋撂开，也不顾浪打过来，只晓得往前冲。远处一浪一浪，涌动着淡淡腥咸，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张开手继续向前跑去。那日阳光很好，海上波光粼粼，深深浅浅、凹凹凸凸，阳光填满了海上的泡沫。眼前的波浪，更迭不息，如脉管涌动的血液。
回首，看见表妹迎着阳光走来，手中提着两双鞋。我朝她招手，高声喊：“快来啊，这儿。”喊罢，立刻掉头向前奔去，身后是乍一看挺蓝的波光海面。许是跑得太远，人也渐渐少了，浪潮打过来，旧旗袍早已半湿。那条棉麻旗袍啊，陪我不知走了多少里路，因它出生于齐齐哈尔，爱极了那里的大雪，穿着它像披了北国的粉妆玉砌。
回头再次望向表妹，她提着鞋向我飞奔而来，那模样，别提多好看了。我停下来，开始踢着脚下的水，水珠晶莹。接着手伸进海里，摸到一个贝壳，骄傲地举起来，表妹依旧向我飞奔而来。
第一次看到海，没有想象中的蔚蓝，没有水晶一样的海浪，没有呼吸一般的潮汐声，可它温存。它在我的记忆里，是表妹提鞋奔跑的模样，是整个心灵轻舞飞扬，是血液在体内涌动如潮水。那是生的欢脱，生的感恩，以及死的无所畏惧。
5
和朋友说起过这个问题，如今的旅游，似乎只为了一个目的地。我亲身经历，曾和朋友去旅行，她把搭配的衣物尽数选好，一个行李箱都塞不下。一路，她兴致高昂，我却有些意兴阑珊。之后，便有了孤身行走的习惯。
这些年来，慢慢开始明白，所谓寻找生命的意义，也是自己和自己开的玩笑。哪来这么多的意义呢？带着这么宏大的主题上路，太过疲乏。
我们寻找的，从来都不是哪一处，哪一个景点，只是偶尔的一个瞬间，景物与心灵契合，心性始现。一生中，这样的转折点其实很多，只是杂念太多，旧习沉疴，将它们一一错过。
如同一个普通的清晨，我望着一轮红日，眼中有了泪水。心中，神性渐渐升起，刹那间感受到周身气血流动，犹如新生。
